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更加用力地拉了一把姬庆文,道:“他不愿帮忙,我们再多求他,也不过是自取其辱,还有什么好多说的?”
姬庆文听了,虽不同意李岩的说法,却也拗不过他,只得起身,向钱谦益作揖道:“钱先生,在下求你办的这件事情,并不是在下的私事,往小了说关系到朝廷收入,往大了说有可能拖延前线战事。我们今日算是先见过面了,望钱先生再考虑考虑,我们过两天再来拜访。”
钱谦益赶忙起身,十分郑荣地还了个礼,说道:“钱某腿脚不便,就不远送了。”
“腿脚不便?你刚才走路不是挺利索的吗?”姬庆文问道。
钱谦益一脸的尴尬,又说道:“还有,钱某过几日就要奉旨进京去了,两位先生就请不要过来了,免得白跑一趟。”
这几句一说,姬庆文已是明白了钱谦益的心思——原来自己竟然已经被这位党魁给“拉黑”了!
他心中顿时火气,只说了“告辞”两个字,便转身离开了。
门外那黄衣女子见状,赶紧迎了上来,十分客气地说道:“两位先生要回去了啊?来,我给两位引路。”
姬庆文在钱谦益那边受了气,便也忘了自己“怜香惜玉”的本性,立即斥道:“要你在这里做什么好人?我们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认识回去的路!”
说罢,便同李岩并肩往前方赶去。
那黄衣女毕竟还是个小姑娘,被姬庆文这样没头没脑地一顿训斥,立即呆在原地,两眼已是泪水婆娑。
姬庆文和李岩沿原路退出钱谦益宅邸的内院,推开院门却见多九公和黄得功已候在门外。
只听多九公乐乐呵呵说道:“少爷,东西已经送进去了。这位钱先生既然已收了我们的礼,那事情也该办成了吧?”
“办成了?办成了屁!还敢收礼?走,我们去把绸缎讨回来。”姬庆文怒气冲冲地说道。
多九公却犯了难:“东西已送出手了,又怎么有往回讨的规矩?少爷不是在开玩笑吧?”
“开什么玩笑?不能讨回来,那我抢也要抢回来。”姬庆文一指黄得功道,“得功,是你办事的时候了,走,跟本少爷一起去这姓钱的库房,把咱们家的东西给拿回来。”
黄得功虽然勇力过人,却是天生长了个小胆子,听了姬庆文这话,不由得犹豫起来:“东家,抢人家东西,总不太好吧?万一人家报官了,那可怎么办?”
第〇六六节 帝党阉党东林党()
就连李岩也说道:“姬兄,我们还是给这姓钱的留几分面子吧,他毕竟是东林党的领袖啊!”
“东林党?”姬庆文忽然想起自己出京前,老师孙承宗对他说的话,脖子一拧,说道:“东林党算什么?老子有皇上做主,老子是‘皇党’,怕什么!出了事,我兜着!”
说着,姬庆文便在黄得功的带领下,来到钱谦益府的库房之前,见里面管事之人还在整理礼品,因而库房还没有关门上锁,便上前呵问道:“嘿,我们送的东西在哪里?给老子退回来。”
替钱谦益看管库房的,乃是他信得过的一个老家奴,见姬庆文这样气势汹汹地过来,倒也还算沉稳,问道:“这位爷是怎么说话的?哪有送出去的东西,还往回拿的道理?”
姬庆文懒得同他多废话,说道:“拿钱办事。你们事情没有办成……不,连办都不去办,那还有什么脸来收我的礼品?”
说着,姬庆文探头往库房里一看,见里面满仓堆满了各种瓷器、绸缎、茶叶等物件,还有几座西洋座钟,便更加怒不可遏,心想:可惜我手里没有数码相机,否则给他拍下来,一道书信送到京城里去,也好让皇帝看看这位明面上自诩是道德君子的钱谦益老先生,背地里过的到底是怎样的生活!
他身边的李岩也是这个想法,办法却比他靠谱多了,只听他说道:“姬兄,没想到这个钱谦益居然这样有钱。你好好搜搜,看看库房里有没有清单账册什么的,捏在我们手里,对钱谦益也是个牵制。”
这还真提醒了姬庆文,若能取得这一大部账册,何止是钱谦益的把柄捏在自己手里,就连整个东林党看到自己都会礼让三分。
于是姬庆文一面吩咐黄得功将还未拆封的绸缎重新挑回去,一面在库房里乱翻乱找。
不多时之后,果然在库房一个柜子里,找到了一大本几十页厚的账册,翻看一看,里面的记录极为详实,什么人、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为了什么事情、送了什么样的礼品,无一不记录得清清楚楚。
姬庆文见状得意,拍了拍手中的账册,不无欣喜地对李岩说道:“李兄,果然不出你的所料,这里真的有本账册。钱谦益这老头子的把柄,终于捏在我们手里了!”
李岩忙道:“有就好,有就好。不过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地盘,我们拿了账册、拿了绸缎,就赶紧走吧,免得夜长梦多。”
姬庆文听了心头一紧,赶忙催促着众人立即离开此处。
于是黄得功挑着绸缎、多九公捧着账册,姬庆文、李岩紧随其后,便往外院快步走去。
此刻看守库房的老仆人已将事情通报给了钱谦益。
钱谦益没料到姬庆文胆子这么大,慌忙去库房查看情况,见送来的御用绸缎被抢了回去他倒也并不十分心疼,可账册不翼而飞却要了自己的命了。
然而姬庆文等人已然走远了,追是追不上了,让钱谦益只能懊恼得捶胸顿足。
却说姬庆文离开钱谦益在尚湖的庄园之后,也不骑马,而是同李岩共乘一车,等不及开始翻阅起钱谦益的账册来了。
通过这账册上记载的往来情况,果然印证了几天前柳如是的话——钱谦益这位东林领袖,同苏州商会的关系十分密切,每隔十天半个月便有礼尚往来,而这种交往已经延续了长达十几年的时间,所以说站在钱谦益自己的立场上,也是会极力维护苏州商会的利益的。
姬庆文和李岩继续查阅账册,却发现了一个令他们无比惊讶的事实——前任苏州织造提督郭敬,居然同钱谦益也有关系,而且这种联系近几个月愈发密切,那几座西洋座种,就是郭敬分几次送给钱谦益的。
这样一来,就真相大白了。
苏州商会出于自己利益的考量,堵死了织造衙门出售绸缎的销路,这正合了郭敬向姬庆文报复的本意。
而这郭敬毕竟在江南经营日久,知道钱谦益对苏州商会的影响力,因此便多次送礼给他,求的就是钱谦益在这件事情上的装聋作哑。
只是这钱谦益乃是东林领袖,居然会跟一个太监同谋做事,这倒是出乎姬庆文的意料之外了。
李岩看了这本账册也是颇感意外,说道:“满以为这个钱谦益满口仁义道德,却是满肚子男盗女娼。明面上同阉党势如水火,暗中却是……唉!我们今天可算是走错了庙、摆错了佛了!”
姬庆文却是十分释然,说道:“我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叫做: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你要让这姓钱的抛弃江南商会和郭敬这两方面的好处,过来帮助素不相识的我们,确实是不太容易。”
李岩书生意气,答道:“姬兄这话至为有理。不过这钱谦益平日里道貌岸然,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真是可恶。不过古话讲‘恶人自有恶人磨’,也多亏姬兄这个大恶人抢了这本账册出来,这下这姓钱的,怕是没有几天好日子过了。”
“这怎么讲?”姬庆文问道。
李岩拍了拍账册,说道:“姬兄是皇上面前说得响话的人,只要将这本账册上达天听,那这钱谦益同奸商、同阉党构勾结的事情便公之于众了。他一个极要脸皮的人,遇到这样的事情,还怎么好意思再抛头露面?”
李岩说得兴致勃勃,姬庆文却并不完全同意他的观点,说道:“那也未必。皇上打击阉党,就是为了重用东林党的。钱谦益是东林党魁,而这账册中记载的这些往来,并非是什么官员收受贿赂之类作奸犯科之事,还不足以撼动钱谦益的地位啊!”
李岩笑道:“姬兄之前在钱谦益庄园里的那番话说得极好:皇上可不是什么东林党徒,当今皇上最怕官员结党。在他眼里,阉党和东林党都是一样的。魏忠贤死了,阉党固然是一蹶不振;可也不能因此就让东林党做大。”
李岩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姬兄不妨想一想,皇上那么器重孙承宗老督师,可为什么就是不启用他?明面上虽然是体谅在孙老督师年高体弱,可真正的原因不还是因为孙老督师是东林党人吗?”
听了这段话,姬庆文脑子都快炸了,他没想到魏忠贤死了以后,朝廷里的局势居然还会这样复杂,努力整理了一下思路才道:“反正钱谦益的这部账册,是我好不容易才弄来的,要是就这样烂在我手里,那就太可惜了。”
“听姬兄的意思,还是准备将这件事情捅到皇上那里去咯?”李岩问道。
“那是当然。我常说的:我能过上舒服日子,大家都有舒服日子过;我过不上舒服日子,叫他连别扭日子都过不了!即便仅凭这些账目,未必就能扳倒、弄死钱谦益,恶心他一下也是好的嘛!”姬庆文说道。
于是姬庆文一行就这样当天下午就赶回了苏州城。
刚进城便听有人呼喊:“姬大人,姬大人,这是从哪里回来了啊?”
姬庆文探出头去一看,却是织造府衙门辖下的织工葛胜,于是他便叫多九公停下马车,将今日的事情,拣着能说的,同葛胜说了。
织造衙门的绸缎卖不出去的事情,葛胜也是知道的,听了姬庆文这话,反倒埋怨起来:“姬大人去之前怎么也不跟小人说说?找钱谦益,能有用吗?”
姬庆文满脸疑惑:“你怎么知道找他没用?”
“嗨!”葛胜答道,“谁不知道这钱谦益有钱,苏州城小一半的私营织坊,都有钱谦益的股份在里面。织造衙门的绸缎要是打开了销路,那第一个受到损失的,不就是他嘛!”
第〇六七节 本事不小啊,老汤()
姬庆文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钱谦益同苏州丝绸产业的关联,远远超出自己的想像,自己今日去找他说服苏州商会收购自己手里的绸缎,无异于是椽木求鱼、与虎谋皮……
想到这里,姬庆文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是啊,早知道就先问你一声了。你看,我这不是手头的绸缎卖不出去,心急火燎地病急乱投医嘛!”
葛胜倒是十分淡然,说道:“大人就请放心吧。有句话不是讲,叫酒香不怕巷子深嘛。织造衙门产的绸缎比哪家的都好,还怕卖不出去吗?大人也别着急,我们织工知道大人对我们好,不也想着办法在替大人找门路啊。”
姬庆文听了,略感欣慰,说道:“那好,我就借你吉言了。”
说完,姬庆文抬头看了看天色,见现在已是申牌时分,便又道:“看样子你是外面做工回家了吧?得嘞,选日不如撞日,今天我请客,我们外头吃一顿去。”
葛胜先是一喜后又一忧,说道:“大人请小人吃饭,那是小人的福分,可小人今日还有事要做呢……”
那边李岩笑着斥道:“姬大人这些日子忙着绸缎的事情,多少天没有请客吃饭了,被你葛胜碰到是你运气好,居然还敢推三阻四的。”
葛胜忙拱手道:“小人哪敢啊。其实是小人的老爹在大牢里呆得久了,得了老寒腿的毛病。这几天天气转凉,我老爹的腿痛得抓耳挠腮,小人这不赶着给老爹抓药去嘛!”
葛胜的父亲葛成,当年领导织工抗税,被投入苏州知府衙门监牢,虽然因为多方打点才没有被害,却也因此饱受牢狱之苦,落下了一身的慢性病。
这点,姬庆文是知道的,便关切道:“怎么?福利坊里的两个郎中治不好吗?你还要去外头抓药?”
葛胜道:“倒不是那两位郎中没本事,只是看来看去,换了多少大夫、改了多少药方,都是这么一会事。后来遇到个西洋传教士,他用的药倒是颇见成效,虽然还是不能走动,至少脚是不疼了。”
“哦?还有这样的灵丹妙药?”姬庆文问道,“那传教士叫什么名字?改天我也去认识认识。”
葛胜答道:“那传教士姓汤,叫若望,是……”
“汤若望!他什么时候跑到苏州来了?”姬庆文不无惊讶地说道。
“怎么?姬大人还认识汤若望?”葛胜反问道。
姬庆文含笑道:“那是当然了,我在陕西西安时候就认识他了,我称呼他叫‘老汤’呢!快,快告诉我,汤若望现在在哪里?我这就去见他。”
“不远,就在观前街宫巷那里。大人想要去见他,小的这就领路。”葛胜答道。
姬庆文听了点点头,又扭头问李岩道:“李兄,这个汤若望同寻常传教士大有不同,不如你也随我一同去看看如何?”
李岩摇了摇折扇:“能有什么不同?西洋宗教都是些荒诞不经之语,要信徒不敬孔孟、不拜祖先,同圣人教化相悖,姬兄想去便去就好,恕我不能相陪。”
姬庆文知道李岩将儒家正统看得极重,便也不强他所难,吩咐多九公和黄得功同李岩一同回织造衙门,自己则跳下马车,在葛胜的带领下,一头扎进了路边的小巷。
苏州人做事精细得很,这街边小巷虽然僻静逼仄,可巷子两旁的住户“各扫门前雪”,倒也将这条巷子打扫得一尘不染。
沿着小巷走了一盏茶工夫,葛胜便带着姬庆文来到一座小院之前。
这小院倒是大门洞开,姬庆文从门里望去,只见院子里树起了一个一人多高的十字架——果然是有人在其中传教。
却听葛胜在耳边说道:“大人,汤若望就在里头了,请进吧。”说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将姬庆文让进了小院。
姬庆文还有几分心虚,探头探脑进了院子,却当头就碰到一个金发碧眼、满脸络腮胡子,却穿了身中原服饰,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的洋人传教士。
那传教士见了姬庆文一愣,随即喜笑颜开:“哎哟,原来是姬少爷来了,在下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此人便是汤若望了。
他在中原多住了一年,汉语说得比以前流利多了,而且还学会了不少客套话,除了个别字的发音还略带口音之外,已同寻常汉人无异。
姬庆文到底是从后世穿越过来的人,寻常古人看到洋人都不免有些惊异,可姬庆文对汤若望却十分亲切,十分熟络地问道:“老汤,你怎么跑到苏州来了?西安城里那座教堂不修了吗?”
汤若望道:“修啊,姬少爷捐赠的钱,就是为了修教堂的,怎么好半途而废。只不过耶稣会那里传来教命,让我将修建教堂的事情委托给别人,又派我到苏州这里来传教。”
姬庆文道:“原来如此。那你传教就好好传教,怎么又给人看起病来了?”
汤若望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不给病人看病,怎么能让他们体悟耶稣的神迹呢?又怎么能顺利传教呢?”
姬庆文和汤若望一句接一句地讲话,一旁的葛胜只听了个模模糊糊,却听见两人在讨论看病吃药的事情,便刚进插话道:“洋大人,你可别光顾这说话啊,开给我父亲的药在哪里?”
汤若望忙说声“稍等”,便转身进了屋子,过不许久便又出来,将一个小陶瓶交给葛胜,说道:“葛教友,这就是给你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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