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庆文忽然话锋一转,指着面前海船的甲板,问道:“那我问你,你船上那些火炮,是从哪里得来的?”
虽同姬庆文手下乡勇团练一起行动的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也警觉起来,说道:“对!火炮威力巨大,一向是朝廷严禁民间持有之物。军队作战作用,也一概都有记号,必然不会有流落出来的……”
郑芝龙走南闯北,自然知道锦衣卫的厉害,只能如实回答道:“不敢欺瞒姬大人。我们海上跑船做生意的,其实风险极大,除了海浪、海风、海流、海况变幻莫测之外,更要防备海盗来袭。所以小人的船上,自然也装备了几门火炮,不过多是吓吓人用的,没有使用过几次……至于这些火炮么,都是辗转从荷兰人、英吉利人、法兰西人那里买来的,绝对不是偷藏官军所用的……”
姬庆文听郑芝龙这么一说,倒产生了几分兴趣,说道:“这东西倒罕见得很,能让我上船看看,再放两炮试试效果吗?郑船主?”
郑芝龙虽然不愿意外人上船,然而姬庆文手里捏着御用绸缎、又掌握着通关勘合,是自己实实在在的衣食父母,他是万万不能够得罪的,便只好勉强答应了姬庆文的要求。
于是姬庆文、李岩、陈文昭和黄得功等人,便通过郑芝龙海船船舷上垂下的软梯逐一登上了甲板,而李元胤则以约束军队的名义,被姬庆文留在了岸上。
刚上船,姬庆文便见这艘海船甲板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似乎比自己吃饭用的桌子也脏不到哪里去,船上应用的缆绳、跳板、铁锚、滑轮、撬棒等各种物件工具也都分门别类地归置码放齐整——同陈文昭治军之法颇有想通之处——看得出,郑芝龙也颇有几分带兵的手段。
而引起姬庆文好奇心的那几门火炮,便被稳稳地固定在船舷边上,炮身似乎是已被抹上了专用的油脂,在阳光照耀之下,泛出瑟瑟寒光。而在火炮旁边,则并排放置了三口大箱子,都用油布遮盖起来。
姬庆文上前细看,却见一门火炮炮身之上清楚地浇筑了几个英文字母:“made in england”;另一门火炮身上,则篆了几个连姬庆文都看不懂的字母:“gemaakt in nederland”。
郑芝龙见姬庆文看得入神,便陪笑说道:“姬大人见多识广,想必已经看出其中门道。这些火炮,确实不是从官军那里偷买出来的吧?”
姬庆文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你没说谎,这门火炮就是你口中的英吉利产的,至于旁边这门,大概也是欧罗巴哪个国家制造的,可惜我认不出这上面的文字……”
郑芝龙闻言大惊失色:“姬大人果然学贯中外,这门炮确实是我从一个佛郎机人手里买的英吉利货色,旁边那门则是我从一艘荷兰海盗船上缴获的,想来应该是荷兰货吧……”
姬庆文点点头,丝毫不为自己猜中了这两门火炮的产地而感到欣喜,却道:“那你就试几炮给我看看。”
郑芝龙咬咬牙,说道:“一发炮弹打出去,就是十两银子没了……唉!算了,既然是姬大人想看,那我就豁出去了!”
说着,郑芝龙便伸手招来两个炮手,随手一指大海深处一块在海浪当中若隐若现的礁石,说道:“你们几个,给我瞄准那块石头,给我打准些,要是在姬大人面前丢人现眼,小心我给你们苦头吃!”
那两名炮手目测了一下礁石,胸有成竹地点点头,说道:“老大你就请好吧!不过请问要用哪种炮弹打?”
“两种都用,让姬大人瞧瞧热闹。”郑芝龙答道。
却听陈文昭在姬庆文耳边低声说道:“大人,火炮这东西我是见过的,威力的确十分巨大,可是这个郑芝龙口气却似乎太大了些,那块礁石距离这里少说也在五百步开外,再精锐的火炮也打不了那么远,就算勉强打过去,也不知偏到哪里去了……”
姬庆文并没有回答陈文昭的话,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个炮手熟练地行动起来。
只见那两人揭开放在火炮旁边的那几口木箱,先从其中一口中取出火药,用天平量好了分量,塞入炮口;又从另一口箱子里取出一枚圆滚滚、黑黢黢的炮弹,同样塞入炮口;最后点燃引信,高喊一声:“小心,放炮啦!”
他们话音刚落,便传来极沉闷的轰鸣之声,炮弹从炮口直飞出去,飞行了没有多久,便在空中解体成无数碎片,在那块礁石旁边激起一大片浪花。
郑芝龙介绍道:“这是散花弹。”
那两个炮手取出身上带着的望远镜,观察了一下礁石,得意地汇报道:“老大,正中靶心啊!”
说罢,他们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然而从炮口射出的那颗炮弹却没有在空中散开,而是划过一道纯黑色的弧线直往礁石上扑去,在同礁石接触的那一瞬间,炮弹立即爆裂开来,在礁石之上扬起一片又黑、又灰、又白的烟尘。
待烟尘落定,原本那块半沉半浮的礁石竟已全然无踪,消失在起伏不定的海平面之下了!
第〇九七节 志得意满()
这几炮一打,姬庆文一行无不震惊。
其中黄得功见识最少、城府最浅,忍不住惊声尖叫起来:“妈呀,这是什么东西啊?要是挨了这么一发,就算你是钢筋铁骨,不也要被打烂了、打碎了吗?”
李岩脸上挤出尴尬的笑容,对黄得功说道:“这就是火炮的威力了。别说是肉身了,就是城墙都一样能给你轰开。”
就连见识过火炮威力的陈文昭,都用带着些颤抖的口吻说道:“这几门火炮好厉害,比起辽东守城用的那些火炮,不但打得更远、更准,而且威力也大了许多……要是早年间有这几门炮的话……”
而姬庆文本来就是从后世穿越而来的,电影电视里不知看过多少次火炮轰鸣的镜头,对火炮的威力早有心理准备。然而他今日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观看火炮发射的场面,依旧被这种排山倒海般的气势慑得心神荡漾,终于懂得了火炮“战争之神”绰号的来由……
却听郑芝龙尤在用异常得意的口气说道:“姬大人,你看这火炮多厉害。我的船上有了这样的宝贝,寻常海寇哪敢来送死?您的货物、银子,安全得很!大人,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哈哈哈……”
郑芝龙正在放声大笑,陈文昭忽然放低了声音,在姬庆文身边耳语道:“姬大人,这几门火炮可是一件利器,得想办法搞几门在手里,遇到攻坚时候,能派上大用场。”
这话不用陈文昭提醒,姬庆文也是心知肚明。
“说起银子……”姬庆文忽然将话题硬生生拧了过来,对郑芝龙说道,“你这几门火炮大概多少银子一门?”
郑芝龙是个善于察言观色之人,一听姬庆文口中语气不对,立即动了个小心眼,狮子大开口道:“这东西精贵得很,一门炮要五万两!”
“瞎说!我在辽东打仗时候也问过,一门炮最多四五千两的样子,绝对不会超过六千两。”一旁的陈文昭立即反驳道。
郑芝龙没想到这里还有个懂行的,两只眼珠一转,解释道:“陈将军说得没错,我说得也没错,错就错在这玩意儿没有统一定价。一来现在的行情同早年间不同了,二来进口货同大明国产的,自然也是大不一样……”
姬庆文一边听着郑芝龙的解释,心中一边在打小算盘——
自己这一趟出售了价值三十万两银子的绸缎,减去成本和织造衙门的日常支出,那还能赚上二十万两。如果真如郑芝龙所言,进口的火炮要五万两银子一门,那自己手里这二十万的巨款,竟只能买四门火炮而已,而且还不包括火药、炮弹、引信在内!
——想到这里,姬庆文脸上不禁露出了难色。
李岩却已洞悉了郑芝龙的心思,忽然“噗嗤”一笑,说道:“姬兄的意思我懂,不就是也想弄几门火炮玩玩吗?不过这东西厉害得很,我们买了也不会用。不过姬兄认识的那位汤若望神父,似乎精通西洋学识,一定是会使用火炮的。我们向他学会了应用之法,再想办法购买不迟,说不定汤若望就能弄来火炮,也就不用劳烦这位郑大船主了……”
李岩这几句话似在顾左右而言他,可字字句句之中却是杀机四伏,明白无误地告诉郑芝龙:别以为我们一点不懂西洋事务,只要回苏州问问汤若望,那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因此郑芝龙听了这几句话,后背顿时冒出冷汗来,赶忙说道:“我那时候确实五万一门买的,说不定现在行情又不对了,兴许能便宜一些……”
这下连姬庆文也看出其中蹊跷了,知道这五万两银子的开价水分极大,其实就是摆明了不想出手给自己而已。
于是他灵机一动,抬头将郑芝龙甲板上的火炮默数了一遍,说道:“郑船主,我看你船舷两边各有七门火炮,一共就是十四门。十四这个数字好像很不吉利,不如我先拿走你四门火炮,这样你船上就十门炮……十全十美嘛,好得很,好得很!”
郑芝龙听了,立即着了急,忙道:“这样不好吧……”
“对,对,对。”姬庆文道,“光有炮,没有弹可不行。那我就再搬两箱火药,两箱……哦,不,四箱炮弹——开花弹和触发弹各两箱。”
这就跟明抢差不多了,急得郑芝龙满头冒汗:“姬大人,这不行,这可真不行。”
却听李岩在一旁说道:“郑船主放心,姬兄不是蛮不讲理之人,火炮、炸药、炮弹我们暂时搬下去,你下次回来之时,一定将购买这些东西的银子结算给你。我们今后有的是机会打交道,何须急于一时?”
他顿了顿又道:“当然了,姬兄更不是什么蠢人,早就猜到郑船主刚才开出的五万一门的价格必然虚高,自然不会当这个冤大头。”
姬庆文立即接话道:“没错,你这一路回去,想想清楚,只要给我开一个合适的价钱,我绝不还价。还有,你刚才也看见了,我手下有了那么多兵,手里没有兵器不成。上次我叫你采购的两百把上好的倭刀,你都带来了吧?”
“带来了,带来了。”郑芝龙立即答道。
“那好,这些倭刀,你同火炮和炮弹一起给我送下船去。我已另开好了一张单子,上面列明的火枪、刀剑等物,你采购齐了,一并给我送来,我一起给你结账。”
姬庆文吩咐完毕,不忘又补充了一句:“我还是刚才那句话,天上千朵云,万朵云,可你头上只有一朵云,那就是我!我这朵云,可以替你遮风挡雨,也能降下雷霆霹雳,你可要想好了!”
郑芝龙虽然并不服气,可是他现在只有依靠姬庆文才能赚钱立足,因此只能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任凭自己辛辛苦苦,不知托了多少门路此买来的火炮,被姬庆文搬了四门下去;又只能装出心甘情愿的样子,将采购来的两百口上好的倭刀,也交付给了姬庆文。
这郑芝龙脸上虽然始终挂着谄媚大的表情,心中却另有盘算——《易经》上说“云从龙、风从虎”,天上的云可是随时都在发生着变化的;更何况只要自己将来成为能够压服整个东海的蛟龙,那自己可就能够呼风唤雨了,又何用看所谓“云”的脸色?
不管怎样,姬庆文今日松江府一行,不仅得了三十万两银子和两百口好刀,更取得了两门火炮及配套的火药和炮弹,可谓收获颇丰。
于是姬庆文便兴高采烈地立即领军押送着三十万两白银,直往苏州而去。
回到苏州,姬庆文从三十万两银子之中,拨出明年织造衙门采购材料所用的成本、拨出衙门福利庄的日常开销、拨出打算在新年里赏赐给织工和军事的银两、拨出上下打点各级官员的贿赂、拨出答应了替徐光启印刻《几何原本》和《农政全书》的钱,居然还攒下了十五万两银子之多!
姬庆文坐在书房里头,看到李岩替自己整理出来的账册之上,十五后面那个巨大的“万”字,他终于肆无忌惮地膨胀了,一拍桌子,大喊一声:“多九公何在?”
多九公还真候在门外,赶紧推门进来,问道:“少爷叫我有何吩咐?”
“你去通知陈文昭和葛胜,我明天晚上要在福利坊那里摆酒席,乡勇团练们且不去讲他,让葛胜把所有织工都召集起来,全都过来。”姬庆文说道。
多九公却问道:“少爷,现在离过年还有大半个月呢,现在摆酒聚餐请吃年夜饭也太早了些吧?”
姬庆文正在兴头上,说道:“谁说非到过年才请能摆酒?谁说我请的是年夜饭?我请客吃饭,是……是要议佃!”
第〇九八节 成就感爆棚()
多九公这就纳了闷了。
他是西安姬家的老家仆了,从小看着姬庆文长大,从来都以为他是西安城里一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然而姬庆文这两年以来居然性情大变、平步青云,不仅当了苏州织造这个肥差,更成了皇上面前说得响话的重要人物。
这让多九公这半个长辈见了,也替他老姬家高兴——总算这大好的家业,不会毁在姬庆文这个败家子儿手上。
可多九公又发现姬庆文的行为举止不知从何时变得怪异起来,不时还会说些怪话出来。
就拿姬庆文刚才那句话来说——他是织造提督不假,手里还管着六百多匠户织工也是真的,可这些匠户都是在织坊的织机上做工,从来不靠种田为生;不去种田,自然也就不用付什么佃租,那就更没有“议佃”这么一说了。
多九公纳闷归纳闷,却觉得姬庆文做事总有些道理,便也不敢质疑,按照他的吩咐,找了几个熟悉并且麻利的织工,就去办事了。
转眼就是一天以后的傍晚,听说是织造提督姬大人请客吃饭,织造衙门辖下的织工就没有胆敢不来的、没有不愿不来的,就是偶有几个着了凉正在拉稀的织工,也带足了草纸赶了过来。
这老老小小六百多织工,加上两百个从义乌城新募来的乡勇团练,再加上日常在织坊福利坊打工做事的医生、塾师等人,总共来了将近一千人,将本来并不算小的福利坊塞了个满满当当。
既然请了那么多人过来一起吃饭,那饭菜的质量自然是有所下降,多以蒸菜和汤炒为主,同苏州城“得月楼”里那些精美绝伦的菜色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吃饭虽然明面上吃的是饭菜,可其实吃的却是气氛和人情。
苏州织造衙门之前几位太监提督都吝啬小气得很,就算赚了钱也是来不及地往自己腰包里塞,根本就没有请客吃饭的打算。
因此姬庆文这一请,竟是苏州织造衙门成立两百多年来,第一次召集全部匠户织工齐聚一堂。
这样的饭——就算菜品再怎么单调、味道再怎么平常——也绝不会难吃的。
只见几十、上百桌酒席,除了陈文昭带领的两百乡勇团练吃得略微沉闷些外,其余织工无不吃得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就这样吃了一阵,姬庆文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要紧事情要做,便忙用筷子敲了敲面前的瓷碗,高声说道:“诸位先静一静,先静一静,我有几句话要说!”
现在正是众人吃得兴致正高的时候,可姬庆文这几句话一说,被身边几个人听见,便立即传话下去:“都先噤口,听姬大人说话!”
不一会儿,原本喧闹不已的福利坊,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就连有几个人忍不住发出了几声咳嗽,都听得一清二楚。
姬庆文见众人无不屏息静气听自己说话,忽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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