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织工经过刚才那场混战,原本就不甚高昂的士气便更加低落,其中忽有一人,瞧清楚了郑芝龙手中长刀的模样,立即惊呼起来:“倭寇!是倭寇!倭寇又来了!大家快跑啊!”
他这么一嚷,就好像是在茅坑里扔了个大炮仗,原本就稀稀拉拉的队伍顿时炸开了锅,众人再也顾不上什么赏银、什么饭碗了,撒开脚丫子就四散奔逃。
转眼之间,除了腿脚受了重伤,实在是没法走动的之外,过来寻姬庆文麻烦的那些织工,已走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申家那位大小姐,在几个随从家丁的护卫下,气得面红耳赤。
第〇七八节 三十万两银子()
不论怎样,姬庆文终于占据了上风,说起话来自然底气十足。
只见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十来步之外的对手说道:“申小姐,有句话我一直挂在嘴边,那就是:‘我能过上舒服日子,大家都有舒服日子过;我过不上舒服日子,那你们连别扭日子也都别过了’。我今日出售的这些绸缎,同苏州商会以及各织坊都没有关系,你又何苦来阻挠我?”
申家大小姐依旧没有服输,脖子一拧说道:“好,今日是你赢了,自然是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不过你勾结倭寇却是我亲眼所见,又有这么多证人看见,回去必然有人弹劾于你。想必你的舒坦日子也过不了多久了。”
她口中的“倭寇”指的自然就是郑芝龙了,而郑芝龙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当然不是什么“倭寇”。
可姬庆文现在疲惫已极,又知道申家这位大小姐口齿伶俐,同她争辩起来便是没完没了,便摆摆手说道:“好了,弹劾我的奏章随你怎么写。反正今日是我赢了,是你输了,你还是先走吧,等今后我们自然还有交手的机会。”
申小姐沉默了片刻,忽然犯起耿劲来,说道:“你要我走,我偏不走,就是不能让你成事,看你把我怎么办!”
姬庆文听了都快晕了——怎么从古至今女孩子都是这么不讲理?
他忽生一计,“嘿嘿”一笑道:“怎么办?凉拌!你看这里是个偏僻小村,现在又是深更半夜,只要我一声令下,就能杀退你身边这几个不中用的随从,然后……嘿嘿……嘿嘿……”
申小姐听他笑声十分轻浮,吓得立即往后缩了缩:“然后……然后什么?”
姬庆文脸上露出明显的挑逗表情,说道:“然后怎样,小姐这么聪明,不会不知道吧?若真是不知道,若真的想知道,那就请小姐斥退左右,我单独教你。”
申小姐听了这话,原本红扑扑的脸立即涨得好像猪肝一样,惊叫:“你……你想轻薄我?”
姬庆文又“嘿嘿”一笑,反问道:“你猜呢?”
这三个字,堵得原本伶牙俐齿的申小姐哑口无言——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也不行。
这事申小姐身边的老随从也劝道:“小姐,这个姓姬的不是好人,今日我们可不能再吃他的亏了,还是先回去再说吧。”
这也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了。
申小姐咬了咬下嘴唇,道:“好,我走!但是这些受伤的人,我要带走,你不要阻拦。”
姬庆文摆摆手:“这些人当然是你带走了,总不见得留在我这里,还要我负责医治不成?”
待苏州城里那些织工完全撤走,时间已过了后半夜,东边大海方向的地平线已渐渐露出一丝光亮。
姬庆文终于松了口气,问郑芝龙道:“郑船主,我们约好了在这里见面,你怎么姗姗来迟,险些坏了事了。”
郑芝龙忙拱手作揖道:“都是小人不对。小人的船停在宁波,出航之时正在落潮,没料到长江水流这样湍急,小人逆着潮水和江水才又赶来松江府的,这才耽误了行程。”
姬庆文不过是问明情况而已,并不想深究责任,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的船呢?”
郑芝龙向后一指,说道:“喏,就在那边。”
众人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艘纯黑的三层大船正停泊在渔港旁边,桅杆上几面写着“郑”字的猩红大旗迎风招展。
姬庆文随口问道:“还以为你会带一支船队过来呢,怎么才一艘船啊?”
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郑芝龙听了这话,立即答道:“大人可别小看了这艘船。东海里就没有比它更快、更稳的船了,十天就能从这里到日本打个来回,比别的船快了一半,而且遇到大风也可照常航行。光这一艘船,就可以造寻常海船至少五艘呢!”
姬庆文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解释道:“好了,我是外行,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你可别动气啊。”
郑芝龙却以为姬庆文还有些怀疑,便又道:“大人要是不信,我请大人到船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姬庆文对郑芝龙还不能完全信任,找个由头便拒绝了,又道:“行了,现在时辰不早,我们还是先交割绸缎、银两吧。”
这才是正事。
于是在姬庆文和郑芝龙的直接监管下,两边各自取出直尺、银秤,互相丈量绸缎、称取白银。
这样认真工作了一个时辰,待天已蒙蒙亮,两边终于完成了绸缎和白银的交割,生意就此做成。
一来一回,郑芝龙就赚到了几十万两银子,心中自然高兴,赞道:“大人果然同那些奸商不同,提供的绸缎分量足、质量好,今后我们有钱大家赚,大人有什么要我办的事情也尽管开口!”
姬庆文这五百匹进贡的彩织锦缎,换了三十万两——也就是三万斤——白银,分量足足是自己带来的这些绸缎的三倍,将运送绸缎的这几两马车装了个扑满。
姬庆文这就犯了难,招来受了一些轻伤的多九公和葛胜问道:“两位,你看这些银子应该怎样运输回去?就怕有人会半路劫银子。”
葛胜似乎忘了昨天那场风波,满不在乎地说道:“大人不用害怕,其实这边治安好的很,只要白天行动是绝不会有人过来打劫了。”
多九公道:“就算治安不好,我们也得硬着头皮往回运啊,否则放在这里岂不更加麻烦?”
姬庆文却还不放心,转身问郑芝龙:“你这些水手用的倭刀我看好得很,你船上有几把?都卖给我,我手里有了兵器,走起路来胆气也稍微壮一些。”
郑芝龙算了算,说道:“这次小人船上带的倭刀不多,现在船上还剩三十把倭刀,都不是什么好货色,也就十两一把。这三百两银子,大人也别给我了,这些倭刀送给大人,就算是小人的孝敬好了。”
姬庆文点头接受下来,又道:“那就谢谢你了。你下次回来时候,多带些好刀回来,至少也给我搞个两三百把好刀,我出钱买。”
于是姬庆文在织工当中,选了三十个身强体壮又没有受伤的年轻人,将郑芝龙送的倭刀分发给他们,用以护送这些来之不易的银两。
安排妥当之后,姬庆文又在当地买了几两大车,让受了伤行动不便的织工坐在车上,便当即启程赶回苏州。
所幸一路之上甚是太平,姬庆文新武装起来的三十个织工,除了威吓一下挡路的慢车之外,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待到午时刚过,众人已经回到了苏州织造衙门。
回到衙门,姬庆文一颗悬着的心顿时放下大半,他刚要下令吩咐众人回去休息,李岩却劝他事情尚未完全办妥,不能太过放松。
于是姬庆文按照李岩的建议,以摆庆功宴的名义,将三百多织工留了下来,足足摆了十二桌酒席,请众人好好吃了一顿。
席间姬庆文宣布,凡是参与此次行动的织工,除了当初答应的二十两银子的赏赐之外,再多赏三十两银子,凡受了伤的织工另有抚恤银子。
织工们听到这样的消息,当然是欢欣鼓舞,向姬庆文说的好话,足足能塞满十座库房。
这样一通收买人心的操作下来,姬庆文又花了两万两银子。
然而他今日完成了同郑芝龙,足足换了三十万两银子,刨去要上缴给崇祯皇帝的二十万两,自己还剩十万两;而这十万两里,去处五万两成本、再去处赏赐抚恤织工的不到两万两银子,姬庆文就赚了三万两银子;而他在库房里,还有五百匹绸缎,只要再完成一次交易,那就能再赚至少二十万两银子。
到任苏州织造不到一年时间,虽然诸事未必全然顺利,可姬庆文却凭自己的本事,成了一个确确实实的有钱人!
第〇七九节 圣旨到()
畅饮一天之后,姬庆文等人又开始了紧张的工作。
出了苏州织坊阻挠自己出售贡品绸缎的事件之后,姬庆文唯恐再出什么意外,对库房的看管愈发重视起来。
他叫人在库房旁边收拾起一间小屋,让黄得功不分昼夜驻守在库房之内。又从织造衙门辖下的匠户之中,抽选出三十名精干的年轻人,分成三班日夜护住库房,按照每天一两银子的标准发放工资。
为防夜长梦多,他又派多九公即赴南京,请来河道总督,要他立即将筹措到的银两和进贡的绸缎经过运河发往京师。
按照往年的成例,织造衙门的贡品都是在十一月底或是十二月初才启程向京师进贡,而现在才是九月中旬,至少提前了两个月。
因此河道总督张九德听到这个消息时候,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然而当他听说这次苏州织造衙门一共要向京师输送二十万白银和八百多匹绸缎时候,立即意识到兹事体大,不能有半点错误。
于是张九德点起三艘大漕船,亲自带队,即刻从南京出发,经长江、运河赶来苏州。
苏州城内姬庆文早已将进贡的绸缎及白银清点清楚,就等张九德到来便可以立即送去京师。
然而张九德做事谨慎,非要将数目庞大的绸缎银两,用自己带来的人重新清点一遍不可。
姬庆文自诩进贡的物品绝对没有短斤缺两,因此心中异常瓷实,专门陪同张九德将绸缎银两重新清点之后,便同他联名签署了交接文书,让他即刻装船启程,将贡品发往京师。
在此之前,姬庆文则早已让李岩代写了一份奏章、一份书信,严密封存好了之后,发六百里加急快递,直送京师。
奏章自然是写给崇祯皇帝的。
奏章之中,姬庆文将自己一年多来的履职情况,向皇帝细细禀报了,并提出两点要求:一是请皇帝下令立即逮捕前任织造提督郭敬,并交付有司衙门审议其罪;二是批准织造衙门招募一定数目的兵士,用以护送绸缎、银两。
另一封书信则是写给老师孙承宗的。
既是私人书信,行文自然更加随意、说话更加透彻一些,除了将奏章之中提及的事情更加详细说明一番之外,又将自己在苏州这一年之中接触到的钱谦益、郑芝龙及苏州商会的事情同孙承宗细细讲了。尤其强调了钱谦益并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正人君子,希望老师孙承宗找机会劝谏崇祯皇帝,不要重用这位所谓的东林领袖。
因是用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师,故而姬庆文的两份文书不过三天时间,便已被分别摆到了皇帝的乾清宫内和孙承宗的书房里。
这两人对姬庆文也是十分重视,当即各拟了一道圣旨、一封回信,却不交驿站发送,而是派了一名锦衣指挥佥事,亲自送到苏州织造衙门府上。
这位锦衣卫高级军官风尘仆仆一路从京城赶到苏州织造衙门之时,姬庆文却并不在衙门之内,只有一个多九公在衙门里看门。
因身上揣着两份重要文件,锦衣卫不敢怠慢,立即叫多九公去传姬庆文回衙门接旨。
此时姬庆文一件大事刚刚落地,暂时对衙门里的事情有些放松,正租了一条小船,带着杏儿在城外金鸡湖上泛舟。
他虽不知道这锦衣卫身上带了重要的书信,却知明白锦衣卫乃是皇帝的亲信耳目,绝不是能够等闲处之的。
于是姬庆文便赶紧将船划到岸边,顾不上晾干因过于匆忙、一脚踏空踩在湖水里湿了的鞋子,骑上快马便往苏州织造衙门赶去。
回到衙门,却令姬庆文喜出望外,原来这位锦衣卫指挥佥事不是别人,正是同自己熟识的李元胤。
这李元胤虽是现任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的亲信,不过做人、做事还算光明磊落,因此姬庆文对他印象极好,一见面便寒暄道:“原来是李指挥大人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不知来我这小衙门里头,有何指教啊?”
李元胤满脸带笑,谦逊道:“岂敢岂敢,姬大人苏州不到短短一年,就做出许多功绩,鼎鼎大名就连京师之中也是如雷贯耳、直达天听。这不,皇上派在下过来传旨,又带了孙承宗老督师的信函,想必对姬大人必有重用吧。”
姬庆文这才知道李元胤此行的来意,一颗悬在半空的心顿时落地,禁不住长舒一口气。
此时听到消息的李岩也赶了过来。
李岩是官宦子弟,懂得一些官场的规矩,同李元胤寒暄几句之后便问道:“李指挥既已来到苏州,那在下和姬大人自然是要尽地主之谊的。我们还是抓紧先办正事,接了圣旨再说。不过我们才疏学浅,不知道接旨的规矩,还请李指挥费心安排,免得犯了不敬之罪。”
李元胤能做到锦衣卫指挥佥事这样的官职,自然懂得轻重缓急,便亲自安排织造衙门里打扫厅堂、设案摆香、斥退闲杂人等,这才向姬庆文宣读圣旨。
圣旨写得十分简单明确,大旨就是对姬庆文这一年来的工作予以褒奖勉励而已。
姬庆文内心里毕竟是个从穿越过来的现代人,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对封建皇帝这些空口白扯的褒奖之语并没有什么兴趣,待李元胤宣旨完毕,说了几句空洞的谢恩的话,便算是领了圣旨了。
反倒是负责宣旨的李元胤激动起来,双手捧着圣旨交给姬庆文,口中说道:“皇上对姬大人如此称赞,可谓朝中绝无仅有。就连袁督师,皇上最近对他也是颇有微词,说他不思进取,战场上面进展不大呢!”
这是一条重要的官场动态,姬庆文听了之后咀嚼消化了一下,方才谦逊道:“这都是皇上的错爱啊!”
李元胤笑道:“姬大人过谦了。大人是不是曾经上书皇上,请求圣上惩处前任织造提督郭敬?”
这件事情,姬庆文确实是在奏章之中明确提出来过,便回答道:“是有这么一件事情,就怪这个郭敬处处同我作对,几乎坏了皇上交办给我的大事,否则我也不至于明文弹劾他。不知皇上打算如何惩办这只阉狗。”
李元胤笑道:“看来姬大人的消息还不够灵通,来苏州之前,在下已奉旨将郭敬就地正法了!”
姬庆文听了这话,颇有几分得意。
李岩却是大惊失色,问道:“什么?郭敬好歹也是五品官,曾经的钦差大臣,就这么杀了?”
李元胤点头道:“记得皇上亲口说的:‘郭敬这厮这般可恶,不能留在世上,恶狗不除掉便要咬人,也不用交有司衙门定谳了,一刀杀了算了’。有皇上这话,那郭敬自然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李岩对太监宦官颇有一些成见,听说皇上这样干脆就将郭敬处决,高兴得连声称颂。
姬庆文听了这消息,却是后脊生出一分凉意——要知道,自己和郭敬同是织造提督,区别不过在于一个裤裆里有“把儿”而另一个没有而已,皇帝现在一句话能够除掉郭敬,那到时候想要除掉自己时候,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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