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庆文却道:“有道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是也是大明朝的百姓,说说怎么了?”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乃是出自王夫之的《日知录》,现在虽然已经有了王夫之,可《日知录》却还没有成书。因此姬庆文说出这句名言,让老张头也禁不住心中一动。
只听老张头不无感慨地说道:“《左传·曹刿论战》:‘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说的就是士大夫未必就一定能有多大的见识,平头老百姓一样能有了不起的见识。姬爵爷这几句话,颇有古仁人的风范,小人是在是佩服得紧。”
《曹刿论战》这篇文章,也算是流传千古的好文章了,姬庆文在高中时候就学过,可高考完后就早就还给语文老师了。
现在听老张头又念叨起里面的词句来,让姬庆文真有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奇怪的感觉,回味了片刻,忽然一笑道:“没想到老张头居然还读过书,我看你的见识也挺了不起的。”
老张头的老婆接话道:“爵爷你少捧他了。在老张家里头,数他念书最差,也就平日里听各位大人们议论朝政,才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了些,他一个卖馄饨的,能有什么见识?”
“嗳!老张家的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有见识就是有见识,同做什么行当的,并没有什么关系。”姬庆文说道,“老张头,我问你,你说袁崇焕这厮该不该杀?”
老张头听了一愣,半晌才道:“爵爷,这是朝廷大事,爵爷问小人,小人又怎么敢胡说?”
“胡说两句又有什么关系?你看,现在大人们都还没有下朝,左望右望除了我们几个之外没有旁人,你就说说好了。”姬庆文道。
老张头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似乎在努力鼓起勇气,这才说道:“袁崇焕该杀。这人言过其实,尽拿军国大事开玩笑,而且没有能够收拾局面的魄力和本事,这样信口开河的人,不杀他,还留着让他说书玩吗?”
姬庆文知道老张头说的都是心理话,禁不住蹙眉道:“莫非京师百姓也都是这么想的吗?”
老张头道:“老百姓搞不好比我更恨袁崇焕呢。像我这样做些小本生意的,攒下来的都是现银,又在城里买了个小四合院住,鞑子再怎么厉害,也打不进城里来。可那些产业、田土都在城外的百姓,去年被满洲鞑子这么一番劫掠,损失惨重,不是恨死袁崇焕了吗?”
姬庆文默然地吃着馄饨,意识到这老张头的话没有半个字的虚掩——夺人钱财,就好比杀人父母,俨然间,袁崇焕已成了京师百姓的杀人父母,面对有杀父之仇的仇家,百姓们真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了……
第四〇九节 袁崇焕:死路一条()
许久,姬庆文忽然抬头问道“老张头,我问你,要是当初领军的不是袁崇焕,那满洲鞑子就不会进京师劫掠了吗?百姓便不会有损失了吗?杀了袁崇焕,那就一了百了了吗?没了袁崇焕,谁又能替袁崇焕的位置?”
老张头一连被姬庆文这几个问题问得哑口无言,许久才想起自己不过是个下馄饨的,笑着说道“爵爷这是怎么话说的?我老张头就是个卖馄饨的,要不是小时候家里面逼得紧上了几年私塾,否则连大字都认不得几个,又怎么能议论袁督师这样的朝廷重臣呢?”
老张头的老婆也过来帮腔道“可不是嘛。我老公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往常多少大人在我们这里吃馄饨,从来都不会说半句话的,今天怎么该说的、不该说的同爵爷说了一大堆。”
说着,老张家的便将一碟子花生米放在姬庆文的面前,又道“爵爷你可别放在心上啊。”
姬庆文抬眼微笑了一下表示感谢,却忽然发现老张家的虽然已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女人了,却也是风韵犹存,可见年轻时候也是个美人坯子,不知怎的,竟会嫁给老张头这么个摆摊卖馄饨的。
于是姬庆文笑道“老张家的倒会说话,你们两个一唱一和还真是对恩爱夫妻。不过我这人说话做事随便得很,老张头随口一说、我顺耳一听,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不是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也是个匹夫,天下这么多张嘴巴,也无所谓我多说一句。”老张头说道。
姬庆文又同老张头闲扯了两句,只是不再提起袁崇焕的事情,后来见百官下朝回来,又不愿同这些官员们多打招呼,付了钱、领了黄得功便回云来客栈去了。
这一夜姬庆文都没睡好,刚回客栈见众人刚刚起床,并没有什么需要自己帮着处理的事情,便立即回房睡下了。
可他刚闭上眼,便听房门被粗暴而又急促地敲响了,门外传来小多子的声音“少爷,快起床吧,徐阁老来了,来寻少爷来了。”
姬庆文浑身上下都是疲惫,被人打搅心里固然不痛快,可听是徐光启过来拜访自己,也只能说声“知道了,请徐大人到雅致屋内稍后,我待会就来。”
说罢,姬庆文起身将刚脱下的衣服重新穿好,又洗了把脸,这才出门去见徐光启。
徐光启神色显得十分慌张,见姬庆文进屋,来不及寒暄便说道“姬老弟,大事不好了。”
姬庆文闻言心头一紧,忙问“徐阁老为什么这么说?莫非是皇上已经下旨要处死袁崇焕了么?”
徐光启蹙眉道“虽不中,亦不远矣。姬老弟还记得皇上要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地方五品以上官员,上奏章议论袁崇焕的罪过么?这几日官员们的奏章都递上来了,老夫在内阁粗略统计了一下,主张杀袁崇焕的,十份奏章里没有九份,也得有七八份啊!”
姬庆文惊道“怎么会这样?周延儒这厮不是说会同朝廷百官打招呼的吗?怎么会搞成现在这么个烂摊子?这周延儒是窝囊废吗?”
“首辅周大人有没有同官员们打招呼我是不知道。可看奏章的内容,似乎是百官对袁崇焕放纵鞑子劫掠京师周边之
事耿耿于怀。老夫也同上奏章的几个门生聊过,听他们说,他们在京郊置办的产业、庄园、田产被鞑子践踏得一塌糊涂、掳掠得十室九空。官员们损失这么大,又怎么可能会替袁崇焕说情呢!”徐光启道。
听了这话,姬庆文的困意已是一扫而空,忽然想起方才不多久之前就同卖馄饨的老张头的谈话,幽幽说道“夺人钱财,好比杀人父母。看来袁崇焕是同朝廷百官结下了血海深仇了。”
徐光启叹了口气“唉!就是这个话……看起来袁崇焕已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姬老弟,老夫劝你一句,这件事情你可不能再掺和下去了,要是拔起萝卜带起泥,连带着连老弟你都牵连进去,那可就不好办了……”
确实不好办。
崇祯皇帝想要处死袁崇焕,姬庆文是知道的。他原本的打算,是打算使用朝臣的力量,来压服皇帝改变心意,却没料到朝廷百官也大多建议处死袁崇焕。而更可怕的是,莫名其妙来了多尔衮、鳌拜等人,又给袁崇焕头上扣了个“私通外国”的屎盆子,等于给袁崇焕定了条硬邦邦的死罪。
想到这里,姬庆文禁不住苦笑出来“哈哈哈。徐阁老,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之前我去山海关时候,孙承宗老师也叫我不要管袁崇焕的事了。唉!姜还是老的辣,孙老师早就看出袁崇焕已到了必死之时,任何打算营救他的行为,其实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已。”
徐光启也叹了口气,说道“孙老督师也算是目光如炬了。只是可惜现在正是朝廷用人之际,袁崇焕好歹也是有几分才干的,这样杀了他,虽也是罪有应得,也略觉可惜了啊……”
姬庆文咬牙切齿道“徐阁老,这可不只是一件可惜的事情啊!阁老您说,现在杀了袁崇焕,是利大于弊呢?还是弊大于利呢?”
徐光启叹了口气,道“老弟的心思,老夫明白得很。只是现在袁崇焕是个在火上烤的栗子,你要火中取栗,非得引火上身不可。要是姬老弟也被牵连进去,那就更是有弊无利了……”
“不,徐阁老。”姬庆文还不死心,“我是咽不下这口气!要杀袁崇焕的,都是些什么人?不过是阉人太监、满洲鞑子,还有一干自私自利的昏头官员罢了。而你、我、孙承宗老师,心里都是觉得应该留住袁崇焕的性命的。要是袁崇焕就这么死了,岂不是一件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姬老弟这话说得透彻。”徐光启道,“不过有句话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人在庙堂,同样身不由己’。很多事情,分明是错的,你却不得不昧着良心去做;也有很多事情,分明是对的,你却做不了。”
“做不了也要去做!徐阁老,孔子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方为君子。我偏要做去坐坐这件做不了的事情。徐阁老能今天匆匆赶来同我说上这几句话,我已是很感激的了。徐阁老是朝廷栋梁,就请明哲保身,别再插手这件事情了吧!要是晚辈因此得罪了皇上,也被牵连进去,还得靠徐阁老在皇上面前替我说话呢!”
说罢,姬庆文便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向徐光启深深作了一揖。
徐光启也颤颤巍巍地起身回了个礼,说道“这事
就包在老夫身上了。要是姬老弟也被问罪下狱了,那老夫就是拼了这个官不做、拼了这条老命不要,也得把老弟给救出来!”
徐光启这几句话,让姬庆文心头一热,又说了几句感恩的话,这才亲自将老态龙钟的徐光启送出了云来客栈。
此时李岩也已起床,见徐光启来了又走,便询问姬庆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姬庆文将袁崇焕一案的本末来由简略地同李岩说了,最后又补充道“李兄,原本以为袁崇焕已经被我保下来了。没想到一夜之间,一切成功全都打回原状。看来这件事情还得重新办理。”
李岩蹙眉道“姬兄,这件事情好说不好做。之前能够动摇一下皇上要杀袁崇焕的圣心已是十分不容易的了。现在又要再改换一次圣心,又谈何容易呢?”
“哼!逆天改命乃是本爵爷的使命,李兄,你就看好的吧!”
说罢,姬庆文便高声招呼道“小多子,给我备轿!”
小多子赶紧上前几步,说道“少爷,你一整天都没睡过觉了,现在又要出去办事,就是铁打的人也要垮了啊!”
李岩在一旁说道“那你就别备轿了,问客栈掌柜的借一辆马车,再收拾起被褥铺盖放在马车上,让姬兄一边走、一边休息,不就行了?”
姬庆文坐上摇摇晃晃的马车,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马车在京师重地不敢快速奔驰,行动速度比起轻便小轿来也快不上多少,走了约有半个时辰,便按照姬庆文的吩咐,来到了刑部大牢之前。
姬庆文从睡梦中醒来,下车来到大牢门前,对看门的衙役说道“这位兄弟,我要去看看袁崇焕,不知能不能行个方便?”
刑部上下的衙役、牢头都已被姬庆文用银子喂饱了,见金主过来了,说话异常客气,可话中意思却是异常强硬“回爵爷。不是小人不给爵爷面子。今天一早,温尚书就给小的们传了圣旨。说是袁崇焕有可能勾结满洲鞑子,要小的们小心看管,不能让他同任何人见面,否则就要严惩看守之人呢!”
“哦?就连我都不可以么?”姬庆文问道。
“但凡只要有一个人能见袁督师,那就非是姬爵爷你了。可皇上的圣旨厉害,要是违抗了,便是欺君之罪……小的们肩膀上就只有一个脑袋,砍了也就没了,求大人能够体谅下情,可别再难为小人们了……”衙役说道。
话已至此,姬庆文便没有多少可勉强的了,一声不响地翻身爬上马车,对同乘一车的李岩说道“李兄,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这事怎么办?”
李岩道“看来皇上是下了狠心了。现在的问题就出在两个地方。一是那几个满洲鞑子现在李指挥和周姑娘还没有传消息回来,就只能先等着。二是就是那些弹劾袁崇焕的官员们一个一个去找他们谈话是来不及了,现在只有去寻周延儒才好。”
“对,走,去周府!”
说罢,姬庆文又躺了下来,一闭眼便睡着了。
待他醒来时候,马车已停在一座门楹宽阔的官员府邸之前,听赶车的小多子说道“少爷,周延儒首辅的府邸,到了。”
。
第四一〇节 情面()
姬庆文便又下马,同看门的几个家丁说道:“诸位老哥,能不能替向周首辅通禀一声,就说是福禄伯姬庆文来拜访来了。”说着,便将两个十两银子的元宝塞到了家丁手里。
家丁看在“福禄伯”的名头上,又看在银子的面子上,纵有一百个不情愿,也麻利地转身回去禀告去了。
周延儒听是姬庆文来访,虽也觉得他是个不速之客,却也没有拒之门外的理由,便让人请姬庆文进府来说话。
周府虽然占地不广,可在周延儒的打理之下,也是修建得错落有致、品味不俗,可姬庆文现在满肚子的心事,根本没心情去欣赏这精心营建起来的园林。
在周府管家的带领下,姬庆文和李岩两人径直来到周延儒的所在的后堂,行李作揖之后,便听周延儒客套道:“姬爵爷可是稀客,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寒舍里来?”
姬庆文现在正在赶时间,来不及同周延儒寒暄,便开门见山地说道:“周首辅,当初你是答应了的,说是可以居中联络,让朝廷百官联名保救袁崇焕。可现在呢?联名是联名了,却不是保救袁崇焕,而是非杀袁崇焕不可。周首辅,这话不知你怎么讲?”
周延儒被姬庆文这几句直来直往的话问得浑身难受,只能把气撒在管家身上:“周安,你也是我手下的老人了,怎么一点规矩不懂?我同姬爵爷谈论国家大事,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也想要插几句嘴么?”
管家周安原想要问问姬庆文喝什么茶的,现在被主人这样一顿训斥,便也只能默默退了出去,回手便掩上了门。
周延儒这才说道:“姬爵爷,我这也是没有法子。本官之前已经同朝廷里几个资格老、面子大的官员谈过了,要他们几个牵头来保奏袁崇焕。可没想到,他们在京郊都有产业,京师一战都被鞑子给祸害光了。官员们这口气没法出在满洲鞑子身上,便只能出在袁崇焕身上了……”
这里头的道理,姬庆文想了三番四次,早就依旧想得清清楚楚、通通透透的了,便说道:“周首辅的话,我懂!我也不求周大人再去劝那些官员改口,只求周大人能够请在京的官员们跑到一个地方,听我说上几句话。他们听了我的话,能够改变主意联名保救袁崇焕最好。要是不听我的话,也无所谓,至少我同袁崇焕的同门之谊,算是没有辜负。”
周延儒想了想,觉得这件事情自己还是能够答应的,便问道:“行!这事能办。姬爵爷说吧,爵爷想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同官员们说话?”
“就今天,选在白云观。”姬庆文道。
周延儒送给朝中大臣的请帖写得十分清楚,写明了是福禄伯姬庆文请诸位大臣去白云观一会,与会的都是朝廷里有头有脸的大官。
官场之中消息流转得极快,谁都知道姬庆文是打算保救袁崇焕的性命的,而皇帝却是一心想要杀了袁崇焕。
按理说,这些官员是绝不肯跟着姬庆文去违抗皇帝的圣意,从而去蹚这趟浑水的。可是姬庆文好死不死,偏偏将聚会的场地放在京西白云观之中,摆明是在向百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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