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也是从传教士的船上才得知有这么一样作物,并试种了几棵而已。可惜后来我投身仕途,便荒废了农事。老弟要是有兴趣,可以到我松江府老宅里去看看,看看我十几年前种的甘薯,还有没有活下来的。”
姬庆文为难道:“十几年啊……就是个人搞不好也都死了,更别说是几棵甘薯了……”
徐光启也面露难色,道:“这就难办了。要么老弟去寻郑芝龙想想办法如何?郑芝龙这厮虽然做人三心二意、不够厚道,可本事还是有的,你指明了方向,让他寻几株植物来,他还是很能够办到的。”
姬庆文点点头,说道:“徐阁老看人真是入木三分。我就担心郑芝龙这人脑后有反骨,不肯真心实意替我、替朝廷办事,因此始终留着他一手。”
徐光启接话道:“老弟,我大明朝在永乐年间,也曾称霸海上,如今在海上的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英吉利人,当年看到郑和老公公的大旗,还不望风而逃?可惜后来我朝海政荒废,已不复当年之勇了。不过以老夫来看,我大明只要一日恢复太平,依旧是要重新走向大海的。而这样的重任,恐怕也得落到老弟肩上。首先要做的,便是重建起一支朝廷的水师来,到时候就不必忌惮、不必依靠郑芝龙的力量了。”
建立水师、船队的事情,姬庆文也曾经考虑过。
然而水师不同于路上军队,没有戚继光的成功经验可以参考,郑芝龙又是个靠不住盟友,因此水师所用的船舶、战法、编制等等,姬庆文现在是两眼一抹黑,完全没有概念,因此便也没有实质性的动作。
而唯一确定的是,这又是一项需要消耗巨大财力、物力、人力的事情,是现在姬庆文仅凭一己之力无法做到的,只能暂时将这件事情先埋在心里,暗暗做些准备而已。
因此在听了姬庆文眼下的打算之后,徐光启对此也表示理解,说道:“老弟想得长远、办事就必然牢靠,这件事情老夫也不过先说说而已,不过老弟若是真的有所动作,老夫在内阁里头,自然是会替老弟说话的……”
第三五一节 约定门生()
姬庆文又同徐光启说了一阵,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劝徐光启早些回去休息,以免过于劳累。
徐光启毕竟也是年近古稀的人了,今日同姬庆文一会,虽然没有达到劝服他放弃保救袁崇焕的目的,却也把话说得十分透彻,更得了刊印成册的两部著作。
因此来说,徐光启今日之行,也已算是颇有所得了。
于是徐光启抬手用衣袖擦了擦还留在脸上的泪痕,高声招呼了两声守候在门外的老管家,听见老管家的答应之后,才缓缓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姬庆文看徐光启这副老态龙钟的样子,赶忙起身将他扶了起来,又推开房门,见那老管家已等在门外,便嘱咐道:“这位老兄,徐阁老已经累了,你还是快将你家老爷扶回府去,早些休息吧。一路上要多加小心,要是磕着碰着,小心我找你麻烦!”
姬庆文这么说,徐光启却还有些不服老,说道:“姬大人也太小看老夫了,老夫年纪虽大却还没到死的时候呢!”
姬庆文也笑道:“可不是嘛!我还等着种出甘薯来请徐阁老品尝品尝呢!”
徐光启听姬庆文又提起自己的《农政全书》来,就好像是听见有人在夸赞自己的儿子一样,心情又变得好了许多,“呵呵”笑道:“好,一言为定,姬老弟说话可要算数哟……”
正说话间,坐在云来客栈中厅里喝茶的说话的李岩、李元胤、多九公等人也都围了过来,听着一老一少说话着实有趣,虽不便插嘴多话,却也是侍立一旁,脸上无不含着笑容。
徐光启还真是没有架子,同在场之人一一打过招呼,又特意拍了拍李岩的肩膀,问道:“这位便是姬老弟的文胆,李岩先生吧?”
李岩忙拱手作揖道:“不敢,不敢。晚生一介无名小卒,怎么当得起阁老口中‘先生’二字呢?”
徐光启脸上笑容不变,道:“也谈不上什么当得起当不起的,孔夫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韩愈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姬老弟给皇上的奏章,一大半都是李岩小先生所拟的吧?老夫也拜读过不少,颇有可观之处。要老夫看,可比朝廷里八成的官员有能耐多了。明年就是崇祯四年,便是科考之期,李先生要是有心投身仕途,老夫定然会有所关照的。”
徐光启这几句话似乎说得极为平常,可在有心人听来却是惊心动魄,因为光这“关照”两个字便牵涉到明朝科举制度中的一项潜规则——约定门生制度。
原来是明朝科举制度繁盛,每年都有全国各地的饱学之士,削尖了脑袋要凭借自己八股文的本事,在科场之上博取功名。
而科场之上竞争之激烈,比起战场丝毫不在以下。而两者之间唯一的区别却是——战场上乃是真刀真枪、你来我往的搏杀;科场上除了凭真本事吃饭之外,却还另有投机取巧的法子。
为了防止发生科场舞弊的事件,在科举制度创立之初,便设计了一系列防止作弊的机制,后来又在几百年、上千年的实践之中不断完善,形成了封名、誊抄、回避等一系列杜绝舞弊的制度和做法。想出这些制度的官员,也都是几经考场蹉跎的内行,设计出来的制度,自然也是十分精巧,直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不少措施依旧在各种考试之中发挥着作用。
照理说,这么许多制度,只要一丝不苟地执行,便能杜绝各种科场舞弊现象的发生了。然而中国人从古至今都是世界上最聪明的民族之一,而其最聪明的地方,便是能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一条路来。
那些缺乏真才实学,却又颇有一些小聪明的考生们,终于想出了一套完美的舞弊手段。那就是在考试的答卷之中,写上几句约定好了的词句,只要考官看到这几句话,便知道答卷之人是自己人,在评卷之时,就会有些偏袒,自然也就达到了作弊的目的。
然而这个方法却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
其一,便是考生自己的文采是要过得去的,否则考官真的按照约定,取了一篇狗屁不通的文章,那就极容易被人抓到把柄。万一朝廷里有几个自己的对头,一番弹劾下来,就连考官自己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其二,便是考生要找到承认自己这几句暗语的考官,否则你就是全篇将这几句暗语写秃了笔,也不会有人来理睬你的。
于是在这种潜规则之下,“约定门生”制度,便有了产生的土壤。
每逢科考之年,科举的考官、内阁的宰辅、官场的大佬,都会去刻意寻觅几个有些才华的考生,让他们事先拜在自己门下,约定好了既定的几句文句,到时候便能加以关照。而他们寻找的,自然是那些有才学、有名气、有背景、有前途的考生,这样才有进一步培养的价值,不至于冒了风险,却做了亏本的生意。
这样一来,考生有了一个靠谱的靠山,极大地提升了科考成功的概率,考官便也增加了一个天然的政治盟友,形成了真正的双赢。就算是有“闲人”吃饱了撑的多嘴多舌,一样可以用“为国举贤,唯恐明珠蒙尘”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过去。实可谓是一出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而徐光启,这位内阁第三号的大人物,便看上了李岩,想要同他做上这一出好买卖、大买卖了。
不过实话实说,以徐光启的地位和人品,他倒确实是看中了李岩的学问见识,想要在官场之上送他一程,并没有更多的私心。
李岩是官宦人家出身——他的父亲李精白曾经担任兵部尚书,是朝廷里极品文官之一了——再加上他本就是个聪明人,瞬间就听出了徐光启的用意。
可这位跟着姬庆文也算是在商场之内颇有历练的李岩,却一口回绝了徐光启暗示出的这项好买卖。
只见李岩不失礼仪地拱手行礼道:“徐阁老的一番好意,晚生心领了。不过科场成败,既关乎文章优劣、又关乎时运盛衰,至于有没有‘关照’,就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了。徐阁老日理万机,晚生的事,阁老又何必多费心神呢?”
李岩话音刚落,徐光启的老管家却不高兴起来,沉着脸说道:“这位先生未免太不知趣了。你在京城,不妨出去打听打听,我们老爷什么时候收过门生徒弟了?他老人家看得起你,你居然还敢拿架子,真是不知抬举……”
“胡扯!”徐光启将管家的话打断道,“你懂什么?功名利禄,可以直中取、也可以曲中求,都是读书人的事,曲直与否,朝廷自有公论,又岂是你一个下人能够指手画脚的?”
他又朝李岩拱了拱手,说道:“李先生真有古名士之风,这样的风骨,朝野上下不多了……方才那几句话,是老夫失言了,还请李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说罢,徐光启便在管家的搀扶之下,离开了云来客栈。
姬庆文做生意算是个行家,官场上的事情也多少知道一点,可是对科举内幕之类的事情却是一窍不通,将方才徐光启同李岩的对话听了个半懂不懂。
直到他询问了李岩其中的缘由来历之后,才叹息道:“李兄怎么让这么大好的一个机会从手头溜走了?李兄本来就有真才实学,要是多了徐阁老这么个大靠山,明年的科考还不是胸有成竹、板上钉钉?”
李岩同姬庆文厮混得熟了,说话自然也就方便了许多,眼睛一斜道:“这样的功名,我倒是宁可不要!”
第三五二节 传入乾清宫()
徐光启离开得并不晚,因此姬庆文便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排解一下一路上积累下的疲劳来。
姬庆文自崇祯三年八月出兵平定白莲教之乱之时算起,已是几个月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
他原本打算趁着刚到京城,袁崇焕议罪论处又没有那么快的时候,先好好休息一下,养好精神之后,仔细梳理一下朝廷里的局势,再同周延儒、温体仁、乃至皇帝好好撕撸一番袁崇焕这件大案件。
可没想到天还没完全亮,姬庆文便被门外的嚷嚷声给吵醒了。
姬庆文本就是个纨绔子弟,现在又眼看要封爵了,地位提高了,脾气自然也大,听外头这么大吵大闹的让他没法好好休息,起身便骂道“嘿!这破客栈不是被老子全包下来了吗?怎么还吵吵个不停?再搅老子睡觉,看我不把这破店给拆了?”
他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小多子的声音“少爷,你还是快起床吧,皇上有旨意下来了!”
皇上。
大明朝除了死了的徐鸿儒这个假皇上之外,便只有崇祯皇帝朱由检这么个真的活皇上。
一听是皇上有旨,姬庆文便再也睡不住了,心中暗骂好你个封建主义的狗皇帝,老子刚刚进京,连觉都没有睡安稳,你倒好,大清早就派人过来传旨,连休息都不让人休息,真比资本家还黑!
姬庆文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那么说,只能叹了口气,高声回了句“知道了!”便赶忙穿衣起身。
待推门出屋,果然见有几个太监和锦衣卫打扮的人物已然坐在云来客栈的中厅里,一旁站着多九公和客栈掌柜,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地伺候着这几位喝茶吃点心。毕竟在京城里,谁都知道锦衣卫和东厂的厉害,这号人物,你对他们敬而远之也不是、过分殷勤也不是,只能尽量客气一些,不要去招惹他们也就是了。
但实际上,东厂和锦衣卫里做事的也都是人。而只要是人,都得讲讲人情。
东厂和锦衣卫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是对地位崇高的人物,他们会变得格外热情,一见姬庆文从屋子里走出来,便有一个太监、一个锦衣卫争先恐后地起身赢了上去,一口一个“姬大人”、“姬爵爷”叫得那个欢。
抬手不打笑脸人,姬庆文见他们如此客气,刚才的起床气便也消减了许多,也跟着客气了两句“听说皇上有旨传给下官,这才劳动两位大清早的
跑一趟了。不如我们先办正事,完事之后,下官定有重谢。”
这几个太监、锦衣卫都知道姬庆文有钱得紧、出手又极为大方慷慨,因此听见他要有所赏赐,脸上立即露出更加谄媚的笑容,接连说了好几句千恩万谢的话。
多九公是个懂事的,好不容易逮住几人说话的空档,拱手问道“两位上官,既然是圣旨,那就稍等片刻,让小的同客栈掌柜一道洒扫庭院、设下香案,再宣读圣旨如何?”
传旨的太监的态度客气得让人不好意思。
只听他捏声捏气地说道“免了吧,杂家和这位锦衣卫大人传的是万岁爷的口谕,用不着这么大排场。劳烦姬爵爷跪着听我们宣旨也就是了。至于诸位么……还请回避回避吧。”
姬庆文打心眼里是不愿意跪拜朱由检这位把自己从美梦里惊醒的崇祯皇帝的,可他现在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跪了下去,胡乱磕了几个头便装出一脸恭敬的样子听这太监宣读旨意。
姬庆文的磕头动作不甚标准,不过那传旨的太监也没有过于挑礼,点点头,便正色念叨起来“万岁爷口谕传苏州织造提督姬庆文即赴乾清宫面圣。钦此!”
说罢,那太监脸上便又挂起了笑容,一边伸手将姬庆文扶起,一边说道“好了,杂家的旨意传到了,那就请姬爵爷赶紧上路吧。我们还得赶紧向万岁爷复命呢!”
姬庆文一边答应,一边叫多九公取来十两一锭的十锭银元宝,分赏给了这几个过来传旨的太监和锦衣卫。
这几个货拿了真金白银,脸上乐得仿佛开了花。
尤其是那几个锦衣卫,因身上没有传旨的任务,方才没逮到巴结姬庆文的机会,赶紧抓住个由头说道“姬爵爷,自大去年您老赶跑了满洲鞑子之后,京师里就太平得很,原也用不着我们几个。不过爵爷是何等人,出来进去的排场还是要讲的,就由我们几个给护送爵爷去紫禁城,一路之上也好涨涨脸面如何?”
他们话音刚落,却听耳边响起一个极为严肃认真的声音“你们这是什么话?京师虽是首善之区,但姬大人替皇上办的事多了,得罪的人自然也不少,搞不好就会有什么宵小之徒为难于他。这也便是皇上派你们几个锦衣卫的将士护送他进宫的缘由,又岂是能够等闲视之的?”
那几个锦衣卫在京师里作威作福惯了,听有人毫不客气地对他们耳提面命,登
时骂道“哪个不长眼的乱说话?没看见我们身上穿的是飞鱼服吗?没瞧见我们腰里佩的是绣春刀吗?”
“飞鱼服?绣春刀?我也有!你们是哪个头领手下的锦衣卫,叫他出来跟我说话!”那人又道。
这几个锦衣卫这才知道说话之人,也是锦衣卫里的自己人,忙循着声音抬眼望去,果然看见一人身上一丝不苟地穿着整整齐齐的飞鱼服,远远站在一旁正朝着自己看。
这几个锦衣卫见此人身姿硬挺、仪表堂堂、不容小觑,赶紧拱手问道“不知这位前辈……”
他们话还没说完,却听此人朗声说道“我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怎么?我一去江南数年,京师里的锦衣卫已经都不认得我了吗?”
李元胤在锦衣卫圈子里的名气还是很响的,这几个货一听到“李元胤”的大名,赶紧赔罪认错。
李元胤却还在不依不饶“你们道歉谢罪有什么用?你们是哪个指挥手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