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的官僚体系发展了两百多年,已是僵化得近乎凝固。
反映到给姬庆文拟的封号上,便都是那些诸如忠勇、恭敬、泰康之类的陈词滥调。这些陈词滥调虽然迂腐陈旧,却绝不会有什么大错,正好应承了大明朝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氛围。
然而这样的封号,却没法在崇祯皇帝面前过关,他金口一开,只用“暮气”、“无聊”两个词语,便将这些封号全部推翻,自己灵机一动,用自己那丰腴圆润的字体写下“福禄”两个大字来。
这就相当于崇祯皇帝给姬庆文钦定了封号——福禄侯。
内阁这几位饱学鸿儒一看见“福禄”两个字,便皱起了眉头,这两个字也没品位了,写成春联还嫌恶俗,作为大明朝正是册封的侯爵的封号,岂不是太儿戏了些?
可一想到“福禄二字”既然是皇帝的金口玉言,而且这封号又不会冠在自己的名前,这三位大人便即释然了,随即编排了一堆“圣上英明”、“学识渊博”之类的马屁话说给了崇祯皇帝听。
三位阁老拍马屁的本事,可比办实事的本事厉害得多,崇祯皇帝听了他们如此用心的奉承,顿时心花怒放,当即要内阁首辅周延儒当场拟好圣旨,等白莲教之乱彻底平定之后就要明发天下。
周延儒乃是堂堂内阁首辅大臣,拟制的事情都是交给在内阁行走的一些资历浅薄的翰林学士、庶吉士之类的小臣代劳。现在皇帝要自己给姬庆文拟旨,这让他心中有些不满,可要是当面拒接皇帝这样的旨意,那就是自己给自己找没趣了。
于是周延儒便只能在太监的伺候之下,提笔开始草拟旨意。
这时内阁次辅温体仁却是别有想法——他早已看出姬庆文在皇帝面前圣眷正隆,现在顺着皇帝的心意,巴结一下姬庆文,乃是一件一本万利且全无风险的好买卖。
于是温体仁笑着向前半步,拱手对崇祯说道:“圣上,最近老臣久未动笔,正在技痒之时,不如让老臣也拟一道奏章,愿同周首辅大人比个高低如何?”
这话说得崇祯高兴,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一旁在不紧不慢地挥笔拟旨的周延儒闻言笔尖一颤,心想:好个温体仁,这不是当着皇上的面唱我的对台戏么?
这场文斗,事关朝廷首辅大臣的体面,可万万不能输了。
周延儒心中有这样的想法,却已有些来不及了——原来是他方才拟旨之时就颇有几分轻慢之心,并没有拿出自己连中会元、状元的无双文笔,用笔极为敷衍。而这道用笔敷衍的圣旨已然写了一大半了,周延儒只能努力摇动生花妙笔,尽可能地将这篇文章往回圆。
可这样前后不一的笔法,显然造成了文章整体格调的割裂,让这篇文章从一开始的肃穆严整、尽显朝廷威仪,变成后来的阿谀奉承、用尽谄媚之辞。整篇文章看上去,就好像是一个心怀佛祖,最终却抵挡不住红尘诱惑,遁入青楼的尼姑一般,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这样的旨意,自然是不可能在崇祯皇帝面前过得了关的。
反而是温体仁拟的那道旨意,虽然文笔并不出众,却贵在文风统一、文辞流畅,还拿出了姬庆文食君之“禄”便是天养之“福”,要天下食君禄者都要感念这段福分,忠心替圣上办事。
这样一来,便将文章的立意拔高了许多,顿时赢得了崇祯皇帝的欢心,赞道:“长卿(温体仁的字)拟的这篇旨意好得很,正合朕意。好,此回就用长卿的稿子了。”
说着,崇祯便在温体仁又是感激又是得意的眼神之中、在周延儒又是嫉妒又是悔恨的眼神之中,将这篇墨迹淋漓的文稿递给一旁的司礼太监,加盖印玺之后,压在书案之上,就等着白莲教之乱彻底平定之后,便要给姬庆文加官进爵。
就在内阁首辅周延儒、次辅温体仁接着姬庆文封爵之时争风吃醋之时,排行第三的徐光启却是含笑不语、稳坐钓鱼台。
原来徐光启同姬庆文的关系极为密切,原也用不着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上多费工夫,只消在散朝之后,回家写一份私信送到姬庆文手里,将皇帝的态度向自己这位小朋友说明了也就是了。
徐光启的书信并没有用兵部的六百里加急快递、也没有走锦衣卫的路子,而是通过漕船慢慢递送到姬庆文手中的,从京城出发已过了七八天了。
这七八天里头,诚意伯刘孔昭不断催促姬庆文加紧进军,力求尽快将温州城攻破,可姬庆文却始终以麾下军士疲劳不堪、火药子弹都需补充等理由一一搪塞过去,就是不肯出一兵一卒。
后来接到徐光启的书信之后,姬庆文就连理由都懒得找了,干脆就只回两个字——不行!
毕竟按照崇祯皇帝的意思,姬庆文也马上就是为侯爵老爷了,同刘孔昭是同样的品级,没必要去卖刘爵爷的面子。更何况,姬庆文脑袋上的侯爵是自己一刀一枪打出来的、一金一银买回来的,可比刘孔昭凭着祖上的威名继承来的可要硬气多了!
城外朝廷官军安安心心地休养生息,城内的白莲教却是忙得不可开交。
照理说,白莲教数万人马困守一座孤城,本来应该没什么事情好做。可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需要让众人都忙碌起来,否则闲着救容易想入非非、就容易横生事端、就容易节外生枝……
因此,徐鸿儒一边调养枪伤,一边下令麾下尚存的三万多白莲教徒做了几件大事。
一是将温州城挖地三尺,搜寻翻找了好几遍。将城内居民埋藏起来的金银、粮食、美酒等等统统翻找出来,居然又搜罗起了不少物资。
二是大肆封赏信徒弟子。只不过现在徐鸿儒手里没有真材实料,只能给些虚名而已。便在许道清的“大师兄”之下,论资排辈地继续任命了“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五师兄”……一直封到“一〇〇八六师兄”……
三是组织全部教徒弟子大办法会,抬出在城内找到的铜锣、大鼓、唢呐等等乐器,成天大吹大擂,搞得温州城中鸡犬不宁。
眼看就要城破人亡了,徐鸿儒还在弄这些形式主义的玩意儿,不少老教徒见状无不忧心忡忡,然而徐鸿儒却另有一番打算。
原来是他几次企图率领城中弟子突围,都被严阵以待的官军堵了回去,这让徐鸿儒意识到正面突破绝对没有办法成功。
于是他便独辟蹊径,召集起原本从事修造建筑、挖掘壕沟、疏通河道等工作的白莲教徒,在城内大办法事的喧闹声的掩护之下,选了温州城内一处靠近北墙的院子,在里头挖掘隧道,想要将隧道挖通之后,亲率少数亲信和精锐,从隧道之中逃脱出去,让官军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一座温州空城。
可惜徐鸿儒行动虽然隐蔽,却依旧被城外的姬庆文所识破了。
第三二二节 并不成功的地道战()
这就是姬庆文身边的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的功劳了。
原来是李元胤这位资深大特务,乘着前几天白莲教大举攻城之时,派了几个锦衣卫名下的探子混进了温州城。
白莲教本就是些乌合之众,数万人里头混进去一两张生面孔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且根据李元胤的吩咐,这几人进城之时,还颇带了些银两、衣物、干粮等物品,凭着这些东西,迅速在温州城里攒下了自己的人缘。
正是这些人,四处打探消息,又乘夜里天黑的空档,将情报写成纸条,绑在石头上,用力扔出温州城本来就不甚高大的城墙。如今徐鸿儒正忙着挖掘隧道,哪里还能管着城内关防的事情,对城中有间谍的情况竟是全然不知。
可姬庆文穿越之前是个二十一世纪的苦逼码农,虽然百无一用、一事无成,可对于各种信息情报的重要性的认识却是高人一等。
他获悉徐鸿儒正打算挖掘地道离开温州之后,立即意识到这是一条极为重要的情报,立即命令李元胤要加紧打探信息,至少也要查明隧道的出口位于何方。
可明末挖掘隧道的可靠性,可比不上后世挖掘公路隧道或是地铁通道,完全没有一个准确的方向。事实上,徐鸿儒也并不需要什么准确的方向,只求能够挖出温州城,并且不要把出口挖在姬庆文的军营里头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因此无论怎样打探消息,最终却只传来一个“大概出口在北边”这么个模棱两可的消息。
这就麻烦了。
北边——温州城瓯江一线都是北边,上百里的路线上,都有可能是隧道出口的地方,总不见得拉起数万人马,一寸一寸地进行地毯式搜寻吧?真要这么做,搞出那么大的动静来,说不定徐鸿儒听见风吹草动,就又要改换方向,让官军扑个空了。
这时候,姬庆文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经在穿越之前,看了少说有十几遍的一部经典战争科教电影——《地道战》!
电影里,为了探查游击队挖掘地道的情况,日本鬼子专门在地里埋了一个大水缸,通过从这个水缸里传来的回音,来判断地道挖掘的大概方向。
这样的办法,在电影里头其实并没有奏效,最多只能听出大致方位而已。不过姬庆文可比日本鬼子精明多了,徐鸿儒更是远远比不上抗日游击队,用这个方法来对付徐鸿儒也算是绰绰有余了。
于是姬庆文花了点小钱,买了七八口大缸,派人埋藏每逢十里地埋在温州城北的泥地里,又派了手下几个耳朵灵敏的弟兄,专门探听水缸里传来的声音。
凭借不同地方传来的不同声音,姬庆文很快推算出了隧道挖掘的大概方位。之后,姬庆文便来了他个以毒攻毒,让刘孔昭召集起两千多官军兵丁,就在这个地方同样挖掘其壕沟来,要的就是要把地基挖断,让徐鸿儒的隧道挖不下去。
当年朱元璋刚刚建立大明朝的时候,为了降低朝廷支付的军饷军费从而减轻国家困难,便设立了卫所屯田的军事制度,采用寓兵于农的方法,实现地方守备部队一定程度上的自给自足。
然而经过两百年的变迁,除了大明朝边疆的军队之外,内地的卫所兵丁已完全沦为自耕农或者是世袭军官的佃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耕种上三百六十天也未必能有五天时间从事军事训练。
因此卫所制度,到了明末崇祯年间,已从军事上完全破产了,却早就了一大群精于耕种的有编制的——农民……
而这些农民,却在这个时候给了姬庆文莫大的帮助。
只见这些捏锄头的功夫远强于捏兵器的军士们,听见要挖掘壕沟的命令,顿时来了精神,抄起无数农具便在地里挖掘起来。
因是姬庆文出的主意,这两天办事做工时候的伙食供应,自然是由姬庆文来负责了。而姬庆文可是个有钱人,又深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在伙食方面是从来不吝啬的,市场上面凡是新鲜的原料尽管买来,每顿饭都熬成几大锅杂烩粥,给这些农民兵士吃。
这些杂烩粥比起明武军的军粮自然是要粗陋一些,却好歹也是有荤有素有精米,对这些一年难得吃上一顿饱饭的卫所兵丁来说,可以算是难得的美食了。
吃着这些“美味”兵士们干起活来自然更卖力气,不过两天时间,就在温州城北老长一段距离之内挖出了一条深达一丈的堑壕,工程进度可谓是十分迅速的了。
而温州城内的白莲教徒,因为缺衣少食,工作起来却没有那么高的效率,直到两天之后才挖到了壕沟的地方,却再也挖掘不下去了,抬头却只见到一大群官军站在自己头上,好像是围观斗蟋蟀的看客一般看着自己。
这让这些辛辛苦苦才将隧道“挖通”的白莲教徒们进退两难,只能就地举手投降。
战事发展到这种程度,姬庆文已从同白莲教之间的生死对决,变成了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因此他并不想为难这几只钻地打洞的小耗子,命人将这些教徒统统抓起来,又点了个面相老实些的,让他回去给教主徐鸿儒报信,让他再不要做这种无用之事,专心在温州城里等死就是了。
临了,姬庆文还特意多嘱咐了一句:“请徐教主在城里头好好找找,看看城里还没有没剩下什么好棺材,可以给徐教主收尸。要是没有,尽管派人出城来说一声,我姬庆文保证给徐教主准备一口金丝楠的好棺材!”
就是这句话,又将白莲教主徐鸿儒给激怒了,让他不听周秀英的劝告,又带领起几千白莲教的骨干,打开城门便往城外突围而去。
这种没有道理的冒险行动,自然没有成功的道理。
这次行动虽是由徐鸿儒亲自领军,却在朝廷几路大军的围攻之下,匆匆扔下两千具白莲教徒的尸体便又退了回去。
经过这么几次尝试,徐鸿儒终于彻底打消了战胜官军的期望,借养伤的名义,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温州府衙门之内,潜心研究那些之前连自己都不会去相信的白莲教义。至于温州城内的军事防务,则全部交托给周秀英、许道清两人打理。
周秀英跟着徐鸿儒也有将近二十年了,知道自己这个“教主爹爹”每逢失败之后,都会闭关不出,因此也没有管他。
其实周秀英心里却另有打算。
别看官军现在围匝数重,但是只要选一个没有星光、月光的雨夜,由自己、许道清等教中几个武艺高强的弟子,护卫着徐鸿儒,想要脱身而去,并不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但是这样做的话,那这次白莲教在江南起事之中积累下的本钱,那就要丧失殆尽了,只能留待今后再东山再起了。
谁知徐鸿儒闭关三天,重新出关之后,却提出了个奇怪的念头:命教徒这就准备妥当,本尊要登极称帝了!
这消息将全城的白莲教徒都吓了一跳。
第一个被吓到的,无疑就是徐鸿儒最亲信的女儿周秀英了。
周秀英同徐鸿儒有父女之情在,说话自然随便许多,当即劝说道:“爹爹,现在朝廷重兵正在城外,爹爹何苦选在这个时候称王称帝?等有朝一日功成名就之后,再正经登极不好吗?”
徐鸿儒脸色一沉,说道:“功成名就?本尊现在占据州县,堪称一方霸主,又怎么不算是功成名就了?又如何不是正经登极了?”
第三二三节 都什么时候了!()
一方霸主?
徐鸿儒哪当得起这四个字?他分明只是一城霸主而已,出了这座温州城,堂堂白莲教主就会变成过街老鼠,要么遁入深山不见人,要么就会成为大明朝廷天字第一号的大钦犯。
凭这样的身份,又如何登极称帝呢?
然而徐鸿儒已经等不及了。
他现在今年已经将近七十岁了,而且曾经在南京城中受了枪伤,至今都没有养好,还能活几年他自己心里都没有底,更不知何时才能登基称帝。
所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徐鸿儒能当上皇帝,那也算是了却了心中的一番心愿了——虽然他这皇帝的权威,只能覆盖在这一座空城之内、维系不过三五天的时间而已。
对此,周秀英是心知肚明的,也颇有几句话要对徐鸿儒讲:“爹爹,现在危机未除。爹爹乃是白莲教主、明尊转世,正要带领全教弟子突出重围,杀出生天。又缘何要做这等没有助益的事情?”
徐鸿儒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说道:“什么叫没有助益?本尊登极称帝,乃是白莲圣教之中史无前例的一场盛世,必然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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