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的场地放在京西白云观之中,摆明是在向百官声明:你们都欠着我的人情呢,这事谁也别想跑!
原来是去年京师之战时候,崇祯皇帝为了拼凑军饷,要百官群臣乐捐银两充实国库。那时候官员们在京城外的产业已被满洲鞑子祸害得差不多了,皇帝又要让他们拿出一大笔银子来,那可就要了他们的命了。多亏姬庆文不知从何处,变出三十万两黄金,又将这些价值三百万两白银的黄金,全都分散给朝中百官,这才在崇祯皇帝面前交了差。
这样的人情,可是实打实用真金白银买来的,朝廷官员们谁敢不还,接到请柬之后,便只能心怀鬼胎地往白云观而去。
白云观显然没有做好招待这么许多朝廷大员的准备,依旧是一副十分萧条冷清的模样,只是由姬庆文出面,将白云观中的无关人等全都驱散了,并留下五百矿工把守住各个通道,不让任何人能进得观中去。
不到未时,通知到的那些官员就已到得差不多了,姬庆文见来的都是些熟面孔,大多是六部尚书侍郎之类的高官,也算是给自己面子了。
于是姬庆文轻咳一声,开门见山地说道:“诸位大人都是朝廷栋梁、日理万机。在下临时请诸位过来,也不再多寒暄耽误诸位的时间了。就请问一句:袁崇焕同诸位有什么仇,诸位非要置他于死地?”
到白云观里来的官员,都是在官场里混出些名堂来的人精,一个个脑子精明着呢,早就猜出了姬庆文请自己过来的原因,却也没想到他说话竟这样单刀直入、不留情面,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还是同来的徐光启老成持重,替姬庆文打个圆场,说道:“诸位大人都知道姬爵爷同袁崇焕有同门之谊,因此之前也在皇上面前替袁崇焕求过好几次的情。可诸位大人都上书要杀袁崇焕,姬爵爷自然是有些想不通,所以才请大家过来说上几句心里话,问问诸位为什么主张杀袁崇焕?”
徐光启在内阁里虽然权柄是最小的,可他平素做人做官都有可取之处,在众官僚之中也是颇有威望。
因此在场的官员们听徐光启这话说得诚恳,便也放下心来,你一眼、我一语地数落起袁崇焕的罪过来——其实也就无非是之前崇祯皇帝给袁崇焕钦定的六条罪过罢了。
姬庆文却没有徐光启那样的好脾气,直截了当说道:“你们这些理由冠冕堂皇,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八个字而已‘利令智昏、欺软怕硬’。我早就知道了,不过是你们在京师周边的产业被满洲鞑子劫掠之后心怀不满,又没法找满洲鞑子的麻烦,所以把一肚子怨气全都撒在了袁崇焕身上罢了。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姬庆文青年权贵,气势正旺,这几句话又说得丝毫不留情面,将满院高官们说了个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可姬庆文还在不依不饶:“诸位大人,袁崇焕这厮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完人,身上坏毛病不少,也的确犯了些罪过。可大家也都是吃朝廷俸禄的,扪心自问,袁崇焕就真的罪该万死么?要是杀了袁崇焕,又有谁能有他这样的才干?辽东这样的局面,换了你、换了他,随便换成你们之中随便哪个官员,就能做得比袁崇焕更好么?”
一旁的周延儒也帮腔道:“对,姬爵爷说得对!哪位大人说是可以替换袁崇焕的,我周延儒这就亲笔替你拟稿,上奏圣上,让你去督师蓟辽,官升一品、位极人臣,岂不美哉?”
一品大员的官位虽然诱人,可自己的性命却更加重要。
袁崇焕之前,好几任辽东军事主官,如杨镐、袁应泰、熊廷弼等人,没一个有好下场的。这群人自知之明多多少少还是有的,自揣凭自己的本事,要是放到辽东,连三天的蓟辽督师都当不稳,无不低头沉吟,不敢说半句话。
姬庆文见自己雷霆暴雨一般的几句话,已将百官群臣说服了有八九分,便乘热打铁道:“诸位,大家知道,我是做生意的出身,因此不少大人都瞧不起我这个杂道官。不过不要紧,我看得起诸位大人,求各位能改换主意,帮我保奏袁崇焕不死。”
姬庆文提出这个要求,官员们却都不敢直接答应——他们刚刚各自上了论死袁崇焕的奏章,要让他们现在改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沉默了许久,终于有个胆大的官员说道:“姬爵爷,我们刚刚上过奏章,要是立即改换立场,岂不是在皇上面前留下朝秦暮楚、言而无信的印象了么?”
姬庆文早有准备,听了这话,立即从李岩手中接过一张纸,在众官员面前抖搂抖搂,说道:“诸位大人,你们瞧瞧,这是什么?这是去年京师之战时候,拿了我的黄金的大人的名单,拿了我黄金的,多的有上万两、少的也有几百两。当时我是替朝廷考虑,给了诸位那么多黄金却没求诸位帮我做任何事情。现在我有了难处,请诸位动动笔,这些黄金也算是润笔了,如何?”
姬庆文话音落定,在场之人又陷入了沉寂,过了许久,才有人说道:“姬爵爷,钱不钱的都是小事。可据说袁崇焕私通满洲,这可是谋反谋逆的大罪。要是我们替袁崇焕说话,会不会也被牵连进去?”
姬庆文拍着胸脯保证:“本爵爷用身家性命保证,袁崇焕私通满洲之事,纯属子虚乌有。昨日突然出现在京师里的那几个满洲鞑子乃是别有用心,他们留下的那张字条也是蓄意伪造。我已派人在探寻这几个满洲鞑子的下落,想必不久之后就能水落石出了。”
“那等爵爷抓到这几个探子的时候,记得通知我们一声,我等必然会上奏章保奏袁崇焕的。”一个官员说道。
“好一只老狐狸!”姬庆文暗暗骂了一句,心想,“以李元胤的办事得力、周秀英的人脉广泛,探查了整整一夜都没有半点消息,可见多尔衮、鳌拜等人躲藏得十分小心,恐怕一时半刻之间也难以将其抓获。”
于是姬庆文便只能再苦口婆心地劝说下去。
可那些官员抱定了主意:第一重要的是性命、第二重要的是功名、第三重要的是前程,真金白银虽然重要,却也只能排在第三而已。
正当众人商议讨论到尴尬之时,却见小多子走了进来,在姬庆文耳旁说道:“少爷,外头来了个人,说是卖馄饨的老张头,想要进来同少爷说几句话,不知少爷见还是不见?”
姬庆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道:“见一见无妨,你请他进来吧。”
一个卖馄饨的,怎么知道今天我白云观这里召集朝廷重臣开会?进来又有什么事情可同自己说的?
第四一一节 张居正的儿子()
带着这样的疑问,姬庆文双眼目视着老张头缓缓走到了白云观的后院之中。
他在皇宫门口摆摊久了,与朝廷里的官员大多互相认识,一一点头打过招呼之后,这才来到姬庆文面前,弯腰冲姬庆文作了个揖。
姬庆文也回了个礼,有些奇怪地问道:“老张头,你怎么知道我在白云观?又过来找我做什么?”
老张头憨憨一笑:“爵爷,我在官场里也是有些门路的,稍微打听两句,便知道你在白云观这里,所以就过来了。”
老张头的馄饨号称是“一品馄饨”,专门卖给下朝的官员,他认识几个当官的、打听到姬庆文的动向,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可他刚才这话,却没有回答他到白云观里来的目的,于是姬庆文又追问道:“老张头来找我做什么?借钱么?好说,你稍微等等,等我办完了眼下的事情之后,再给你银子好了。”
老张头挠挠头:“爵爷想哪里去了?我不是来问你借钱的,之时有几句话想同诸位官员讲讲……”
姬庆文听了一愣,还没说话,底下的官员却是一片哗然:“这么多二品、三品的官员在这里,你个摆摊卖馄饨的,有你说话的地方?还不给我滚下去!”
姬庆文正同这些官员掰扯不清楚,听了这话立即就不高兴了,眼睛一挑,说道:“你凭什么不让别人说话?就凭你脑袋上的乌纱帽么?我看帽子底下那颗脑袋,你还不如老张头的呢!就‘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几句话,你这狗嘴里能说的出来?”
这几句话说得虽然粗俗,好歹也把官员们的非议给压制下去了。
于是姬庆文便对老张头说道:“好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好了。他们不听,我竖起耳朵来,一个字也不会错过的。”
老张头局促地点了点头,又很不自然地轻咳了两声,这才说道:“我……我……我想请大家给我一个面子……”
他支支吾吾尚未把话说完,便听白云观后院之中哄笑成一片:“哈哈哈……哈哈哈……你买馄饨的,面子很大吗?我们给你面子,就靠着你每天一碗馄饨来还么?”
姬庆文听了这话,才知道老张头今天冒冒失失跑进来,原来是替自己说话的,不禁有些感激,拉了拉老张头的袖口,道:“老张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你么……还是卖好你的馄饨才是真的,旁的事,你就别管了。”
“不,姬大人刚刚教过我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袁崇焕虽然有功,但功不掩过;虽然有过,但过不至死。眼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际,应当留他一条性命,戴罪立功,朝廷扬长避短,这才是上上之策。”老张头朗声说道。
姬庆文听了,眼中一亮,立即夸赞道:“好你个卖馄饨的老张头,你这几句话句句在理,见识比这些昏头官员可不知要高出多少去了!”
底下的官员听了这话,立即不服气起来:“见识?我们都是饱学鸿儒、两榜进士,见识能比不过他这么卖馄饨的?他读过《四书五经》么?看得懂《三字经》么?认识一百个字么?”
老张头听了这话,气得满面通红,忽然提高了声音,骂道:“你们……你们……你们见识高!当年弹劾张江陵老相公的时候,你们见识就高了么?要是按照当年张老相公的办法做下去,朝政何至于弄成现在这副田地?这都是拜你们这群见识高的饱学鸿儒、两榜进士们所赐!”
众人忽然听他提起张居正的往事,不由得有些发愣,过了好半晌,才听有人问到:“卖馄饨的,你替张老相公的事做什么?”
老张头的眼神忽然沉寂得令人可怕,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之中挤出几个字:“各位大人,当年张老相公权倾一时,向他效忠、拍马、乃至劝进的文书,我手里不知捏了多少。这些文书的作者,有的是诸位大人的座师、有的还在朝中做官……”
老张头把心一横:“我把话说死了,尔等今日顺着姬爵爷的话去做便罢。要是敢违逆爵爷的话,我便将这些东西全都交到圣上手里,要你们一个个全都身败名裂,功名尽毁!”
听完这话,姬庆文怯怯地朝老张头望了一眼,忽然发现原先自己认识的那个畏首畏尾、和气生财的馄饨摊主已经不见了,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身上俨然有有种凛然正气,让人高山仰止。
一众官员也显然是被老张头身上的气势给震慑住了,窃窃私语了好一阵,这才有人说道:“张老兄,你说张老相公的文书在你手里。可这些书信都是绝密之物,你又怎么会得到的?”
老张头目光一闪,随即暗淡下去,幽幽说道:“诸位,鄙人姓张,名叫致修……”
“张……致……修?张致修?你是张居正的儿子?你是张居正的儿子!”立即有人惊呼起来。
卖馄饨的老张头张致修用力点了点头:“不错。我就是张老相公的不肖之子,张致修。这下你们相信,我手里捏满了你们的把柄了吧?”
“不可能!不可能!”依旧有人不服,“你这话口说无凭!当年张老相公坏事,他的子子孙孙全都被万历皇上处置了,也没听说过张老相公有个叫张致修的儿子啊……”
姬庆文没工夫同这些官员们掰扯张致修的身份,不由分说地说道:“你们还在犹豫什么?现在放在你们面前的就两条路。第一条,就是顺着我的心意,这就改换主意,写奏章保奏袁崇焕;第二条路,便是固执己见。要是你们选了第二条路,那我便会将你们拿了我钱的清单、写给张老相公的文书,一股脑交到皇上面前。皇上是什么性子,你们比我清楚,这两份东西交到万岁爷手里会导致怎样的结果,你们也比我清楚得多!”
还是那句话,功名前程比黄金白银重要,而身家性命则比功名前程更加重要。
要是姬庆文口中的这两样东西交到崇祯皇帝手里,那涉事的这些官员功名是肯定保不住了,性命也在旦夕之间,搞不好还会死在袁崇焕之前也说不定。
左右盘算之下,那些官员终于松了口,纷纷表示愿意看在姬庆文的面子上,立即回去写奏章,推翻自己之前的意见,重新保奏袁崇焕。
姬庆文却是半点也不愿相信这些官员们,说道:“不劳诸位大人们辛苦。刘兄!刘胤平(刘若宰的字)何在!”
刘若宰虽只是个翰林院的六品编修,却也是状元及第,在士林之中声望极高,因此也在受邀之列,当即答道:“姬爵爷,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好!那就劳动刘兄这状元之才,动笔写一道保奏袁崇焕的奏章,让在场的官员们签上名字,如何?”姬庆文道。
刘若宰在朝廷里没有根基,袁崇焕是死是活也同他关系不大,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略加沉思,便将一篇锦绣文章做好。那些官员们虽然并不赞同刘若宰奏章之中的意见,可他们对刘状元的文采却是心悦诚服的,终于在姬庆文的威逼之下,一一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姬庆文拿着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联名奏章,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含笑这点点头,又亲自走到周延儒、徐光启面前,对他们说道:“两位阁老,内阁三位大臣这里就有两位。我看这道奏章,就由两位票拟好条呈,这就送到皇上那边去,如何?”
周延儒、徐光启自无话说,两人商量了几句,便在墨迹未干的奏章旁边写好了内阁的主张,命人装裱之后,便送到崇祯皇帝那里。
一场风波,终于似乎终于平息下来。
这份状元纸笔、群臣署名、内阁票拟的文书完成之后,白云观内便也再无其他事情可做,那些做了违心之事的官员们见姬庆文也不挽留他们,便也三三两两作鸟兽散了。
目送这些官员都已离开,过来帮了关键一忙的张致修,朝姬庆文拱了拱手,说道:“爵爷,今天我是出于义愤,这才多说了几句话,没有给爵爷添乱吧?”
姬庆文笑着拍了拍张致修的肩膀:“老张头,早就看你不像是个寻常卖馄饨的,居然还是张老相公的儿子,真是失敬了。我平素说话没有个轻重,你不要放在心上。”
张致修摇摇头,说道:“爵爷可别这么说了,我是张家的不肖子孙,要不是今日事情紧急,我是不愿意表露自己的身份的。今后我还是卖馄饨的老张头,今天的事就算是做了一场梦了吧。”
姬庆文却道:“老张头,这场梦或许再也没有醒来的时候了。你摆明了说自己是张老相公的嫡系子孙,又说自己手里捏着朝廷不少官员的把柄,那不就成了这些官员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吗?朝廷官员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逼急了他们,搞不好连那种杀人越货的事情都是能做得出来的。”
老张头听了这话就急了:“爵爷,朝廷大臣们好歹也是读者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