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首辅周延儒这么个巨大而难以逾越的身影。
可温体仁也知道,在大明朝里,周延儒虽然贵为首辅,可他这位首辅大臣,同当年的张居正、杨廷和还是有区别的,远还不是一言九鼎的人物——在他身后徘徊着另一个更为巨大的身影,那就是崇祯皇帝朱由检。
因此政治嗅觉敏锐、头脑冷静的温体仁迅速意识到想要扳倒周延儒取而代之,唯一的办法,便是紧紧抱住崇祯皇帝的大腿,再用这条天下第一粗的大腿,将周延儒从内阁首辅的宝座上整个踹下来。
于是周延儒
便揣摩准了崇祯皇帝的心意,率先发难,拿在刑部大牢里关了大半年的袁崇焕做文章,独自一人上奏,说要严办袁崇焕,追究起去年“己巳之变”中作战不利的责任。
这道奏章一上,顿时朝野震惊。
这位当年权倾一方,几乎做了辽东土皇帝的蓟辽督师袁崇焕,虽然是下狱待罪,可能量却依旧是非同小可。
朝野上下,谁都知道袁崇焕是个有本事有能耐的统帅,而他在去年京师之战中处置失当也是有目共睹的。对于这种毁誉参半的棘手人物,一般的应对方法是让他继续关在大牢里,待众人将其忘记之后,再悄悄予以处置。
至于如何处置——是定个小罪让其戴罪立功;是定个大罪贬官为民;是定个重罪赐白绫自尽;抑或是什么罪也不定,让他在暗无天日的大牢里“自然”死亡——那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可最要紧的,却是有人将这件事情挑了出来,挑到了不得不有个明确主张的地步,而挑起这一事端的,又是一位同样地位扎眼的内阁次辅温体仁。
而对于袁崇焕,朝廷百官的意见也是颇值得玩味。
出于公心,对于现在内忧外患依旧频仍的大明朝廷而言,留下袁崇焕一条性命显然是利大于弊的,而袁崇焕在去年京师一战中虽然有些过失,可也勉强完成了守卫京师的任务,并且多次在正面击败满洲八旗精锐,也算是颇有几分功劳了。因此于情于理而言,对袁崇焕最客观的处置,便是让其功过相抵、戴罪立功,跑去辽东孙承宗老督师手下帮办辽东防务,乃是最好的办法。
然而袁崇焕此人的人缘之差,要比温体仁先生更甚。
当朝廷倚重其镇守辽东之时,为了抵御满洲努尔哈赤、皇太极父子的攻势,袁崇焕向朝廷要钱、要物、要粮、要权,稍不如愿轻则破口大骂、重则动刀杀人,可谓将朝廷文武都得罪了个遍。那皮岛总兵毛文龙便是这样被他杀掉的,而原本同他是生死至交的赵率教、满桂也同他形同陌路。
再加上京师之战,袁崇焕执着于在京师城下全歼或是重创满洲八旗主力,任由八旗铁骑践踏京师周边庄田农舍,害得京城里的官员们人人损失惨重。
这些破了财、伤了心的京官们,对袁崇焕督师自然没有多少的好印象,没有落井下石附和温体仁大人的弹劾,已经是十分厚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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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九节 明哲保身()
听了徐光启的介绍,姬庆文心里多少有了些底,说道“阁老,我算是弄明白了,原来皇上处置袁崇焕,其原因也并不在袁崇焕本人身上,而是出在内阁次辅温体仁身上。我看这件事情倒也并不难办。去年满洲鞑子围困京师时候,皇上要在京官员乐捐钱粮作为军饷。那时候京城里一大半的官员都拿了我的钱,温体仁也拿了我不少银子,账册至今在我手中,就凭这个,他就非得给我几分面子。”
徐光启虽然清廉,却并不迂腐,去年京师之战中,也曾拿过姬庆文给的钱——他事先即已知道姬庆文的这些钱,原本就是死了的魏忠贤的遗产,取不伤廉,便也收下了。
也因此,这其中的事情,徐光启是再清楚不过的,知道朝廷上上下下都欠了姬庆文的人情,而且不光是温体仁拿了钱,就连周延儒也同样拿了姬庆文的银子。这样一来,姬庆文就相当于将内阁三位大臣全部搞定,如果想要搭救袁崇焕,事实上已不存在绝对的困难了。
但袁崇焕一案虽然重要,徐光启担心的并不在于案子本身,而是在于姬庆文通过这件案子所持的立场上。
于是徐光启沉吟了一下,问道“姬老弟,你既然准备要解救袁崇焕督师,那难不成,你是打算投靠在首辅周延儒门下了么……”
“哼!”姬庆文不屑地冷笑一声,“徐阁老这是什么话?他周延儒是个什么东西?就是他准备投靠我,我还得掂量掂量他有几斤几两呢!要我投靠他?哼哼!就怕我这尊佛太大,压垮了周延儒这座小庙!”
“唉!”徐光启轻轻叹了口气,道,“老弟这话说得虽然孤高,可内心却是清明的。君子孑然自立,‘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等古仁人之情怀,恐怕这年头记得的人已是不多了……”
姬庆文耳中在听,心中却在想什么古仁人,我分明是个未来人,纯粹就是看周延儒和温体仁不爽罢了……
却听徐光启又接着说道“就怕姬大人这份心肠,那些腌臜官员未必能够体会。老弟,不怕你嫌老夫无能懦弱,我还是要劝你一句,袁督师现在是个烫手的山芋,能不碰还是不要去碰的好。”
“那总不见得就让袁崇焕去死吧?”姬庆文脱口而出道。
徐光启听了这话,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来,说道“明哲保身……明哲保身……原
以为这四个字,乃是官场之上最后的底线。却不知如今这世道,想要做到这四个字,居然也难比登天了啊……”
他又叹了口气,话锋一转,说道“姬老弟,眼看袁崇焕大难临头,你知道为什么令师孙承宗老督师却始终装聋作哑,没有半句表态么?”
孙承宗的意见,姬庆文之前还没有留意,可听徐光启一提醒,还真的意识到,孙承宗这位朝野上下举足轻重的人物,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对袁崇焕的事说过半个字——既没有力保其为国效力;也没有大义灭亲要将其交部论罪。
姬庆文不算是个笨人,穿越到明末这么许多年,对官场上这些混账套路也饿多少有了些了解,因此多少也猜出了孙承宗的用意。
于是他便试探着问道“莫非孙老师的用意,也落在‘明哲保身’四个字上么?”
徐光启微笑着点头道“老弟果然聪明,就是‘明哲保身’这四个字。老弟知道,现在孙承宗老督师在关外一心恢复辽东防线,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若是因为袁崇焕的事情,卷入到朝廷内部的纷争当中,那就极有可能会导致克制满洲鞑子这件大事功亏一篑。老弟会以为孙老督师这人心太狠了吗?是,也不是!袁崇焕是他的得意门徒,就这么死于党争,孙老师他自然是心疼的。可这一切,在社稷面前、在江山面前、在黎民百姓面前,都要往下放!这就是孙承宗老督师的一片苦心啊!”
徐光启越说越是激动,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涨得通红,却又依旧是意犹未尽,接着往下说道“孙老督师之前来京城时候,他同老夫说过。说袁崇焕的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说到底,还是他教徒无方、过于溺爱之故。照袁崇焕的性子,别说是当今崇祯皇帝了,就算是放在温和宽容的洪熙皇帝(朱瞻基)、弘治皇帝(朱佑樘)恐怕也容不得他这个臣子,更别说是洪武皇帝(朱元璋)、永乐皇帝(朱棣)了。好像袁崇焕这种性子,就算是薄有才华,也不过是引祸之道,洪武朝的凉国公蓝玉便是最好的例子。”
他喘了口气,又接着往下说道“姬老弟,孙老督师现在已将全部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了。他不是不想保救袁崇焕,却也不想让你蹚这趟浑水。老弟,孙老督师已将你作为他事业的唯一传人,他的这番苦心,你能够体味吗?”
说到这里,徐光启又从座位
里站了起来,用力拍了拍姬庆文的肩膀。
姬庆文在二十一世的现代,不过是个得了绝症几乎要死了的丝码农,好不容易穿越到明末,侥幸捡了一条性命,又托身成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富儿子,这已经让他十分庆幸了。因此在他心里,只想多赚点钱、多晚些花样、多搞几个女人罢了。
而为了自己能够更好地赚钱、更好地玩乐、更好地搞女人,他当然是希望天下能够太太平平的,不要一天到晚出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打搅了自己的兴致。因此,他平民乱、战鞑子、灭教匪都是出于这个目的。
却姬庆文万万没想到,没想到自己一来二去、随性而为,竟尔成了在孙承宗、徐光启眼中,能够担负起整个社稷命运的重要人物。这份重担,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却又极有成就感,已开始想着如果自己现在的这条时间线流传下去,再过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后世的历史教科书上,会怎样评判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大人物”呢?
这让姬庆文血脉膨胀,中二度爆表,说道“这份千钧重担,我姬庆文一个人又怎么承担得起?不过袁崇焕的事,我却是有话说的。”
徐光启见自己劝得口干舌燥,姬庆文的意见却依旧没有改变,不免有些发急。
可他刚要说话,却听姬庆文道“徐阁老不要着急。袁崇焕其实同我交情平常。他做人固然不讨人欢喜,做事也未免没有值得商榷之处。可要杀他却不是那么容易的,总要给个理由才行。理由说得过去,我自然是无话可说;理由要是过不去,我也不能让袁崇焕成为俎上鱼肉。”
姬庆文这话合乎情理,让徐光启虽然无奈,却也找不到可以规劝的地方,只能叹息道“就怕皇上、温体仁大人未必肯听姬老弟的道理。就算是周延儒大人,也未必同你是一条心呢……”
姬庆文犯起杠劲来,说道“这有什么?皇上也是要讲道理的!至于周延儒、温体仁么……他们不过是结不结朋党的问题罢了。朋党有什么了不起的?京城里面有哪个官员没受过我的好处,没拿过我的钱?要是谁敢乱说乱动乱放屁,看我怎么搞得他身败名裂!朋党?我看我这就拉起一个姬党来,党徒的标准也很简单,不看出身、不看籍贯、不看师承,就看当初谁拿过我的银子!要是不想入党也可以,给我把银子吐出来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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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〇节 《几何原本》与《农政全书》()
徐光启虽然年纪大,可资历并不深厚,直到四十多岁才考取了进士,能做到现在朝廷第三号官员,全凭他在有真才实学的同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在官场厮混。
因此他听了姬庆文这几句话,内心里终于被唤起久违的激情来,笑道:“好一个姬党!要是姬老弟真有这份心,莫非我便是姬党的第一个党徒了?”
姬庆文听了眼前一亮,笑道:“哦?没想到徐大人还会给我这样的面子。正好,我在江南名下还有一座印书坊,让他们加紧赶印制一批‘党员证’。这姬党的‘天字第一号’党徒,便是你徐光启老大人莫属了!”
徐光启一听姬庆文越说越是离谱,赶紧正色道:“姬老弟,这几句话,不过是你我随口说说,引为玩笑罢了。可是半句也当不得真的。这年头朝野内外局势变幻莫测,还是应当谨言慎行的为好。”
姬庆文点点头,道:“徐阁老放心,我也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
可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说声“失礼”,便转身在行李里翻找了一番,寻出两本小册子,双手捧着递到徐光启的面前,说道:“说起印书坊,这里倒还真有两本印书坊里印成的书,请徐阁老品鉴品鉴。”
徐光启伸手接过姬庆文手里的书,就着照得通明的灯火,已是看得老泪纵横——原来这两本书,既不是什么《论语》、《诗经》之类老得掉牙的古书;也不是《四书章句集注》、《六经通释》之类的备考的教材;却是《几何原本》、《农政全书》两本科学书。
而这两本书里——《农政全书》是徐光启博采中西农业技术,又结合了其种桑务农时候的实践,精心撰写完稿的;而《几何原本》则是徐光启会同传教士利玛窦辛苦翻译而成的。因此来说,这两本书,对于徐光启而言,一个是亲生的儿子,一个虽是领养的却同亲生的也没有多大差别了。
故而徐光启捧着这两本书,就真的好像捧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一样,一双老得眼皮都有些松弛的眼中都有些湿润了,明知故问道:“姬老弟,莫非这两册书……你都……”
姬庆文笑道:“徐阁老不要激动,这原是我答应阁老应该做的事情。只是这两本书印是印出来了,可惜读书人都只会买些应付科举用的经书、注释;而识字的百姓,则热衷购买哪些话本、,这两本书的销路实在惨淡。”
徐光启抚摸着这两本书的封面,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过这两册书中介绍的,却是正经的经世济民之术。老夫倒也不求现在就能有所裨益,只求能够像种田那样留下一颗种子,待千秋万代之后,能够造福子孙后代,就算是不负老夫这一片苦心了……”
姬庆文却道:“徐阁老也不必过于悲观。其实这本书还是有流传的。别的不说,我在苏州织造衙门办的福利坊里,给织工后代上课之时,除了学习一些孔孟之道外,也聘了几个脑子还算聪明的老师,专门以这两本书为教材,教小朋友一些有用的知识,希望将来能派上用场。”
徐光启听了这话,两颗浊泪顿时夺眶而出,哽咽道:“那就好,那就好。我大明朝不缺熟读四书五经的人物,能有几个娃娃学些真才实学,将来是定会为朝廷建功立业的!”
徐光启这话说得诚恳,让姬庆文也不住点头称是,可“为朝廷建功立业”这几个字,他却不能苟同——要知道,按照正常的历史进程,明朝到了崇祯皇帝继位,就只剩下不到二十年的国祚了;而就算是加上南明那段混乱的时期,也没多少日子可以奔踏了……
于是姬庆文忽然冒出了一个危险的念头,低声试探地问道:“徐阁老有没有想过,万一我大明朝就这样亡了呢?”
徐光启显然是没有想到这点的,听了姬庆文这话,脸上流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慌张表情:“老弟这话说笑了……说笑了……今后可别再提起了……”
姬庆文倒也确实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话锋一转,指着徐光启手中的《农政全书》道:“徐阁老,你这本书里提起有甘薯这样东西,似乎也已引进到了国内,可我在江南,怎么从来都没见到过呢?”
姬庆文知道,明末大旱,尤其是在山西、陕西、甘肃这样的地方,水稻、小麦、大豆等等,往往颗粒无收,这是明末西北民乱始终没有能够平息的最重要的原因。要解决这一问题,最重要的便是要解决粮食问题、解决吃饭问题。而解决这一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引入玉米、甘薯这样的高产、耐旱作物。事实上,明朝之后的清朝,之所以能够在科学技术未见得发展了多少的前提下,却能养活超过明朝三倍、四倍的人口,主要原因还是引进了几种高产作物。
徐光启挠挠头,说道:“甘薯这样东西,据说产自南洋,是西洋人经由海路带到中原来的。可据说,甘薯在西洋、南洋都非原产作物,而是产自一个叫做阿美利加(就是美洲大陆)的地方,因此种子十分难得。当年,老夫也是从传教士的船上才得知有这么一样作物,并试种了几棵而已。可惜后来我投身仕途,便荒废了农事。老弟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