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姬庆文这才点头道,“你知道就好。告诉你,现在老子正在办正经事,谁也别来阻挠我。要是哪个敢在我面前乱说乱动,看老子怎么灭了他!”
葛胜被姬庆文这么一吓,连道:“不敢,不敢。”
姬庆文又道:“还有。解雇那些织工的,不是我姬庆文,而是那些织坊的老板。织工们有气就朝他们去撒,找我姬庆文做什么?我姬庆文手里有兵,不怕他们跟我动粗。”
葛胜又赶忙答应道:“知道了……知道了……”赔了一车的好话,确认姬庆文把气消了,这才退了下去,从今往后再也不敢掺和这件事情了。
于是姬庆文便继续将价格战进行了下去。
又过了一个月功夫,到了六月底的时候,苏州市场上百分之九十的织坊都已支持不下去,不得不关门打烊了,其中绝大部分都是苏州商会辖下的织坊。
而这股子关门歇业的大潮,一直波及到杭州、湖州、镇江、扬州等州府县,让当地人开设的织坊也受到了池鱼之殃,被迫关闭了不少。
其中最倒霉的便是那些织工了。
这些织工紧巴巴地又过了一个月的日子,手里存着的银子已然越用越少,偏偏今年又不是个好年景,粮食价格比去年同期增加了一倍。
这些失去工作、失去收入的织工,眼看就要面临失去粮食、失去生命的危险了。
他们当然不能坐以待毙。
一股暗流渐渐在织工之中汹涌激荡了起来。
而最早察觉这一情况的,还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
这位锦衣卫中的大特务,在苏州城里住了两年多,早在上上下下布满了眼线,在听到消息之后,第一个便报告姬庆文道:“大人,织工之中似乎有些异动!”
除了自己名下织坊里的织工,他们的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这一点姬庆文是心知肚明的。
而且从陕西过来,同李自成、张献忠都打过交道的姬庆文,是深谙“肚子饿了胆子大”的道理,早就意识到自己这价格战继续打下去,失去生业的织工是必然要挑起些事端的。
于是姬庆文便十分淡然地对李元胤说道:“那是自然。饿肚子的滋味,不知道李指挥尝过没有?织工们都没饭吃了,自然就要有所行动了。我看——”
姬庆文顿了顿,接着说道:“我看不过是想着打劫几家富户,抢些银子、粮食充饥罢了。又或者有几个脑子机灵的,知道这件事情都是由我而起,因此想着到苏州织造衙门里来闹一闹。这容易得很,你去通知一下杨展、黄得功,让他们多派些人,把守住织造衙门也就是了,谅这些织工也不是‘明武军’的对手。”
李元胤道:“姬大人果然厉害,前几天那些织工聚在一起,确实是在商量如何打家劫舍的事情。可打昨天起,不知从哪里来了个人,撺掇着织工们索性想万历、天启年间那样,闹他个天翻地覆,将苏州城彻底拿下来,赶走这帮子为富不仁的老板和官员们。”
“哦?还有这种事?”姬庆文有些惊讶,“织工们不过想混口饭吃而已,将织坊老板统统赶走了,织坊自然也就永远开不下去了,他们自然也就无工可做、无钱可赚、无饭可吃了,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有什么好做的?”
李元胤道:“姬大人的道理固然不错,可这些织工似乎已经饿昏了头。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你一次把话说完。”姬庆文追问道。
“更何况……更何况过来煽动织工的人,似乎是白莲教门下的信徒!”李元胤斟酌着语句答道。
“什么?白莲教的人来了?是徐鸿儒?还是周秀英?”姬庆文忙又问道。
李元胤摇了摇头:“似乎都不是。据报,此人既不是个老头、也不是个女子,应该不是徐鸿儒或者周秀英,大概是白莲教里那个叫许道清的人吧……”
“好你个许道清,你跟老子作对是上了瘾了吗?哪都有你这厮!”姬庆文禁不住痛骂了起来。
骂了一阵之后,姬庆文终于意识到,原本自己同沈良佐、同苏州商会之间的矛盾就有够麻烦了,若是在这个基础上,又扯上了白莲教、扯上了苏州织工的大罢工,那形势就会变得愈发复杂,复杂到彻底失去了自己的控制。
于是姬庆文眼珠一转,说道:“看来我这价格战差不多是到了可以收手的时候了……不过,苏州商会那边还没有认输,我可不能提前示弱……”
这时李岩推门闯了进来,说道:“姬兄和李指挥的话,我都听见了,竟搞不懂姬兄在忧愁些什么。”
姬庆文素来知道李岩的禀性,便道:“李兄一定是想到了好法子了,那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出来吧!”
李岩不慌不忙地展开折扇,慢悠悠摇了两下,说道:“织工罢工,那是一件大事。苏州知府寇慎守土有责,若是再发生像年初南京城里那样的白莲教作乱的事件,恐怕寇慎就是有一百颗脑袋,也得被皇上砍下来了吧!”
这话给姬庆文提了醒。
只见他脸上露出笑容,起身说道:“没错,织工闹事,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寇慎,他都不急,我急什么?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
说罢,姬庆文扭头对李元胤说道:“李指挥,你是锦衣卫指挥佥事,这件事情你可以报告给寇慎,让他出面召集各方人员会晤,到时候我自然有办法让苏州商会的人屈服。”
第二六七节 和稀泥有一套()
苏州知府寇慎是个在明末典型意义上的好官僚。
寇慎今年五十三岁,万历四十四年中进士的时候就已经年过四十了。他明白自己步入仕途之时年纪已然太大,除非是碰到什么千载难逢的殊遇,是绝不可能混到内阁大臣、六部尚书之类的极品官职上去的。
因此他做官讲求四平八稳,既不攀附阉党、也不得罪东林党,故而才会在天启、崇祯交界时候,变幻莫测的政治形势下,成为各方面势力都能接受的人选,来主官苏州这片朝廷财税的重地。
自到任苏州之后,寇慎虽做不到像海瑞那样的清如水、明如镜,可比起之前几任苏州知府贪得无厌的样子来,吃相无疑是要好看多了——从来不会去盘剥小民百姓,而只是收受一些富户的孝敬,当然,你不给他钱,寇慎也磨不开面子去主动索贿。
之所以这样,那是因为寇慎本来就没有什么政治野心,只想太太平平地当好他的官,等混到六十来岁的时候安心退休回家养老,替大明朝经营起一片太平地方,便也不算是辜负生平所学了。
所以,当这位最讲求平稳安定的老官僚,听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报告,说是“苏州城内的织工,或许会受到白莲教的挑唆,出来聚众作乱”的消息的时候,寇慎顿时慌了神。
不过多年来的政治经验让他迅速冷静下来。
一方面是苏州织工——他们之所以会作乱,一来固然是白莲教挑唆的结果,二来则是姬庆文同苏州商会之间的纠纷,导致大批织工生计无着,不得不铤而走险。
另一方面的白莲教——他们之前曾经在南京作乱,闹出天下震动的大事件,最后虽然勉强被镇压下来,却跑了三个首恶元凶,至今仍被通缉天下。而苏州城内唯一有过同白莲教交手经验的,依旧还是姬庆文。
于是在并不费力地分析和联想了一阵之后,并不算是蠢笨之人的寇慎得出了结论:想要将这次迫在眉睫的重大事件消弭于无形,看来关键之中的关键便在姬庆文身上。
于是寇慎放下自己正经科举出身的身份、也放下了比姬庆文高上一品的品级,亲自来到苏州织造衙门,想请姬庆文出面将这件大事排解掉。
姬庆文就怕寇慎不来找自己,他现在过来寻求自己的帮忙,那就正中了他的下怀。
只见姬庆文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来,说道:“寇大人,你这是找错人了吧?没错,织工可能起事作乱的事情,是我叫李指挥通知寇大人的。可那些蠢蠢欲动的织工,没有一个是在我名下织坊里头做工的。寇大人若是想要采取什么措施,应该去找苏州商会那些开织坊的老板吧?我这边的织坊已经替寇大人羁縻好了,保管不会出事也就是了。”
寇慎被姬庆文顶得一愣,还不知道自己已然中了他的“欲擒故纵”之计,赶忙央求道:“姬大人何出此言?谁不知道是姬大人出手,才让其他的织坊经营不下去的,织坊里的织工自然也就没饭吃了,这才想着要……”
“谁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姬庆文矢口否认道,“我就搞不明白了,我就是把手里的布匹绸缎便宜些卖出去了而已,这有错吗?不是百姓都说这年头米贵、菜贵、布贵,都是我们这些奸商搞出来的吗?怎么现在卖得便宜了,又是我不对了?寇知府,你倒是教教我,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寇慎和稀泥有一套,却不懂真正的经济之学,被姬庆文这句话反问得无言以对。
沉默了半晌,寇慎终于说道:“姬大人,不如这样,由我出面,召集苏州商会的织坊老板,同姬大人面谈一下如何?大家坐下来说话,有什么误会都可以当面澄清一下。”
寇慎在苏州当知府当得久了,同商会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他又同姬庆文交好,每年都要从姬庆文手里拿上千两银子的所谓“冰敬”、“炭敬”。因此这势同水火的两方面势力,他都是不愿意得罪的,提出心平气和地讨论一番,然后做出两方面都能接受的妥协,这是他唯一能够接受的建议。
这个建议,姬庆文也是可以接受的。
可他却不愿把话说死了,故作犹豫地起身在屋子里徘徊了两圈,这才点头道:“寇大人,谈是可以谈的,至于能谈到什么程度,那就不是我姬庆文一个人的事了。”
姬庆文肯坐下来,寇慎就已经很高兴了,赶忙笑着拱了拱手,说道:“好说,好说。只要大家有诚意,能够各退一步,就一定能将这件事情谈下来。”
“嗯,好吧。”姬庆文道,“那还有一件事情,我有言在先。”
“但说无妨。”寇慎立即接话道。
“这次面谈,除了请苏州商会的人过来以外,松江市舶司提举沈良佐公公,寇大人也是要出面请来的。以寇大人的聪明,应该早就知道了,松江商会这些奸商背后,是由沈公公在给他们撑腰,否则借他们胆子,也不敢跟我作对!”姬庆文道。
寇慎一听沈良佐的名字,脸上立即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说道:“姬大人,沈公公是松江市舶司的提举、又是司礼监的提督太监,同苏州知府衙门素来没有什么瓜葛,叫我去请他,似乎有些于理不合吧?我看还是姬大人同他关系接近一些,由姬大人去请,才比较适合……”
姬庆文眉毛一挑,道:“寇大人去不去请沈良佐,能不能把他请来,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别忘了,我也是寇大人你请来的客人,只有主人请客的,哪有客人越俎代庖的道理?沈良佐,你想请就去请,不想请就不去请,我只不过提个建议而已,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说着,姬庆文便做了个送客的手势,道:“好了,我今日还有别的要紧事要办。寇大人什么时候将客人都请齐了,再派人来通知我好了。”
寇慎身为苏州知府,在苏州城内算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了,可在掌握了大量有形和无形资源的姬庆文面前,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弱势群体,只能颇不情愿地答应下来。
能否将苏州织工起事压服在萌芽状态,这是关系到寇慎身家性命的一件最要紧的大事,因此他不敢有半点怠慢,立即就去派出手下,一家一户地联络苏州商会里的织坊老板。
寻常织坊老板都还是十分给寇慎面子的,接到了苏州知府衙门送来的请柬,便赶忙答应下来。而那些家里有功名,或者同朝中大佬有联络的商人就难办一些,非得寇慎亲自上门,这才肯答应参加会议。
至于沈良佐,他倒是很希望参加这么个会议的。
原来是他早已被姬庆文这价格战打得焦头烂额,非但淀山港码头的生意一落千丈,那些生意经营不下去的织坊老板们也三天两头地过来找他麻烦。
被逼得没有办法的时候,沈良佐真的想出动自己麾下的两千京营“御林军”这就杀到苏州城内,将那个麻烦的姬庆文给当场杀了算了。
可姬庆文手下不但有战斗力惊人的“明武军”护卫,更有一个锦衣卫高级将领协助——不仅手段犀利,而且耳清目明,自己绝不是姬庆文的对手,反而有可能被他反击断送了性命。
因此,当沈良佐听到同自己从来没有什么联络的知府寇慎派人过来请自己去开会的时候,毫不犹豫便立即答应了下来——毕竟这是一次能够体面解决争端的大好机会。
第二六八节 唇枪舌剑()
此时正值江南梅雨季节,无边无际的牛毛细雨下了整整一个月,让地面、数目、亭台、楼阁,乃至空气之中,都笼罩起了一股隐约可辨又令人不快的腐臭霉变味道。
就在这股无处不在的气味的侵袭之下,苏州知府衙门之中,聚集起心怀鬼胎的各方面势力来。
首先到齐的,是急于摆脱目前织坊困境的苏州商会的各位老板。他们来了总共有四五十人,将偌大一间苏州知府衙门正堂占去了大半空间。
而在这一群大多脑满肠肥、大肚便便的商人之中,却有一个刚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十分惹眼——她便是老首辅申时行的孙女,申家最宝贝的掌上明珠申沉璧。
名义上掌管着松江淀山港事务的市舶司提举沈良佐,也带着几个亲信的谋士随后赶到。
苏州是东林党的大本营,苏州商会的商人自然也同东林党的联系比较密切——事实上,这次若不是东林党魁钱谦益牵头撮合,苏州商会的老板们就是饿死也不会同太监沈良佐合作。
因此,看见同自己站在一条战壕里的沈良佐,这些大商人们不过是不冷不热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又各自聚在一起说话,不再去搭理沈良佐了。
沈良佐在太监当中也算是成功人士了,受到了这些商人的冷落,心里自然不高兴。可沈良佐的心思却还算清明,知道要对付姬庆文这个难弄的对手,即便没法做到齐心协力、至少也要做到同仇敌忾。
因此沈良佐勉强压抑住心中的郁闷,脸上挂起虚伪的笑容,时而低头饮茶、时而抬头环视四周,做出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来。
原定巳时整召开的会议,姬庆文迟到了一盏茶的功夫,直到巳时一刻许,这才不紧不慢地赶到了苏州知府衙门——当然了,这是他故意的。
寇慎、沈良佐和商人们等得有些心焦,见姬庆文姗姗来迟,显然是故意摆出一副倨傲的样子来,心中自然不快,他们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变得严肃凝重起来。
姬庆文却仿佛没有瞧见他们的表情变化一般,嬉笑着同众人打过招呼,便在苏州知府寇慎下手坐下,又让下人再搬一张椅子过来请李岩坐下,至于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则身穿齐整的飞鱼服、手按绣春刀,一步不离地站在姬庆文身后。
主持会议的苏州知府寇慎见诸人都已到期,便轻咳了一声,仿佛在打预防针一般地说道:“
诸位,本官请大家过来的原因,诸位应该都知道了。眼下苏州城里的织坊关闭了不少,织工当中也不少生计无着的。有句俚语叫做: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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