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一件憾事。
因此,听了姬庆文这毫不留情的嘲讽抢白,钱谦益却想不出半句反驳之辞,只能将一肚子的火强压下去,暂时先不说话。
姬庆文见自己一句话就把钱谦益怼了回去,心里说不出的得意,便有意买个乖,又朝众人拱手道:“诸位,在下方才这话太不客气了些,先在这里向大家道个歉。今日在下请来的诸位之中当着官、有些人则是平民百姓,不过可说到底,大家都是斯文人。不像我似的,就知道开店赚钱、领兵打仗,成天打打杀杀的,不成体统。”
众人听了这话,不禁凛然——开店赚钱先不去说他,姬庆文手下那支明武军却是天下闻名,就连如狼似虎的满洲八旗精锐都不过将将与其战平而已——若是姬庆文将明武军部众部署在这座“群芳阁”左右,那楼里的这些文弱书生,岂不都成了他的阶下囚了吗?
不过姬庆文似乎显然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只见他面带微笑,说道:“在下虽然是皇上钦封的福禄伯,却并不是正经科道出身,乃是个杂道官员,诸位当然是看不起的了。因此大家今天可并不是看着我的面子才过来的,或许是为了一睹寓居在我这里的陈圆圆的风采吧?”
一提起“陈圆圆”三个字,不少原本脸上还带着惊惶之色的东林党人,脸上立刻挂上了一丝期待的表情。
却听姬庆文又接着说道:“好,那废话少说。在下现在就请陈圆圆姑娘为诸位弹唱一曲好了。”
说罢,姬庆文一转身,朝二楼使了个眼色,又重重拍了拍手掌,便退在了一旁。
不一刻,便又一个身材瘦小、面容清秀的女子,身穿一袭绛红色长裙,抱着一柄玉石装饰的琵琶,缓步从二楼飘然而下,朝满堂瞪大了眼、张大了嘴的东林党的“谦谦君子”们蹲了个福,方袅袅坐下,抱着琵琶含笑不语。
众人见陈圆圆不过十几岁的样子,却是这样一幅飘然若仙的样子,都禁不住痴了。
又听陈圆圆干咳一声,用轻得几不可闻、又清晰得字字入耳的声音说道:“各位,姬爵爷让我替大家弹唱一曲。唱的不好,大家还请见谅……”
说着,陈圆圆一手扶着琵琶山口,一手则用无支玉葱一般的手指,在弦上轻轻一拨——顿时清冽的琴声激烈飞扬开来,正应了白居易“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绝句。
在一段琴声之中,陈圆圆轻启微唇,吟唱起来:“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唱的是南唐后主李煜的《浪淘沙》,一首词文辞既已精美绝伦,又写尽了人间愁苦留恋之情,让人闻之落泪、听之叹息。再加上陈圆圆经过柳如是指点的琵琶和唱腔,更将这首千古绝唱演绎得动人心魄。
一曲唱罢,满堂的东林党人无不默然不语,更有几个不知被那句话触动了心肠,禁不住潸然泪下、不能自已。
陈圆圆似乎也被自己感动了,唱完许久,这才慢慢站起身来,朝众人行了个礼,便又回到楼上去了。
众人正在唏嘘之中,却听有人朗声说道:“姬兄,今日乃是大会名士之日,又是国朝全盛之时,你让陈圆圆姑娘唱这亡国之曲,似乎有些不太应景吧?”
听这话语,似乎是在埋怨姬庆文不会办事一样。
被姬庆文怼得一言不发的钱谦益循声望去,见说话之人竟是李岩。钱谦益知道,李岩乃是姬庆文的心腹,今日这个局面下,李岩是绝不会公然给姬庆文拆台的,必然是这两人故意一唱一和,有意做戏罢了。
钱谦益虽然一时落于下风,可城府还是有的,并没有当众揭穿,而是低头饮茶,静观其变。
果然不出钱谦益所料,李岩话音刚落,便听姬庆文反驳道:“李兄这话就错了。如今是盛世危局、多事之秋、危机四伏,听一听李后主这样的亡国之音,也是并无坏处呢?”
“如今国朝承平已久,不知姬兄此话怎讲?”李岩又接话道。
姬庆文答道:“什么承平已久?如今天下太平的地方可不多,除去江南这片乐土之外,其他地方早就已经是狼烟遍地了。西北大旱,民变四起;东北满洲八旗肆虐,更深入关内、劫掠京师。如今正是国家用人之际,我们读书人更应该为国效力!”
姬庆文的话刚刚引入正题,却听钱谦益说道:“姬爵爷这几句话乃是公忠体国之言。不过这些国家大事,都应当是‘肉食者谋之’,关我们何事?方才姬爵爷说过了,我等都不过是读过几本书的白丁,凭什么去谈论国家大事呢?”
姬庆文眉毛一耸,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西北民变我们且不去提他,要是东北的满洲人入了关,打了天下,到时候便是中华民族的一场浩劫,要你剃发、易服、行蛮夷之礼,这就是亡了天下。这种时候,不分是吃荤的、还是吃素的,不管是当官的、还是平民百姓,都会受到波及。钱先生,你是饱学鸿儒,这里一点点华夷之辨,不知你能不能体悟呢?”
钱谦益尚未说话,却见东林党中一人“腾”地从座位里站了起来,问道:“姬爵爷,你这几句话,不知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姬庆文循声望去,起身之人却是一个面庞正气、器宇不凡的读书人,便拱手问道:“不知这位仁兄尊姓大名?”
那人回礼道:“鄙人顾炎武,表字宁人。今日赴约,听姬爵爷这番话,好似醍醐灌顶、如雷贯耳!”
姬庆文一听“顾炎武”的名字,脸上顿时一红——不为别的,就因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几个字,就是顾炎武提出来的,自己相当于剽窃了他的创意,又在原创者面前班门弄斧……
然而今日是输人不输阵,是断然不能在东林党人面前露怯的,只能事后慢慢弥补了。
于是姬庆文舔着脸说道:“这话原也不是我说的,乃是当年张江陵老相公(张居正)的儿子——张致修先生所说的。大隐于朝,张致修先生虽在京师里卖馄饨为生,却能有这样了不起的见识,我被应当仿效之啊!”
第四三四节 民心()
大半年前,姬庆文在京师白云观大会朝廷百官,并且威逼利诱到会的官员们联名写下保奏袁崇焕的奏章,这件事情早已是名闻天下。而其中突然横空出世的张居正的儿子张致修,更是好像传奇一般,令人又惊又叹,又难以相信。
直到今日,亲耳从姬庆文的嘴巴里说出“张致修”的名字,又听他曾经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样了不起的话,众人这才相信,这世上真有张致修这个人的存在。
而这个人对于东林党而言,却又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张致修已死了多年的老父亲,张居正。
张居正当政之时,除了有几个不识时务的官员唱唱反调之外,早已是一统官场,就连被东林党人视作猛虎的王锡爵,也只能在张居正面前恭恭敬敬称一声:老师。
而张居正虽然死了许久了,可他老人家的能量实在太大,要是被谁又打起“张江陵”的虎皮,排班论次、左右逢源,说不定又能拉起一支政坛上不可小觑的力量来。
不过这一点,包括钱谦益、顾炎武、黄宗羲在内的一干东林党们都还没有想得这么深,还在惊叹于这位大隐于朝的张致修。
唏嘘一阵之后,顾炎武又道:“知难行易。姬爵爷和张先生的见识固然高明。可眼下这个局面,又当如何处置呢?”
眼看话题就要引入正题,姬庆文心中一阵得意,赶忙从嘴里吐出四个字:“富国强兵。”
“富国强兵?富国?强兵?哈哈哈哈!”钱谦益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好一个富国强兵。我中华历史绵延五千年,无数才智高明之士,所求的也不过是‘富国强兵’这几个字而已。你姬爵爷是何等样人,就凭你也敢妄称富国强兵?”
“没错!就凭我!凭的就是我!这普天之下,要说能谈富国强兵的,除了我姬庆文之外,恐怕再无旁人了!”姬庆文毫不留情地反驳道。
接着,他便将自己“富国强兵”的举措一一介绍起来。
首先是富国。
姬庆文在苏州织造任上,先后整顿营建起纺织作坊、海港码头、姬氏钱庄等一系列产业店铺,每年的利润已经达到百万两白银的数量级,相当于朝廷一年财政收入的六分之一。而需要注意的是,这些钱,是刨去成本和支出以外的纯受益,是拿在手里就能花出去的。
这些钱里,姬庆文每年要向朝廷进贡近五十万两的白银和实物,几乎支撑起辽东防线支出的半壁江山。其实在辽东战事糜烂之后,大明朝廷每年填在东北的银子要达到三四百万两之多。然而现在因有老督师孙承宗主持辽东防线,所以防守策略要比历史上聪明和积极得多,皇太极一时陷入被动,无力发动大规模进攻,明廷自然也就不用召集大军抵抗,军费自然也就少了许多,每年百万两就能支持下来。
除了供应辽东军事之外,姬庆文用这笔钱还做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便是兴建淀山港码头、营造淀山镇,这是众人抬眼皆知的事实。
第二件,则是让多九公在陕西西安附近建立水利工程,西安一代的粮食产出,尽可能少受天气灾害的影响,而在今后,姬庆文则会将培育完成的甘薯送到西北去种植。这样虽然不能从根本上浇灭西北民变的火种,却也至少能让火焰燃烧得略微缓慢一些。
以上的话,大多是在夸奖自己,姬庆文虽然说得口干舌燥,心里却是无比舒坦,便接着往下说去。
其次便是强兵。
这点,主要体现在姬庆文按照戚继光的兵法招募的“明武军”身上。明武军虽然人数不多,建军三年来,只从原先的五六百人,扩充到如今的两千余人而已。不过这支军队的战斗力却是异常强悍,先后同西北民变的李自成、张献忠,同白莲教徐鸿儒,同满洲皇太极、代善等人交手过,总能克而胜之,可谓是大明朝廷第一得力的军队。
要是没有明武军的存在,西北、东北战事且不去说它,光白莲教在南京的起事就没有那么容易平定。而江南军备空虚,若是没有明武军的参与,光凭朝廷在江南的这些卫所军队,是绝对没有办法敉平白莲教起义的。
而白莲教主徐鸿儒素有大志,要是被他在江南这片富庶之地站稳脚跟,那无疑会在江南开疆辟土、登极称帝。到时候明廷失去了江南这只聚宝盆,就更加难以取得财政收入,更加没法在东北用兵、在西北赈灾,搞不好崇祯皇帝登基不过三四年,就去煤山找歪脖子树去了。
姬庆文越说越是兴起,最后总结道:“这都是远的。就说近的,要是没有我姬庆文、没有我手下的明武军,就靠刘孔昭、韩赞周这几个窝囊废,就根本不是徐鸿儒的对手。诸位哪还能在这里把酒言欢、寄情风月呢?”
话说到这里,姬庆文一篇文章终于做完,长舒了一口气,扫视了满堂自诩满腹经纶的东林党人一眼,这才坐了下来,在柳如是的侍候下喝了一口半温的茶,润一润几乎干涸的双唇。
他的这番见解,虽然略有夸张,却都是有理有据、入情入理,说得东林党人们大多心悦诚服。
只有钱谦益还不服气,憋了半天,才说道:“姬爵爷功勋卓著,令人佩服。不过老夫也要劝爵爷一句,赚再多的钱,养再多的兵,得不到民心,不还是无用?”
“民心?”姬庆文听了这话,立即把茶碗放下,反唇相讥道,“你也配说民心?我告诉你——民心,你说了不算!”
钱谦益脸上一阵泛红:“老夫说了不算,姬爵爷说了就算吗?姬爵爷得不得民心,别人不知道,爵爷你自己还不知道么?老夫虽然闲居于穷乡僻壤,却也知道朝廷之中对爵爷有所非议的大臣不少,每个月都有参劾爵爷的奏章直达天听。要说民心么……”
钱谦益得意地一笑:“要说民心,爵爷可谓是失尽民心了啊!”
“哼!胡扯!”姬庆文直言不讳地骂道,“这不是民心,是官心。官员恨我的、骂我的,多了去了,我当他们是苍蝇、是蝼蚁,根本不放在心上。这些狂犬吠日,也能算是民心?钱先生要是想知道何谓‘民心’,那我受累就教教你好了。”
听了这话,钱谦益脸上禁不住抽搐了一下——他早二十年前就是名满天下的人物,别人想要拜在他的门下,他都得掂量掂量够不够分量,就根本没有一个人敢教他一字半句的。
不过姬庆文没有半点尊老爱幼之心,半点没有放过这位“德高望重”的东林党魁,只听他接着往下说道:“什么是民心?民心无非两条而已,第一是要安全:不能走着路、吃着饭,就被乱七八糟的人一刀给杀了;第二是要吃饱:不能饿着肚子做事。只有做到了这两条之后,才能谈什么民心向背。否则‘民’都没了、‘心’都死了,还谈什么民心?”
钱谦益恼羞成怒:“你这些话都落了俗套下风,不值得于高雅之士谈论。”
“哈哈哈,高雅之士。好一个高雅之士!”姬庆文放声大笑起来,“你们这些高雅之士上过血肉横飞的战场吗?见过饿殍遍野的灾荒吗?到了那样的地方,一块果腹的煎饼、一张垫尸体的席子,也要比你们苦心孤诣想出来酸腐文章要值钱得多。哼!我早就说过了,要是没有我姬庆文替朝廷赚钱练兵,你们恐怕早就被造反的灾民大卸八块了,还跟我谈什么高雅?谈什么低俗?告诉你钱虞山,我说的这些东西,你就是再读一辈子书,也学不到!”
钱谦益被这几句话气得脸都歪了,支支吾吾半天,才从牙缝中间挤出几个字:“你这是与民争利!”
姬庆文就知道东林党必然会向自己发出“与民争利”的指控,因此对于这一条,早就同李阳商量了不知多少遍了。
于是姬庆文胸有成竹,坦然说道:“虞山先生这话又错了。我并不是在‘与民争利’,而是在‘与富争利’。你鼻子下面也长着一张嘴巴,不如开口问问,我姬庆文什么时候赚过百姓的钱?自从我过来苏州、过来松江,你去问问这两地的百姓生活过得是更好了?还是更坏了?”
钱谦益刚要开口说话,却又被姬庆文堵了回去:“你要是懒得开口去问,那也好办。今日大会,苏州知府刘大人也在这里,你自可以去问问他,一问就知道了。”
钱谦益好不容易逮住个话头,说话已经是顾不得体面了:“谁不知道刘若宰跟你穿一条裤子都嫌肥,他说的话能信吗?更何况,他过来苏州当知府才几天,士情民意,他能知道多少?”
“哈哈哈!”姬庆文笑道,“没想到钱先生脸皮这么厚,居然还好意思指摘别人!那我问你,你在江南居住已久,钱,想必也攒了不少了,不知道你有什么兴利除弊之举,帮当地百姓做了些什么好事情?百姓是不是都念着你的好呢?”
钱谦益原本不是个小气的人,但自从入阁失败回到故乡苏州府常熟县之后,就满心打算东山再起,成日同一群弟子门生吟诗作对兼之议论朝廷人物,一心想要恢复当年东林党顾宪成的风光,确实没有什么闲暇在本乡本土做什么好事。
非但如此,钱家因所占田土甚多,经常因议佃之争,同佃户们发生口角。而钱家的下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