故而他听说姬庆文现在已成了“钦差大臣”的时候,顿时惊得魂飞魄散,结巴着说道:“姬……姬少爷,这……这事,可不能开……开玩笑……”
李元胤话已经出口,自然就没有收回的余地。
于是姬庆文拿腔拿调道:“谁跟你开玩笑?我就是钦差大臣,关防大印在我身上,皇上的是圣旨我也有!”
“能……能给小人……瞧……瞧瞧吗?”王府长史怯怯地问道。
李元胤眉毛一耸,呵斥道:“你是什么名牌上的官?轮得着你查验钦差关防?还不快去办差!否则治你个怠慢之罪,就连秦王爷也未必能保得住你!”
王府长史见李元胤声色俱厉,又看他身上的飞鱼服、绣春刀,料想他便是令人胆寒的锦衣卫,因此半点也不敢违抗顶嘴,干净利落地答应道:“好,好,小人这就下去办事,两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说着,那长史一转身便快步跑下了城墙。
过不移时,那王府长史便又登上了城墙,身后领了一大队簇拥着两位贵人的人马。
只见那两人之中其中一人身穿四品绯红云雀官服——正是西安知府陈应元;另一人则身穿猩红秀金盘龙朝服——却是姬庆文当年的玩伴,现在的秦王朱存枢。
只见朱存枢即便穿了这身华贵无比的大明亲王朝服,却依旧掩盖不住他身上轻佻的气质,见姬庆文来了,立即快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当是哪个钦差大臣呢,居然是你小子。你他妈前年进京赶考,通传天下的进士名单里面也没你啊,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皇上身边的红人了呢?也不知道走了谁的门路。”
姬庆文听他这几句话说得亲切,便也笑呵呵地答道:“世子爷……哦,不,王爷这几句话说的。这天下谁还能走得通皇上的门路啊,我也不过是机缘巧合、一时侥幸,顺带便托了王爷的福而已。”
朱存枢却道:“哪有那么多的机缘巧合。你看我,生来就是秦王世子,老爷子没了以后,我就成了秦王爷了,命里注定的事情。我看你小子也是一样,否则天下那么多不学无术的,怎么就轮到你当这个钦差大臣了……”
朱存枢一口一个“钦差大臣”,引得一旁沉默了许久的知府陈应元警觉起来,忽然说道:“姬……大人。你说你是钦差大臣,不知有没有印信或者皇上的圣旨在身?也好请出来让下官瞻仰瞻仰。”
姬庆文知道这个西安知府陈应元是个办事极为谨慎的人——现如今官员能有这样的品质,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了——便也不去为难他,从胸口掏出自己“苏州织造提督”那枚两寸见方的官印、又取出用黄绫包裹的皇帝的圣旨,双手捧着送到陈应元面前。
陈应元接过东西,先将官印翻过来看了看——瞧不出什么破绽——似乎是真的。
他又将包裹圣旨的黄绫解开,见其中有一份黄封纸写成的文件,开头便是四个字:“皇帝制曰”。
陈应元见了吓得赶紧跪在地上,双手捧着将拢共才不过一二百字的圣旨看了好几遍,确定自己没有遗漏什么重要的内容,这才重新将圣旨包裹好,连同那颗“织造提督”印玺归还给姬庆文。
姬庆文见他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有意逗他,说道:“陈大人,这份圣旨你瞧清楚了,可别是矫诏!”
陈应元更加惶恐,说道:“不敢……不敢……只是这圣旨上的字……”
“这上面的字怎么了?写错了吗?”姬庆文问道。
“不是……不是……”陈应元说道,“圣旨从来都是翰林院的庶吉士誊清下发的,字也不能说不好,就是太干太瘦,一副翰林气。然而这个几个字么……”
未待他说完,李元胤立即正色道:“陈大人小心了。这是皇上亲笔,岂是你能轻易品判的?”
陈应元听了一惊,赶紧收口,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却又扭头问李元胤:“不知这位锦衣卫大人台谱……”
李元胤倒也谦恭,拱手道:“在下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是陪姬大人一并过来办事的……”
锦衣卫——又是指挥佥事这样的高官——陪同办事,那是皇帝对姬庆文何等的信任。
陈应元并非笨人,而是一个心思细密的老官僚,早就考虑清楚了其中的利害,愈发恭敬地姬庆文说道:“方才下官见皇上旨意是要姬大人独立办理赈灾事宜,那下官自然不敢怠慢。不知姬大人有什么章程,下官也好小心巴结、尽力配合。”
姬庆文点点头,说道:“那好。本官这次从苏州带了五万两银子用以赈灾,而且都是现银。这些银子由我带领的团练押运,现在就在城下,正好秦王爷、知府大人都在,那就下令打开城门,押送银子进城,我们再从长计议。”
第一〇三节 二百四十分的不服气()
暂时封锁西安城墙的命令就是陈应元下达的,怕的就是大量饥民进城之后无法节制。
然而现在既然是钦差大臣下令,就算出了事情也不用自己负责,因此陈应元不过提醒了一句:“那也要小心一些,免得城外那些饥民蜂拥进来没法收拾。”便摆了摆手,示意兵士们做好开门的准备。
姬庆文经过刚才对话,其实早已冷静下来,意识到想要赈灾,也得先维护好秩序不可,便取了纸笔、写好字条,传递到城外,让城下的多九公和陈文昭做好进城准备,平平安安将银两押运进城并不能放一个饥民进来。
大明朝自万历末年开始,便是民变不断,陈文昭也镇压过不少起事,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便将手下两百弟兄分成两队——一队在前护送银车进城,另一队则刀剑出鞘、殿后而行。
城外的饥民虽想进城、却也怕死,见陈文昭这些人一个个杀气腾腾的样子,都不敢近前,只好眼睁睁看着西安城门缓缓打开、眼睁睁看着一行人从容进城、又眼睁睁看着城门沉沉合上。
眼看银两安然进城,姬庆文心中一颗石头落地,立即对陈应元说道:“银子不能当饭吃,请陈大人这就组织西安城内的富户,到知府衙门开会,我要出钱购粮赈灾。”
陈应元却道:“姬大人一片爱民如子之心,下官佩服之至。不过大人进城以后,还没拜会过令尊吧?不如先去家里看看,待下官命城内富户做好准备,我们明天再来如何?”
姬庆文低头沉思了一下,说道:“那也好,我先回家,陈大人先给城里的富户们吹吹风,让他们明天一早就到知府衙门集中。”
他又扭头对朱存枢说道:“要是王爷明天有空,不如也一起过来,看看热闹、做做见证也是好的。”
朱存枢是个没主张的人,想也不想便也答应下来。
于是姬庆文带着李元胤和杏儿下了城墙,同押运银两的陈文昭和多九公会和之后,便往自己在西安城那座颇大的府邸而去。
姬庆文在穿越来明朝之后的父亲姬广明早就接到多九公的报信,早已在府邸门口等候自己这位出人头地的“儿子”的归来。
颇叙了一阵父子之情后,姬广明还想大摆筵席邀请亲朋好友一同过来为姬庆文接风洗尘。然而姬庆文看现在城外正在闹饥荒,自己再这样大吃大喝未免会引起非议,便阻止了姬广明。
姬广明本就十分宠溺自己这个儿子,现在儿子有当了大官了,自然更是言听计从,立即打消了念头,只摆了两桌好饭,叫了几个亲近的亲戚一起吃喝一通。
吃喝完后时辰不早,姬庆文便要回去休息,却听李元胤在耳旁说道:“大人,现在贵府门外来了不少人马,你看要如何处置?”
姬庆文听了一愣,紧张地说道:“什么时候来的?难不成是要过来劫我这七万两银子?这事情陈文昭知道了吗?”
李元胤却道:“我打探过了,过来的都是西安城里几个卫所的官军,大约是奉了陈应元的命令,过来守护我们的。依末将看,也就由他们去好了。”
姬庆文沉思了片刻,说道:“不行!人心隔肚皮,眼下这世道,除了我们自己带来的人马,谁也靠不住。保不齐外头那些大头兵知道我们钱多,受了挑衅便起了什么歹念。”
他想了想又说道:“这样,你跟我走一趟,将这些官军全部打发走了,再让陈文昭今晚仔细着点,安排手下军士轮流值班,可不能有半点闪失。”
于是姬庆文便同李元胤、陈文昭两人一起出门,赏了被陈应元派过来的官军一人一两银子之后,便叫他们回去睡觉。
这些官军得了赏银,又不用在这里值班,自然是兴高采烈,居然连向上峰请示一下都没有,便自行收兵回去了。
这一夜过得甚是平静。
第二天早晨,因有大事要办,姬庆文便早早起床,叫起李元胤和陈文昭,带领手下两百团练,护送着几万两银子便往知府衙门而去。
知府衙门里头,西安城中的富商已陆陆续续来了不少。
他们接到通知,只说是钦差大臣召集自己有重要事情商议,却不料这位所谓“钦差大臣”竟是姬家原来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因此他们面子上虽然一百二十分的恭敬,肚子里却是二百四十分的不服气。
待一众商人全部到齐,现任秦王朱存枢也姗姗来迟,姬庆文这才示意众人分主次坐定,开腔说话道:“诸位都是陕西商会的老前辈了,在下姬庆文,想必诸位也都认识。诸位都是下官的长辈,因此我虽然是钦差大臣,有些事情还是要同诸位商量着才能办理……”
他略一停顿,便见一人从座中起身,拱手道:“姬大人所言极是,不如先拿个章程出来,我等也好照章办理。”
此人五十岁开外,颔下续起一把灰白色的山羊胡须,一身的儒生打扮,说话虽然客气,脸上却带着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神情,显得不是很好对付。
此人姬庆文是认识的——他便是陕西商会的会长,号称秦商领袖的王家柏。
王家柏资历深厚、办事公道,陕西商人大多以他为马首是瞻,因此只要说服了他,便能争取到整个陕西商会的支持,办起事来自然也是得心应手;反之,若是他明确反对,或是暗中作梗,那姬庆文赈灾的事情也就处处掣肘、事倍功半。
然而姬庆文离开西安的这半年,好歹是同崇祯皇帝、魏忠贤、孙承宗、钱谦益等一干人精打过交道的,王家柏再怎么厉害,都是没法同上面这几个人相提并论的。
于是姬庆文毫不怯场,直截了当地说道:“很简单。我带了银子过来,想从诸位这里购买粮食赈济城外的灾民。因这件事情是皇上交办下来的大事,又是能够积攒阴德的好事,所以粮食请诸位用平年的粮价出售给我……”
姬庆文昨天晚上早就算过账了。
城外的饥民有将近十万人,每人每天半干半稀地吃半斤粮食,一个月就需要十五斤粮食,十个人就是一百五十斤合一石粮食。因此,十万人一个月就需要吃掉一万石粮食,看年景至少要赈灾三个月,也就需要三万石粮食。
按照平年的粮价,一石粮食在一两四钱银子左右,三万石粮食价值四万二千两银子。
除去打算自己开销的以外,姬庆文这次奉旨带来了五万两银子,除了购买粮食若以平常的粮价购买粮食,那还能多余八千两用来赏赐办事的官员,蛮够用的了。
然而姬庆文自己的算盘打得精妙,王家柏的算盘却是打得更加老成。
他知道,如今西北大旱,一石粮食的价格已经涨到四两银子——凭钦差大臣的面子,陕西商会或许能给打个七折、八折,卖到三两银子,可若是按照一两四钱的价格出售,可就太亏本了。
王家柏心里这么想,可无奈姬庆文却占着理,只能说道:“大人一番爱民如子之心,小人也是佩服的。可是现在西北大旱,我们富户过得也苦,里里外外人口又多,存粮也是捉襟见肘。别说是用平时的价钱卖给大人了,就是用现在的价钱,也没有多少能出售的。”
姬庆文原以为王家柏会跟自己讨价还价一番的,却没想到他这几客气话的涵义十分坚决明确:粮食,四两银子一石或许能卖你一些;一两四钱银子,一颗粮食也没有!
第一〇四节 不见棺材不落泪()
无奈之下,姬庆文只好说道:“诸位诸位,现时局大家都困难,可城里的富户们总比城外的饥民们日子好过不少。请大家能够看在皇上的面子上,多多少少拿些粮食出来……”
王家柏说道:“姬大人,老朽说句倚老卖老的话。您是我们陕西商会小一辈里官做得最大的,也是最有前途的一位。您办事有困难,我们陕西商会能不帮衬着么?”
说着,他拍了拍胸脯,说道:“这样,老朽宁可全家老小一天不吃饭,捐十石粮食出来,以解燃眉之急。”
他话音刚落,其余商人也都附和道:“既然王大爷都捐了,那我也不能落后,我也捐十石!”
“我家人多,我捐五石!”
“人多就应该多捐,我家人少,我也捐五石!”
“七石!我捐七石,宁可饿肚子也要捐出来!”
众人说得好不热闹,可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才不过四五十石的粮食,杯水车薪,分给城外那么多饥民还不够他们塞牙缝的!
于是姬庆文转而求助知府陈应元,让他出面说服这些富商。
可陈应元要能说服他们,姬庆文进城之前就已经说服了,又何须等到现在?
倒是秦王朱存枢看在姬庆文的面子上,答应捐一千石粮食出来,再多也没有了。
眼看事情已经陷入僵局,正在这个时候,李元胤忽然大步流星从衙门外走了进来,将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递给姬庆文,便转身站在姬庆文身后,脸上露出冷峻而又轻蔑的表情,冷冷地看着面前一群脑满肠肥的富商们。
姬庆文接过纸,前前后后读了一遍,冷笑道:“好,诸位,本官再给大家一个机会,一两四钱一石粮食,你们卖还是不卖?”
一众富户见姬庆文刚才还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现在忽然生龙活虎起来,莫非同是刚才进来的这位锦衣卫给他壮了胆了?
倒是王家柏城府深厚,心中虽有疑问,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我们商人虽然地位低贱,但做生意最讲究诚诚信二字,说出去的话没有收回的道理,大人何必多问?”
如果说姬庆文刚才方才面对王家柏还多少有些无可奈何的话,那现在他看着这个老头子,就好像看着一只表面光鲜的空心大萝卜。
因此他不慌不忙地又问了一句:“本官知道你们不是这样的人,却怕你们家大业大一时记错了自己家的存粮,因此再多问一句:一两四钱一石粮食,你们卖还是不卖?”
这话已经挑得很明白了,让在座的富商听了无不心中一悸,顿时沉默不语。
只有王家柏没有被姬庆文吓住,摸了摸下巴上留着的花白的胡须,说道:“大人这话,老朽听不懂啊……”
“哼!不见棺材不落泪!”姬庆文心中暗自骂了一句。
于是他再也不给这个老奸巨猾的王家柏面子,照着李元胤递给他的纸条念叨起来:“王家柏,存粮一万石;梁宽居,存粮五千石;张汝宗,存粮八千石;胡玉树,存粮八千石……”
这份名单长达数十条,里面提及的富商,家中存粮多则万石,少的也有五千石以上,加起来竟有五十万石之多……
姬庆文好不容易将这份名单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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