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问得甚是刁钻,让姬庆文和李岩不知如何回答。
只听魏忠贤又说道:“纯朝啊,你给杂家搬把椅子过来,我就等在门口,这两个猴崽子总要出门的,不愁见不到他们!”
第〇三一节 不忠!不孝!不智!()
姬庆文听了魏忠贤这话,立即着了慌,对身边的李岩说道:“李兄,没想到这个魏忠贤做事还挺执着的,他这样堵住了我们的门,这可怎么办?”
李岩也蹙眉道:“他这个人太扎眼了,坐在这里不走,反而难办。不如我们趁夜见他一见,随便说上几句话,快些将他打发走了,如何?”
姬庆文仔细思考了一下,觉得这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便叹息道:“这个魏忠贤虽然是个奸人,却也是奸人当中顶尖的人物了,怎么也会做出这种死皮赖脸的事情?”
李岩不无愤恨地说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魏忠贤本就是个市井无赖,中年自阉入宫,欺上瞒下,使了不知多少手段,才成了这样一个危祸社稷的权阉。所以我们同他见一见面、说一说话固然无妨,可也要防着此人口蜜腹剑,小心着了他的道。”
李岩最后一句话,与其说是在提醒姬庆文,不如说是在提醒自己。
姬庆文却只听出他话中第一层意思,点头说了声:“多承李兄指教了”,便又吩咐黄得功道,“得功,你放那两人进来吧。”
黄得功将横在门前的那根竹竿收了起来,推开身后房门,用自己浑厚的嗓音说了个“请”字,便让魏忠贤、徐纯朝两人进了屋子。
魏忠贤的相貌,姬庆文之前是看过的,见了他这张老脸,虽然紧张却不好奇。而他身后紧跟着的徐纯朝,却是身材颀长、相貌堂堂,丝毫没有半点反派人物的嘴脸。
因此姬庆文脱口而出:“这位就是锦衣卫徐大人吧?看你相貌堂堂,前程似锦,怎么到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跟着这个倒了霉的魏忠贤?”
他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赶紧吐了吐舌头,然而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是再也收不回了。
然而出乎姬庆文意料的是,被责问的徐纯朝脸上波澜不惊,而躺枪被骂了半句的魏忠贤也是不改一脸的笑意——他二人都仿佛没有听见姬庆文这几句略显草率的话。
只听魏忠贤又“嘿嘿”笑了两声,说道:“两位公子,杂家现在是客人,你们两位主人,连个座位都不肯赐我吗?”
这话说得姬庆文脸上一红,赶紧请魏忠贤坐下,又吩咐杏儿端上清茶,这才轻咳了两声,说道:“你有什么话,就请讲吧。”
魏忠贤却笑道:“嘿嘿,杂家还不知两位身份,难道不向杂家通报通报吗?”
姬庆文和李岩内心里都不想让魏忠贤知道自己的身份,然而他话既已出口,却又不知如何拒绝,只能将自己的姓名向魏忠贤讲了。
魏忠贤“嘿嘿”一笑,说道:“原来是姬公子、李公子。杂家过去的性子,那是有恩不报、有仇必报。现在想起来,杂家落到今日这样的地步,也都是报应。因此刚才两位公子出手相救,杂家想要报答报答两位……”
李岩未待魏忠贤把话说完,便断然拒绝道:“不必了。我等只是觉得你应当明正典刑而死,不该不明不白被白莲教击杀而已。‘报答’二字我们领受不起,也不愿领受。”
姬庆文却觉得不能把话说死了,便说道:“公公有意感谢,那是公公的好意。至于我们接受不接受,那便是我们的心愿了。还请公公能够体谅。”
魏忠贤“嘿嘿”一笑,夸赞道:“好猴崽子,说话中听。不过杂家开出的谢礼,恐怕两位是不会不接受的……”
这下就连李岩都觉得好奇,脱口而出道:“什么谢礼?”
魏忠贤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微笑:“听说两位是去京师赶考的举人,嘿嘿……杂家就是要送两位各一份进士的功名!”
“哈哈!”李岩笑道,“魏忠贤啊魏忠贤。你真是不识好歹,你自己现在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居然还想送我们一份功名。你不如先想想怎样才能保住自己这条性命吧……”
魏忠贤脸上肌肉明显地抽搐了一下,又立即挂上了笑容,说道:“有句话讲,叫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杂家现在是不得势了,可朝廷里受过杂家恩惠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只要两位按着杂家的意思写张纸条,再由杂家签字画押,到时候夹带在试卷里头交上去,保管两位会试名列前茅。至于殿试如何么……可惜杂家现在不行了,否则也是能给打保票的……”
李岩冷笑着说道:“你是个阉人,没有经过科考,怎么会懂这里的名堂?我们带着这么大一张纸进去,过不了第一道搜检,就会被搜了出来,还怎么能夹在答好的试卷里交出去?”
魏忠贤睨了一眼李岩,说道:“小孩子还是不懂事啊!杂家的字条,哪个敢收了去?就是收走了,也得乖乖还给你。”
李岩听了,忽然放声大笑道:“哈哈哈,好一个大言不惭的阉人。你现在是什么处境,你自己不知道吗?”
魏忠贤依旧是“嘿嘿”一笑,可他这笑声同之前不同,似乎充满了慑人的寒意,只听他说道:“杂家什么处境,杂家自己知道。杂家现在虽然失了宠,可抬起脚面,还是比你们的脑袋高。朝廷里面有杂家多少徒子徒孙,你们这两个小猴崽子,杂家还安排不了么?”
魏忠贤说话时候,眼中射出阴狠的目光,终于让人想起来,他可不是一个普普通通被发落下来的老太监,而是曾经权倾朝野、一言九鼎,说话比皇帝还管用的“九千岁”!
李岩被魏忠贤这目光看得浑身难受,仿佛胸口被压上了一块巨石,咬牙说道:“好,就算你魏忠贤厉害。可我要是走了你的门路中了进士,那就相当于入了阉党。哼!恕难从命!”
魏忠贤又复“嘿嘿”笑道:“你叫‘李岩’吧?你刚才问我自己知不知道自己的处境,现在我把这句话还给你——你现在是什么处境,你自己不知道吗?”
李岩脸上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反问:“你……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嘿嘿……”魏忠贤答道,“你叫李岩,那杂家问你,兵部尚书李精白同你是什么关系?”
问到父亲,李岩只能如实答道:“乃是家父……”
“哼!”魏忠贤冷笑道,“当初蒙古鞑子入侵河套,地方军备松弛,让鞑子劫掠了一个月才扬长而去。当时各级各处御史弹劾你老子的奏章,堆得都比杂家的个头高了。要不是你老子跪地磕头、痛哭求饶,杂家又见他这把年纪混到二品官不容易,这才把这些御史们压了下去。否则你老子横竖免不了菜市口上一刀,哪还能轮得到他安然退休回家?怎么样?李公子,你现在是什么处境,你自己清楚了吧?”
李岩只知道自己的父亲曾是阉党中的一员,想要同他划清界限而不可得,却不知道魏忠贤还救过自己父亲的一条性命。这样一来,实际上已将他至于两难的局面——自己绝不想当什么“阉党”,却竟是天生的“阉党”!
而面前坐着的这个面目可憎的魏忠贤,竟又是搭救自己父亲的大恩人——若是反对他,便是置父子亲情于不顾,是为不孝;若是投靠他,便是同被他谋害的那些忠臣良将过不去,是为不忠;而眼下皇帝处置魏忠贤在即,若再蹚他这趟浑水,那无疑是自取灭亡,是为不智。
忠!
孝!
智!
李岩自诩这三个字为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而现在,他分明感到自己这三个字的人生信条前,被阉人魏忠贤、被父亲李精白,各写了一个大大的“不”字!
不忠!
不孝!
不智!
第〇三二节 多予关照()
这陡然增加的三个“不”字,就好像颠倒过来的三座大山,压得李岩喘不过气、说不出话。
而那魏忠贤是何等懂得洞察人心之人,一眼就瞧出了李岩的窘迫,立即收起方才那刻薄刁钻的口吻,“嘿嘿”笑道:“那么李公子,杂家的这份好意,你是愿意接受了咯?可惜杂家是个不识字的,麻烦你动笔写张字条,也好让杂家给你签字画押。”
李岩虽被魏忠贤逼到了退无可退的角落之中,然而依旧不愿屈服,就是不肯就范。
一旁的姬庆文却看窗外黑暗渐渐消散、白光慢慢泛起,知道马上就要天亮,再让魏忠贤留在自己屋里,就一定会为别人所知,又不知会闹出怎样的麻烦事来。
于是他急中生智,对李岩耳语道:“李兄,魏忠贤是个不识字的,你拿张纸条,随便写几个字——哪怕是咒骂他的也好——让他签字画押,也就是了。”
李岩却低声道:“魏忠贤固然不识字,可你看他身后那个叫徐纯朝的锦衣卫,他就未必不会不认字了。”
姬庆文吸了口冷气,想了想说道:“那你就照实写,等魏忠贤签字画押之后,你再把字条烧了。这里就你我兄弟,这件事情无凭无据,谁来追究你?”
魏忠贤却似乎察觉出了这两个人在商议的事情,笑着说道:“两位公子是想着把杂家画押的字条扔了吧?嘿嘿,杂家两个字虽然歪歪扭扭,好比蟹扒的一样,可比起董其昌老大人那几个字还要值钱些,扔了岂不可惜?”
说着,他伸手一指身后紧紧护卫的徐纯朝道:“纯朝,附近还有没有你锦衣卫的弟兄?你将这件事情通知朝里的几位大人,要他们替我好好照顾两位公子,可别辜负了杂家的一番好意。”
魏忠贤一个不识字的太监,轻描淡写一句话,便将姬庆文、李岩打得“噼啪”乱响的小算盘砸得粉碎。
然而姬庆文毕竟心思灵敏,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又在李岩耳边低语了两句。
李岩听了,眼前忽然一亮,又即黯淡下来,轻叹口气道:“唉,那就这样了。来,我替姬兄展纸磨墨,请动笔写上几个字吧。”
姬庆文忙推辞道:“在下两个狗啃一样的字,哪敢在李兄面前逞能?还是李兄写吧。要是李兄不放心,那就写两张,你我一人各持一张如何?”
李岩“嘻嘻”一笑,说道:“这正合我意。这年头人心隔肚皮,谁也说不清,我们亲兄弟、明算账,这样大家放心。”
说着,他便扯过一张宣纸,撕成两条,在上面各写了“多予关照”四个字,便送到魏忠贤的面前。
魏忠贤是个睁眼瞎,就这四个极常用、极简单的字都认不全,反倒是他身后侍立的徐纯朝开口质问道:“你写的是什么?‘多予关照’这四个字算什么?”
李岩立即反唇相讥道:“你懂不懂?考试作弊请托这种事情,怎么能写得像评书小说那样明白?这四个字,知道的人看了,自然知道。不知道的人看了,还当是答不出考题的举子在向考官大人求情。就算被别人抓住了,也挑不出毛病来。”
徐纯朝领了锦衣卫指挥佥事的差事,是审问犯人的大行家,历来考试作弊的秀才举人,送到他手里的受审的不知多少,知道李岩所说确合情理,一时竟无言以对。
还是魏忠贤猜出了李岩的用意,说道:“嘿嘿,是这两个猴崽子看杂家失了势,不肯把话说死了。嘿嘿,猴崽子倒也聪明,要是早个两年,杂家一定要提拔重用你们两个。唉!也免得落到今天,一个得力的帮手也没有的下场。”
说着,魏忠贤脸上不禁罩上了一层阴霾,似乎一瞬间就老了七八岁。
然而他毕竟城府深厚,面色随即返回常态,不动声色地接过李岩手中的毛笔,在两张纸条空白之处吃力地各写上了“魏忠贤”三个大字,写完之后还不放心,又用右手拇指沾了墨水,在名字旁边按上了手印。
做完这件事情之后,魏忠贤终于松了口气:“嘿嘿,杂家之前一天不知要签多少字、画多少押……可这半个月,却没写过半个字,生疏了不少,让两位公子久等了。喏,这两张纸条,还请收好了。”
姬庆文、李岩无奈,连墨迹都等不及吹干,进将纸条叠好收了起来。
魏忠贤满意地笑笑,说道:“耽误两位许久了,好了,杂家困了,这就要回去休息。两位也请早些休息吧,可别误了进京赶考的行程。”
说着,魏忠贤双手撑住桌子,支撑着站了起来,又朝姬庆文、李岩点头一笑,将面前的清茶喝完,便在徐纯朝的护卫之下,离开了房间。
姬庆文目送魏忠贤离开,赶紧起身将虚掩的房门关紧,扭头对李岩说道:“李兄,这可就麻烦了。在下费尽心机,才将在西安城里给魏忠贤修的生祠给推脱过去,可没想到阴差阳错,还是当了这个‘阉党’!”
李岩今日同魏忠贤一见,从小读了那么多圣贤书积累起来的世界观已崩塌了一大半,痴痴地说道:“子曰:‘怪力乱神,子所不语’。在下常常引为圭臬,然而今日才知冥冥之中、自有天定。看来在下自小就是个‘阉党’,这‘阉党’的身份,看来是要伴随在下一生了。”
姬庆文穿越到明朝也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了,见过不少“假道学”将所谓道统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又何况是李岩这个“真君子”了。
于是姬庆文赶紧安慰两句,说道:“孔老夫子也说过这一句话,具体是什么我也记不住了,好像是说被威胁时候发的誓,都可以不作数,又更何况是这张纸条了?”
李岩嘴角一扬,说道:“这句话叫做‘要盟也,神不听’。不过孔圣人有这样的觉悟境界,在下却未必能有。我主意已定,这次会试随意写上几句狗屁不通的话,让阉党余孽也不好意思录取在下。然后再返回家乡,从此隐居起来,这样既不会附逆作恶、又保全了我李家门厅、还能在家父面前过关……”
姬庆文却不无感慨地说道:“李兄,在下一路与你同行,知道你是个品行端厚、才识过人的人才,眼下朝廷正在用人之际,你这样明哲保身,似乎有些可惜了。”
李岩道:“姬兄过奖了。在下愚钝,想来想去,眼下也只有这样一条三全其美的法子了。”
姬庆文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了一阵,也确实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只能安慰道:“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现在的新皇帝年纪虽轻,却能够快刀斩乱麻,先将魏忠贤绳之以法。可见皇上乃是英睿之君,身边应该也少不了得力的谋士。李兄只要能够凭借真才实学博取功名,皇上未必就会追究令尊的阉党身份。”
李岩听了这话,眉头阴云稍展,随即又紧锁起来,叹息道:“也就只能先这样了。这地方不吉利,天一亮,我们便出发好了。”
这几句话,姬庆文还是同意的,便对沉默许久的杏儿说道:“杏儿你都听见了吧?今晚我不睡了,你这就收拾起行李,我路上在马车里补觉。”
杏儿自无话说,揉了揉摇摇欲坠的眼皮,将屋子里铺开来的行李重新收拾起来。
而姬庆文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今晚不睡了,可毕竟一晚上没有休息,同李岩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不久之后两人就慢慢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第〇三三节 锦衣卫驾到()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又将姬庆文从小寐当中唤醒,伴随着敲门声一道响起的,却是黄得功焦急的呼喊:“东家,快醒醒,快醒醒,外头来人了!”
姬庆文被搅醒,心中当然有些不快,没好气地说道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