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八二节 颠倒黑白()
一见申沉璧居然是这样一个后世所谓的“萌”妹子,姬庆文原先那种愤怒和不耐烦的心情顿时削减了大半,反用一种欣赏中带着三分暧昧、暧昧中藏着三分歹意的眼神望着申沉璧,就连嘴角都渐渐扬起不怀好意的微笑来。
那边申沉璧被姬庆文这色眯眯的眼神看得满脸通红,大声训斥道:“姬庆文,你少得意。现在朝廷里弹劾你的奏章已经连篇累牍,就连皇上看了也是雷霆震怒,已派了锦衣卫过来捉拿你。这事你还不知道吧?”
姬庆文只见申沉璧一张略带几分稚气的脸上,堆满了严肃认真的表情,颇有几分反差的喜感,脸上的笑容洋溢得愈发肆无忌惮,就连申沉璧对他说了些什么都似乎没有听清楚。
一旁的李岩却是十分冷静,用带有几分惊讶的语气在姬庆文耳边说道:“姬兄,申家这位小姐耳报神好厉害。李元胤过来传旨才是前天的事情,不过三天时间,她便已经打听到了事情的大概。可不能等闲视之啊!”
姬庆文听了这话,才从思春中反应过来,说道:“她固然是打听到了一些消息,可得到的消息却同事实差距太大。有句话叫‘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她一开始听到的就差了一千里,现在早就不知偏到十万八千里去了。”
李岩点头道:“不过这位小姐固执得很,还有招兵买马的要紧事等着我们去做,可得快些把她打发走了。可惜原先那些织造衙门的人都被遣散了,黄得功又在织坊看库房,只有一个多九公在这里,又没法通知织工过来驱赶他们,真是麻烦!”
姬庆文却道:“这有什么麻烦的?我们可以用事实教育人,用真理说服人嘛。这样,麻烦李兄到我书房里,把那份节略取来,我给这丫头看看,她自然就怂了。”
李岩连道“妙计”转身便回衙门去了。
姬庆文却抬头朗声说道:“申小姐,你方才说的那三件事情,我都知道。可从你嘴里说出来你的情况,同我自己知道的,却是南辕北辙。”
申沉璧嘴巴一嘟:“你此话怎讲?”
姬庆文听她已被自己将思路拉了过来,便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说弹劾我的奏章连篇累牍,那固然不错,不过写这些文章的人,都不过是些刀笔吏、狗腿子罢了,里面没有一点过得硬的事实,完全没有说服力。因此皇上看了确实十分震怒,却不过是震怒于这些笔下没有口德的御史言官而已!”
他顿了顿又道:“皇上派了锦衣卫也确实不错。不过这位锦衣卫,是来向我宣达皇上褒奖我的旨意的,又怎么可能是皇上派来捉拿我的?同你讲的更是大相径庭。我看你是个年轻的女子,容易受到他人的挑唆,所以你得罪我,我也不放在心上,你还是赶紧回去绣花吧,别耽误我办正事。”
申沉璧刚才几句话,被姬庆文不留情面地逐字逐句批了个体无完肤,顿时让这个刚二十出头的申家大小姐有些挂不住面子,立即恼羞成怒起来:“你胡说,你胡扯,你信口雌黄,你口蜜腹剑,你指鹿为马,你……”
姬庆文没想到申沉璧还颇有些才华,出口便是一连串成语,连个打断她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正在这时,李岩已将那份节略取来,塞到姬庆文手里。
姬庆文便打开节略,高声将犹在背诵成语的申沉璧打断,一条一条地将那些触目惊心的弹劾自己的文章的标题念叨起来。
就这样,姬庆文念了一小半,申沉璧便耐不住性子了,问道:“你,你是怎么会知道这些弹劾你的奏章的?”
姬庆文不无得意地说道:“这些事情你都知道了,凭什么我不知道?告诉你,这些弹章皇上看了以后,一个字也没批准、一个标点也没同意,全部留中不发。更抄了一份送给我,算是给我说了个笑话!”
正说话间,姬庆文却见李元胤正牵了匹马快步往自己这里赶来,便高声招呼道:“李大人、李将军、李指挥,这里,这里,我在这里!”
李元胤闻言,一边旁若无人地走了过来,一边埋怨道:“是李大人越好了碰面的时间、地点的,怎么自己没有前来,反倒让末将在南门干等了许久?”
李元胤本来就长得身材颀长、相貌堂堂,再加上身上这身飞鱼服、腰间那把绣春刀,更显得威风凛凛、不怒自威,吓得申沉璧带来的这群人,不由自主地让开了一条通路,仍由李元胤走到姬庆文身旁。
姬庆文见李元胤来了,便故意抬高了声音,玩笑道:“李指挥乃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过来抓我的,我再笨,又怎么会过来自投罗网呢?”
李元胤不知事情来龙去脉,赶忙拱手道:“不知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大人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末将也是皇上派来帮大人做事的,又怎么会来捉拿大人?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大人今后请勿再提起。”
姬庆文并不回答李元胤的回答,却对十来步开外的申沉璧反问道:“你看,这位锦衣卫的李指挥不是来捉拿我的,这下你们总该相信我是无罪的吧?”
申沉璧其实早已被姬庆文说服,只不过她众目睽睽之下,碍于面子不愿认错而已,依旧强词夺理道:“好你个姬庆文,本事不小啊,就连锦衣卫都被你收买了,当了你的走狗!”
李元胤可没有什么好脾气,听了这话,两道剑眉一耸,厉声呵斥道:“你是什么人?居然敢辱骂锦衣卫!当锦衣卫是吃素的吗?”
说着,李元胤便拔出腰间的绣春刀,大步向申沉璧走去,一面走、一面喝令道:“你不要动,待我将你捉去苏州知府衙门,要好好审问审问你今天到底是何居心!”
李元胤这几句话,让申沉璧顿时傻了眼——她今日前来,不过是要挫一挫姬庆文的锐气,也算是为自己几天前在松江府吃得亏报了仇;却没料到三言两语之间,居然会闹到锦衣卫前来捉拿自己的地步。
这申沉璧虽然出生宦门,见识要比寻常人广博许多,却毕竟还是个年轻女子,见李元胤越走越近,顿时慌了神,原本那张伶牙俐齿的嘴巴,也终于说不出话来。
还是姬庆文起了几分怜香惜玉之心,赶紧上前拉住李元胤,说道:“李指挥何须如此?不过是这个小姑娘胡搅蛮缠找我麻烦罢了,也用不着上纲上线非要抓她去知府衙门……”
“不行!我要是连个小丫头都处置不了,那锦衣卫的脸往哪里搁?今后在苏州还怎么办事?”李元胤态度异常坚决。
姬庆文赶忙劝道:“李指挥消消气,她得罪的是我,我都没放在心上,李指挥又犯得着生气吗?”
此时苏州城渐渐热闹起来,织造衙门门口也已围满了路人。
因苏州地处南方,工商业发达,城中百姓大多见过世面,已形成了独立的价值观和是非观——这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市民意识”或者“公民意识”。
因此今日他们见李元胤动手拿人,虽然一时慑于他锦衣卫的权力和威严,不敢立即同他发生争执,却也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锦衣卫了不起啊?就敢当街拿人?”
“可不是嘛,一个小姑娘而已,说错了几句话,犯得着抓去知府衙门吗?”
“锦衣卫也就欺负欺负这小姑娘,当初魏忠贤在的时候,阉党在的时候,他们哪敢放个屁啊?”
第〇八三节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面对纭纭众口,李元胤却似乎没有听见市民们对他的咒骂,依旧步步向申沉璧紧逼而去。
申沉璧已然慌了神,既不愿被锦衣卫擒拿而去,又不敢当街逃跑,便赶忙招呼自己带来的十几个家丁护在自己身前。
李元胤见状,大喝一声:“你们是什么东西?敢阻挠锦衣卫办案?还不给我退开!”
那十几个家丁被他这一声怒斥吓得手足无措,下意识地闪开了一条通路,仍由李元胤气势汹汹地走到申沉璧面前,狞笑着对这位申家大小姐说道:“这位小姐,就请跟我去衙门走一趟吧。末将建议你不要反抗,否则撕扯起来难免有失体统。”
申沉璧性格要强得很,立即回道:“不,我不跟你去,你这鹰犬走狗!”
李元胤被一个女子当面唾骂,面子上自然有些过不去,脸颊上的肌肉不听使唤地抽动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末将可就得罪了!”
围观的民众见了,便又责骂起来:“这位小姐犯了什么罪了,何必要这样为难她?”
又有几个懂事的开始劝说起来:“那位小姐,你就服个软,向这位锦衣卫官爷道个歉,说不定他就不抓你了。”
李元胤对在这种复杂环境下的办案十分有经验,无论周遭民众口中说些什么,他都充耳不闻,却从身边取出一条随身携带的软链,套在申沉璧又白又细的脖子上,抓着锁链一头,就要往下拖。
申沉璧显然是被吓住了,脸上立即露出哭腔,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姬庆文三番两次被申沉璧为难,如今看到这一幕,心中说不出的舒坦。
然而他身边的李岩却另有一番见识,耳语道:“姬兄,申家在苏州、在南直隶、在整个朝廷势力极大,我们打压一下也就是了,可不能将他们得罪到了死处啊!”
姬庆文却道:“现在是锦衣卫抓人,同我有什么关系?要得罪也是锦衣卫得罪的申家,可不是我。”
李岩道:“申家久历官场沉浮,尽是些老油子、老狐狸,这里面的关联他们怎么能瞧不出来?姬兄是要做大事的人,可没有精力,同他们在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上掰扯。依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大事化了了吧。”
姬庆文听李岩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低头思考了一下,忽然高声说了句:“且慢!”
——他倒不是怕了申家的势力,只觉得现场舆论无不同情申家小姐,自己若是能够半真半假的将申沉璧搭救出来,便是一个收买人心的好机会。
那边李元胤听了姬庆文“且慢”的呼喊,手上的动作立即停滞了下来,扭头询问:“姬大人,为何叫末将‘且慢’动手?”
姬庆文快步走到李元胤身旁,朗声说道:“李指挥,这位小姐不过是一时任性,得罪了锦衣卫而已,也不是什么违法犯罪的大事,犯不上这样一本正经、上纲上线的。把她放了得了。”
李元胤却道:“不行。今天她得罪了锦衣卫,我把她放了;明天若是又有人得罪锦衣卫,那我还放不放?这样长此以往,锦衣卫还有什么威信?朝廷还有什么威信?”
李元胤说得倒也又几分道理。
姬庆文故意抬高了声音,以便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个清楚:“行了行了。法不外乎人情嘛!更何况我们苏州府内的百姓,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我姬庆文用脑袋上的乌纱帽打包票,李指挥将这位小姐放了,今后也绝不会出现天启六年那样的事情。”
所谓“天启六年那样的事情”,指的是天启六年阉党命令锦衣卫搜捕东林党人周顺昌,触怒苏州百姓,引发全城暴动的事件。事后朝廷追查起来,便有五名苏州市民出面认罪自首、英勇就义。姬庆文到任苏州织造提督之后,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将这五人重新收殓安葬、造祠供奉,并请人写了篇《五人墓碑记》流传千古,让后世的中学生背诵得苦不堪言。
这件事情,不但苏州城中百姓人人知道,就连李元胤也略有耳闻。
当时这件事情闹得极大,可谓朝野震惊,全靠阉党强行打压下来,才将官事态平息;而如今阉党已近覆灭,若是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不知目前主政的东林党人,有没有这份息事宁人的气量了。
一想到这里,李元胤顿时有些气馁,唯恐一不小心把事情闹大,自己便成了替罪的羔羊。
姬庆文见状,忽然放低了声音,在李元胤耳边说道:“李指挥,你知道这位小姐的来历吗?”
锦衣卫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未经调查,只通过一个照面,便看破别人的身份。
因此李元胤摇摇头,同样低声答道:“看妆容、看衣着,似乎是个富家小姐。”
“李指挥高见。”姬庆文道,“她确实是位富家小姐,只不过‘富家’二字,尚不足以形容她的家世出身。”
“此话怎讲?”李元胤追问。
姬庆文“哼”地笑道:“她是苏州申家的大小姐。这个‘申家’的‘申’字,便是老首辅‘申时行’的‘申’自。这下你明白了吧?”
李元胤听了一愣,用充满了不可置信的眼神,看了姬庆文一眼,似乎是在问:“姬大人,你不是在唬我吧?”
姬庆文抿嘴用力点了点头:“都是真的,没有半句虚言。”
李元胤已然怂了,低头不语地走近申沉璧半步,慢慢将锁链从她脖子里往外提。
一众苏州民众见状,知道是自己的抗议起了作用,立即又鼓噪起来:“瞧瞧,果然是欺软怕硬的东西,自己是朝廷鹰犬,居然还不承认!”
李元胤好歹也是血性男儿,听了这话,又犯起倔强性子,咬牙道:“罢了,罢了,今日这口气算是咽不下去了,我就是舍了这身官袍不要,也不能这样丢了面子!”
姬庆文眼见几乎搞定了的事情又要黄了,心中着急,瞪着一双眼睛扫视周遭看客,怒斥道:“你们给我安静些,不说话,没人当你们是哑巴!”
姬庆文这个织造提督,在苏州城里这将近一年,还是替苏州百姓做了不少好事的,因此倒也颇有几分威严,他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于是他又小声对李元胤说道:“李指挥年纪轻轻,就坐到指挥佥事位置上了,那骆养性屁股底下的指挥使宝座,迟早是你的。又何苦为了一件小事放弃了大好前程?”
李元胤却道:“这些人说话太难听了,说我是什么鹰犬,是什么走狗。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姬庆文却放声笑道:“哈哈哈,这有什么了不起的?难道李指挥没向上级说过那种‘甘为犬马之劳’的话吗?这不是在说自己是‘鹰犬’,是‘走狗’吗?”
李元胤虽然相对而言略显心高气傲一些,可说到底依旧是在官场厮混中人,“甘为犬马之劳”之类表决心的话他也没少说。
因此被被姬庆文当面点了出来,顿时有种醍醐灌顶之效,就算有满肚子的不忿和委屈,都无处发泄,只好深深叹了口气,伸手慢慢将已套在申沉璧小姐脖子里的锁链收了回来。
围观的苏州百姓见到这一幕,顿时爆发出山呼海啸的欢呼声。
姬庆文则拍了怕李元胤的肩膀,说道:“好了,我们还有事情要做,还是赶紧出发吧。”
说罢,他又扭头看着一脸茫然的申沉璧,说道:“申小姐好歹也是大家闺秀,李指挥放了你,连谢谢都不会了吗?”
申沉璧此刻已哭成了个泪人,却也知道让自己今日脱险的,并非是那位威风凛凛的锦衣卫大人,而是这个她素来看不上眼的织造提督姬大人。
于是申沉璧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情,向姬庆文蹲了个福,说了两个字:“多谢……”
姬庆文满不在意地摆摆手:“行了,你今后少来给我找麻烦,就该我多谢你了!”
第〇八四节 戚家军的后人()
经过申沉璧这样一闹,耽误了姬庆文一行不少的出城时间,让他们赶到杭州时已是夕阳西下时分。
为不错过傍晚西湖的美景,众人便出高价租了西湖旁一间客栈临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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