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说得姬庆文也颇有几分感慨,说道:“李兄知道我是个胸无点墨之人,没料到出考题居然还有这样的讲究。不过李兄既然识破了考官心思,那想必这次考试,已是胸有成竹了咯?”
李岩一脸得意地说道:“不敢。只是这几题正中我的脾气,因此笔走龙蛇,三篇文章一气呵成,大概是第一个做完题目,离开考场的。胸有成竹倒不至于,但是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了。”
姬庆文听他卖了个关子,便追问道:“什么事情是肯定了的?”
李岩一笑道:“今科主考冯铨虽是阉党中人,但看这三道考题,可以确认,阉党至少在此次科举之中,已经没有什么实权了!”
诚如斯言。
会试三道考题的主旨,便是要改革弊政。那这些弊政是由何而起的呢?不就是前朝的天启皇帝、“九千岁”魏忠贤和阉党们造成的吗?若还是阉党主持会试,又怎么会出这样的题目,自己打自己的脸呢?
姬庆文忽然想到两个月之前,就在这连升客栈里遇到的那一老一中一少三人——他们自称自己是宗室中人,并有面见皇帝、当面陈奏的权力。
当时姬庆文还有几分怀疑,可现在想来,他们说话竟没有半字虚言,他们几个或许真的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皇帝的决策。
想到这里,姬庆文不仅有些后悔——
要知道古往今来,当官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便是“朝中有人好做官”;而做生意赚钱又同当官相似,朝廷中枢里认识几个说得上话、派得上用的人,可比手上多几万两银子可重要多了——而且这三人还是宗室王府中的人物,只要大明朝朱家皇帝不倒台,那就轮不到王府的人倒霉,是最值得结交的了。
——可偏偏自己到现在,连这几人的姓名都还没弄清楚!
姬庆文越想脸色越是凝重,李岩在一旁见了,还当是他科考不利因而有些心神不宁,便说道:“姬兄天资聪颖、见识广博,比起那些腐儒不知强到哪里去了,一次会考失利算得上什么?今后有的是姬兄飞黄腾达的时候。好了,好歹会试已过,一块石头总算落地。来,今日由我请客,我们出去吃喝一番。”
说着,李岩便拉起姬庆文的手,就往门外走去。
两人选了京城里一家有名的饭馆,大快朵颐了一番,一直吃到华灯初上,这才心满意足地回了连升客栈。
接下来的几天,姬庆文是一身的轻松,而李岩却又不安紧张起来。
姬庆文之所以轻松,那是他确定自己交了一份白卷上去,心里有数是绝对不会考中的;而李岩虽然觉得自己三道考题、三篇文章做得花团锦簇、辞藻流畅,却担心是否对了阅卷考官的脾气,会取在会试的第几名。
就这样,一直等了十天时间,终于到了会试发榜的时候。
那天李岩不等太阳升起,便起床穿着梳洗整齐,一个人往发榜的贡院而去查阅名次。
可他去了整整一个上午,直到午时才回到客栈房内,脸色却是乌黑铁青,仿佛生了一场大病。
屋内的姬庆文见他这副模样,不禁关切地问道:“李兄怎么了?你不是去看榜去了吗?怎么现在回来,脸色这样难看,就好像落榜了似的?”
李岩抬眼看了一眼姬庆文,自失地一笑,却不说话,缓缓坐在屋内一张椅子上,到了碗凉水,“咕咚咕咚”牛饮而下,终于长叹了口气,说道:“我自诩有才华不逊色于天下英才,原以为这场功名唾手可得,却不料也有名落孙山的一天……”
姬庆文惊叫道:“这怎么可能?要么是考官瞎了眼?李兄这么好的才华文章,居然也会考不中?”
李岩脸上阴晴不定,说道:“今科考官还算公道。我看取在第一名会员的,就是那个刘若宰。他虽然轻浮一些,不过还是有真才实学的。可……可……可我的文章,即便不比他强,也绝不会比他差。即便没有考中前几名,再次也不会落榜啊……”
姬庆文在穿越之前,读过几篇《孔乙己》、《范进中举》之类的文章,知道科举考试对古代读书人意味着什么,生怕这场考试失败,会将一个年轻有为、才华卓著的李岩给弄傻了、吓痴了。
于是姬庆文赶紧安慰道:“李兄的学问才华,我是知道的。今年不中,三年之后必然高中。不是前朝的张居正老相公,他不也是第一次会试不中,第二次才考中的吗?说不定是李兄前几日在客栈里议论诗词文章,气势太盛,被哪个主考官看见了,故意不取,有意磋磨一下李兄的意志,这也是有可能的。”
听了姬庆文这样一番话,李岩脸色终于恢复了一些。
姬庆文见了,赶紧又宽慰了两句,便开门叫客栈跑堂的捡店里好吃好喝的,尽管送到房间里来,陪着李岩一边吃菜喝酒,一边说话聊天,一直坐到了夜里。
一张红榜颁布下来,便是有人欢喜有人愁,而能从科举这根独木桥上走过去的,毕竟还在少数——毕竟是欢喜之人少,忧愁之人多。
就拿这连升客栈而言,今日红榜一发,客栈立即冷清了不少——只因那些未能考中的举人,不愿再住在这客栈里头花冤枉钱,还未入夜便纷纷结清房款欠债,卷铺盖走人——原本热闹异常的连升客栈,顿时变得冷清不少。
姬庆文唯恐李岩再受这冷清气氛的感染,便不让他出门,而又叫跑堂送菜上来,同他天南海北地聊天直到两人都已筋疲力尽,这才各自睡下。
然而姬庆文眼睛刚闭上,便传来敲门之声,又听有人在门外问道:“姬庆文在不在?姬庆文在不在?”
第〇四六节 传入紫禁城()
姬庆文今天陪了李岩一天,已是筋疲力尽,累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听门外那人直呼自己姓名,一点也不讲礼数,心中顿时火气,斥问道:“你是谁啊?大半夜,敲什么门?”
那人却又问道:“你是不是姬庆文?”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姬庆文将他的问题顶了回去。
门外那人冷冷说道:“若你是姬庆文,那就赶紧开门,跟我走一趟;若不是,也要开门让我查看一番。”
姬庆文被门外之人这几句毫不客气的话惹怒了,脱口而出道:“放屁,老子……”
可他忽又想到自己现在是在龙潭虎穴的京师之内,一句话说错,说不定就会惹来祸患,便强压住心头怒火,说道:“你先告诉我你是谁,否则我绝不开门。万一是过来抢劫财物的劫匪呢?”
门外那人说道:“这里是京师,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哪里来的劫匪?我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快开门!”
姬庆文听了一愣,忙从床上坐了起来,却见旁边床上的李岩也已挺直了腰杆,脸上带着警惕的表情望着自己,眼神似乎是在问:“锦衣卫?怎么又是锦衣卫?这个李元胤莫非是……”
姬庆文同李岩对了一下眼色,一边蹑手蹑脚地从床上下来,一边问道:“李元胤?你是不是阜城驿站里头,同我说过话的那个李元胤?”
他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哈哈”的笑声:“姬公子虽然聪明,可毕竟江湖经验不足,你虽然没有正面回答,可刚才那句,不就已承认了自己是姬庆文了吗?”
那人又笑了两声,回答了姬庆文的问题:“没错,在下正是李元胤,那就请开门吧。”
姬庆文记得这个李元胤倒也不是穷凶极恶的人物,还曾帮自己在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面前开脱过几句,因此对他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便低声对李岩说道:“李兄,这个李元胤不是坏人,要不我们就开门吧?”
李岩想了想,说道:“既然是锦衣卫过来办案,我们不开门,他们一样会破门而入,还是开门放他进来再说。”说着,李岩便从床上下来,摸索着多点起几根灯烛,将屋内照亮了些。
于是姬庆文仗着灯光,将门打开,果然看见了李元胤那张颇为英俊的脸,便笑着套近乎道:“果然是李指挥来了。不知道这大半夜的,过来找我,能有什么事情?该不会是来找我说话解闷的恶霸?”
李元胤却不答话,转身对身边几个人说道:“你们等在门外,不要进来。”说着,便一脚踏进姬庆文和李岩的房间,又将房门从内掩上。
姬庆文见他一副小心谨慎、神秘兮兮的样子,料定他必然有重要事情,便问道:“李大人,你到底有什么事情,请明说吧。”
李元胤收起脸上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下官来此处,是来请姬公子到某处走一趟的。”
“去……去……去哪里?去做什……什么。”一听是锦衣卫要带自己走,姬庆文立即就慌了,说话都结巴起来,“别……别是诏狱吧?”
李元胤却道:“姬公子,去哪里你先别问,跟我走就是了。”
姬庆文当然不肯就这么跟着李元胤走,又问道:“我不走,你先告诉我是要带我去哪里。我又没犯罪,为什么要去诏狱?”
李元胤道:“姬公子请放心。我奉命请姬公子走一趟,去什么地方,不是我能开口说的,不过敢保证,绝不是去诏狱。还请公子放心。”
李元胤这话说得模糊,并不能将姬庆文说服。
可李岩却听出弦外之音,试探着问道:“李大人方才所说,是奉命‘请’姬兄的吗?”他特意在‘请’字上加上了重音。
李元胤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说道:“在下也不过是个办事之人,有些话不方便讲。总之在下官的权责之下,不会让姬公子吃亏的。公子还请放心走吧。”
姬庆文还是不能相信他,反倒是李岩劝道:“姬兄,我看此行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你且安心跟着李大人走一趟。我这就起床,到陕西会馆里去,同多九公等人商议一下,自然有在外接应之策。”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姬庆文已经想通了——毕竟是锦衣卫拿人,自己要是违抗他们的命令就等同于造反,况且这个李元胤说话还算客气,似乎不像是来为难自己。
于是姬庆文只好叹口气,说道:“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跟李元胤大人走一趟吧。”
李元胤听了,赶紧上前将房门打开,领着姬庆文出了房门、下了楼梯、又离了连升客栈。
走没几步,李元胤一指路上停着的一顶轿子,说道:“姬公子,还请轿上坐,我等抬你走路。”
姬庆文点点头,便上了轿子。
却不料这顶轿子甚小,只够他一人端坐,并且除了门前一道轿帘之外,三面却都没有开窗,幸好现在是在冬天,否则若是在夏天,非要闷出病来。
他正在观察,轿子忽然一晃,原地打了个圈,便往前走去。
摇晃之中,姬庆文好几次都想掀开轿帘,瞧瞧自己身在何处,可紧张、不安和恐惧的心情,还是让他勉强压抑住好奇心,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在轿子中被晃了个七上八下。
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小轿终于停下,轿外传来李元胤的声音:“姬公子,到地方了,请下轿吧。”说着,便伸手撩开轿帘。
姬庆文忙从轿中出来,抬头四下张望,可四周都是黑黢黢的一片,根本看不清自己身处何处。
却见李元胤上前一步,抬手在一扇门前敲了几下,说道:“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奉旨带姬庆文进宫。现在姬庆文已在宫外,还请开门放行。”
奉旨?奉的谁的旨?是当今皇帝的圣旨?
进宫?进的哪座宫?是天下核心的紫禁城?
姬庆文忙问:“李大人,莫非是皇上要传见我?”
李元胤头也不回,说道:“姬公子,我们就要进宫,你不要乱说话、不要乱走路,否则祸不旋踵,知道了吧?”
姬庆文虽是后世穿越而来,却也知道其中的讲究,赶紧闭住了嘴巴。
正说话间,那宫门便被打开一条将将够一个人出入的缝隙,李元胤领着姬庆文从门缝之中穿了过去,便来到了居住着九五至尊的皇帝万岁爷的皇宫。
门那边等着八九个太监打扮的人,手持灯笼,略微驱散了一些眼前的黑暗。
其中一人验过李元胤和姬庆文的身份,又将姬庆文身上搜查了一番,见他身上没有藏着什么兵器,便用尖利嘶哑的声音说道:“好嘞。皇上现在在乾清宫里,正同两位大人说话,等着你们呢。请跟杂家走吧。”说着,他便迈步向前走去。
姬庆文听到“皇上”两个字,惊得脚都软了——没想到自己穿越过来刚过半年,居然就要见到大明朝的皇帝了,而这皇帝还不是个寻常普通的皇帝,乃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不是亡国之君却亡了国”的崇祯皇帝。
至此,姬庆文脑海之中已是一片空白,整个人仿佛提线木偶一般,机械地更在李元胤和领路的太监身后,穿行在黑暗的紫禁城之中。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弯,姬庆文终于停了下来,耳边又想起那辨识度极高的太监的声音:“两位爷,乾清宫到了,万岁爷就在里头,麻烦两位爷跪在这里等候。杂家这就去通报一声。”
第〇四七节 崇祯皇帝()
李元胤说话异常客气:“那就有劳公公了。”说罢,撩开飞鱼服的下摆,便顺从地跪了下去。
姬庆文见李元胤堂堂锦衣卫指挥佥事都下了跪,知道自己今天的膝盖是强硬不得的,便也跟着跪了下去。
那太监蹑手蹑脚走到乾清宫门前,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同里头说了几句话,便小跑回来,满脸堆笑道:“这位就是姬老爷吧?皇上宣你立即进去呢!”
姬庆文是头回进宫,各种规矩都不懂,懵懵懂懂地问道:“这意思,是不是我就要进去见皇上了?”
李元胤说道:“就是这个意思,姬公子要小心,不要触动了天威。”说着,他又扭头问那太监,“下官如何行动,皇上有没有旨意?”
那太监道:“这倒没有。不过杂家想着姬老爷是李大人带进来的,自然也要由李大人带出去,不如杂家给你搬个马扎,您到旁边坐着等等,可好?”
李元胤却问道:“这样方便吗?”
太监笑着回答:“没事,现在是夜里,没人过来盘问的。就是有人多嘴来问,就凭李大人身上这身飞鱼服,也是能说清楚的。”
李元胤这才放心,谢过那太监之后,才站起身来闪到一旁的角落里。
姬庆文见锦衣卫指挥佥事这样要害部门的大官,在皇宫里都不敢轻举妄动,心中更加紧张,哆嗦着站了起来,跟着那太监踉跄着走到乾清宫门外,却不知道应当如何叫门。
那太监也是个人精,见状忙提醒道:“姬老爷皇上就在里头,等着见您呢!你还不赶紧通报姓名?”
姬庆文闻言,忙高声通报自己的名字:“姬庆文……”却又不知如何往下说。
门内传来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门外是姬庆文么?好了,不用拘礼了,进来就是了。”
太监满脸堆笑,奉承道:“姬老爷不愧是皇上眼前的红人,就连大礼万岁爷都不拘了,还不赶紧进去面圣?将来飞黄腾达了,关照杂家一下,杂家可一辈子受用不尽了。”
这太监絮絮叨叨地说,姬庆文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仿佛做梦一般茫然地轻轻推开面前大门,仔细想了想,才决定迈出右脚,跨过大概半尺来高的门槛,终于来到了这座乾清宫中。
整座紫禁城都笼罩在一团漆黑当中,倒是这乾清宫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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