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良佐推门进屋,见姬庆文正同一个美貌女子说话,便故作热情地说道:“没想到姬大人还有这等雅兴,不知道这位姑娘是哪位名牌上的花魁啊?”
姬庆文一笑道:“沈公公这话失言了。她可不是什么青楼女子,而是我的妻子。公公今后还须留意。”
将朝廷命官的妻子说成是青楼女子,那可是一件颇大的失礼失仪之事,让沈良佐不禁脸上一红,慌忙赔礼道:“那是杂家有眼无珠、有眼无珠……还请姬大人不要见怪……”
沈良佐来的时候怒气冲冲,却没料到第一个回合便在言语上落了下风,已然向姬庆文道歉起来。
姬庆文却不客气,微笑着朝柳如是看了一眼。
柳如是在跟着姬庆文之前,不知结交过多少朝廷命官,自然懂得规矩,知道姬庆文要同沈良佐谈论大事,便轻飘飘蹲了个福,说道:“夫君就尽管同沈公公谈事吧,我先下去为两位安排几样好菜上来。”
说着,一提腰间系着的洁白无瑕的纱裙,便退了下去。
姬庆文的夫人都离开了,沈良佐带过来的几个随从自然也不好久留,只能极知趣地关门退了下去。
待众人退尽,沈良佐又致歉道:“姬大人,杂家初来乍到,不知道大人这里的规矩,方才有口无心,还请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姬庆文却道:“其实公公说得也没错。我的大老婆柳如是,原来也是青楼中的一位风尘女子。只不过她出淤泥而不染,乃是一朵洁白的芙蓉,正好被下官有幸采撷了而已。”
一听到“柳如是”的大名,就连沈良佐都惊讶得瞪圆了眼睛,惊呼道:“原来传闻都是真的啊!姬大人还真的娶了柳如是为妻。柳如是……哦,不……尊夫人可是名满京华的人物,迎娶她可是花了不少银子,据说光赎身钱就有足足十万呢……”
不是十万,是三十万。
可姬庆文唯恐说出三十万的数字会吓破了沈良佐的胆,便避重就轻道:“哪有,哪有?这不过是旁人闲来无事的胡扯而已。”
沈良佐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继续讨论下去,赶忙将话锋一转,用尖利的嗓音干咳了几声,说道:“姬大人,杂家今日特意走一趟来苏州,倒也不光是来找姬大人说笑的,乃是有一桩重要事情找姬大人详谈。”
姬庆文不用猜也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却故意装蒜道:“那是在下失礼在前了。既然沈公公有正事同我谈,那这里就太不合时宜……我看今日时辰太晚了些,还请公公明日移步去苏州织造衙门再细谈不迟。”
沈良佐这个大太监急吼吼跑到妓院里,已经是“干着急”了,如果要他再等一天,他可就得忍不住“着急干”了。
于是沈良佐忙摆摆手道:“不必了,这里雅致得很,就在这里谈就好。”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那个什么?杂家自打从姬大人手里接过淀山港码头之后,码头经营的经营情况,恐怕姬大人也有所耳闻吧?”
姬庆文听了这话,莞尔一笑道:“什么情况?我不知道啊?沈公公是司礼监出身,东厂、锦衣卫就没有不听你的,我的一举一动不还全在公公的掌握之下?公公是知道的,我这人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不会吧?”沈良佐反问道,“好像姬大人前些天还去过一次湖州呢吧?”
姬庆文顺水推舟道:“我说得不错吧……在下知道,我身边到处都是沈公公的眼线,恐怕我今天哪只脚先迈进的这处‘绛云楼’,沈公公也是心知肚明呢!”
其实沈良佐只知道姬庆文去过一次湖州,至于他何时去、何时回,带的什么人、见过什么没人、说过什么话、办过什么事,他是一概不知道……
只听姬庆文接着说道:“不过下官前去湖州,也不为休息消遣,而是去采购生丝、宣纸等物,也是为了织造衙门的生产呢!”
沈良佐从一个小太监混到司礼监提督太监的位置上,也可堪称一个人精,立即接过话头,说道:“杂家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呢。”
好不容易将话题重新带了回来,沈良佐自然不会让姬庆文又将话题岔开,便一口气往下说道:“也不怕姬大人嫌弃,杂家接手码头之后,这日子一直都是过得紧巴巴的……可杂家就想不通了,杂家遵循的,都是姬大人之前制定下来的规矩,可姬大人经营得风生水起,怎么偏偏杂家就如履薄冰呢?还请大人给我指条明路。”
姬庆文喝了一口面前的茶,笑道:“都说下官人前风光,却不知下官人后辛苦。松江府这座淀山港码头,本来就是不赚钱的……”
“不赚钱……不赚钱……既然码头不赚钱,姬大人为什么还要这么麻烦开出来呢?”沈良佐追问道。
“为了安抚那些海商啊!”姬庆文不假思索地答道,“沈公公管理港口也有些日子了。应该知道这些海商穿上衣服人模狗样地跟你做生意,衣服一脱,便成了打家劫舍的海贼。要是在下不开这座码头,不给他们正正经经做生意发财的机会,他们自然就会想别的歪门邪道来赚钱。”
“姬大人的意思是……”
姬庆文“嘿嘿”一笑:“我的意思是这座码头是开来绥靖地方的。不但不赚钱,还每年要从织造衙门里拿钱出来供应给码头呢!沈公公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实现经济效益的同时,实现社会效益。”
沈良佐将这句话听了个半懂,学着姬庆文的话说道:“那不如姬大人就继续实现一下你的那个什么,叫社会效益,每年多少也给码头上供应一些银子,也好让杂家的日子好过一些,如何?”
沈良佐这话才说到了点子上。
他屈尊来访,为的还不是想姬庆文讨几两银子的花销么?
可姬庆文却是一钱银子也不想给。
只听他“呵呵”笑道:“公公,你这话似乎有些不太合规矩吧?不怕公公说我托大,织造衙门从来就不做亏本生意,更不会送银子给别人。要说送,也只会送给一个人,数额也颇为巨大。公公,你猜我织造衙门的银子是送给谁的?”
“皇上万岁爷?”沈良佐猜测道。
“没错!就是万岁爷!”姬庆文确认道,“公公确实是位高权重,又是皇上信得过的人,可似乎还不是圣上本人,想必在下的织造衙门也没有理由,送钱给公公吧?”
第二六三节 开源节流()
姬庆文穿越到明朝已有三四年时间了,早就已经摸准了这些大明朝的官员们的套路,只要一提起“皇帝”两个字,直接或是间接地动用起皇帝的权威来,那么那些原本官威十足的大小官员们,便会变得谨小慎微得就像童养媳似的。
沈良佐也不例外。
他一听姬庆文说起皇帝来,立即说道:“不……不……当然没有,没有这个道理……杂家只是想请姬大人看在我们同朝为官的份上,能够帮我一把,先暂借我个一二十万两银子,也算是能让杂家过几天宽裕日子……”
姬庆文假装叹息道:“公公,不是在下不肯帮忙。实在是松江码头上欠了苏州织造衙门太多钱了,恐怕再难借钱给码头上了。”
这叫什么话?
苏州织造衙门是你姬庆文在管,淀山港码头也是你姬庆文一手修建的,不过是左手换到右手而已,又谈得上什么欠不欠的?
于是沈良佐便问道:“姬大人这话又从何说起呢?这两处生意不是都在姬大人手上吗?”
姬庆文道:“沈公公别忘了,苏州织造衙门可是每年要向皇上进贡大批绸缎和银两的。下官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擅自用织造衙门的钱去搞码头这种亏本生意的啊。因此,在下便耍了个小花招,让码头‘暂借’织造衙门的银两运营,这些欠钱,等有朝一日码头赚到了钱,是要还给织造衙门的哦……”
姬庆文口中提到的这个套路,后世广泛用于政府修建桥梁、机场、高速公路等大型工程之中——也就是先筹集资金,然后再收费偿还资金本息,而筹集资金的抵押则是尚不存在的大型工程和固定资产。
考虑到沈良佐是个脑子不甚灵光的明朝人,姬庆文没有把套路说得太详细,却也足够让沈良佐赶到懵逼了。
只见他惊讶了半晌,这才说道:“这可……真……真是匪夷所思……姬大人这算账的方法,杂家可真是闻所未闻……”
姬庆文一笑道:“寻常有一笔账两笔算的,也有两笔账一笔算的。可在下可确确实实是两笔账两笔算的啊,这有什么好想不通的?更何况在下看在沈公公的面子上,已经暂缓催促码头欠款了。公公,你看你到任了也有将近一个月了,我什么时候像你讨过钱?要是放在以前,码头上可是要每个月都往织造衙门账上打两万两银子的哟!”
姬庆文这话不过是临时起意、随口说说——反正织造衙门和淀山码头的过往账目都牢牢掌握在姬庆文自己手里,他再怎么说都是可以的。
而沈良佐兴冲冲从松江跑来苏州,原本是要向姬庆文讨些银两的,却不料三言两语之间,他却每个月都欠着姬庆文两万两银子没有给。
沈良佐同姬庆文谈了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带着一肚子回松江淀山港了,连过夜都没过。
回到淀山港,没有从姬庆文那里讨到一两银子的沈良佐,只能召集起自己在江南本地招募的几个军师、谋士,商量起下一步的对策来。
谁知道这些所谓的“江南才子”都是些篾片相公,吟风弄月、填词作诗都是满肚子的本事,偏偏没有半点经世济民的真才实学,商量了一整夜,都拿不出什么事半功倍的好办法来。
想来想去,只有老生常谈的四个字“开源节流”。
开源,就是要增加淀山港的收入。可淀山港现在管办分离,除了向过往海商收取关税之外,并没有别的收项。于是沈良佐便一改姬庆文按船舶长度、吨位收钱的规则,转而以商船运输的货物的价值收税。
可商品的价值却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块缅甸产的翡翠,你说值五百两银子、我说只能去腌咸菜,谁都有谁的道理,根本没有统一的标准。于是海商们只能去寻求贿赂沈良佐或是他手下书办、主簿的门路,求他们在清点货物的时候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少收些关税。
建立起一套严格的规矩十分困难,可要打破它却方便得很。
被沈良佐这样一搞,原本秩序井然的松江府淀山港码头顿时变得乌烟瘴气——老实本分的海商不得不多缴几倍于之前的关税;而投机取巧的海商在关税上固然得了便宜,可行贿的钱却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这样一来,淀山港相比其他老牌海港关税低廉、贸易自由的核心竞争力已然丧失了不少。要不是只有在这里才能购买到苏州织造衙门生产的进贡丝绸,那些一闻到利润,行动起来便比苍蝇还快的海商们早就调转风帆船舵,转投别的港口去了。
总而言之,“开源”这件事,算是被沈良佐勉强办理下来了。
可“节流”这事却不是那么好办的。
所谓“节流”,就是要尽量将不必要的开支和成本节省下来。
码头的开销主要分为两个部分——其一是码头日常维修、维护所用的成本;其二则是码头上雇佣的这一千五百多码头工人的日常工资和福利支出。
关于第一项,姬庆文在年初离开南京之前,就已经划拨了足够的银两,将原本就十分坚固的码头重新整修扩建了一番,码头里里外外都跟新修的一样,这笔钱自然就可以暂时节省下来。
而第二项却是万万不能省下来的。
当初姬庆文听到皇帝派了沈良佐来当自己的上司的时候,就处心积虑地想要给他难堪,因此故意将码头工人每个月的工资提高到每月十两银子。这样,一共一千五百个工人,再加上一些赏赐和津贴,要养活这群人,就得每个月花三万两银子。
于是沈良佐便想着从这些人身上开刀抠银子下来,打算将每个月的月例银减半发放。这样一来,增收之后的关税,减去工资支出,那码头每个月还能有所结余,可以让沈良佐的日子过得略微舒服一些了。
可这些码头工人原本都是陕西乱民,跟着闯王高迎祥、闯将李自成挑旗造反的底子,又岂是好说话的?
他们一听说自己的工资不增反减,立即就不高兴了。几个领头的半夜商量了一下,第二天就将港口围堰封锁了起来,又阻止一切海船进港、离港,剩下的人怎将沈良佐日常办公居住的那座小楼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沈良佐是司礼监提督太监,好歹也是掌过兵的,又在满洲八旗围攻京师的“己巳之变”里当过一阵子的九门提督,看见这样的场面还算镇定。
于是他便下令,要驻扎在围堰外头的两千京营兵士这就进城,将所有闹事的码头工人全部逮捕起来。
可这些码头工人早有准备,第一时间便将围堰的入口封闭起来,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在没有手机、没有电话的明朝,自然是半点消息都带不出去。
被码头极为憋屈地围困了两天之后,沈良佐终于屈服下来,答应码头工人们可以维持工资不变。
可沈公公的信誉已然破产,楼下的工人们没一个相信他的话。
无奈之下,沈良佐只能再退一步,表示可以让码头工人们派代表去请姬庆文过来协调办理此事。
姬庆文对这些码头工人而言,又是救命恩人、又是衣食父母,由他居中协调,自然是可以接受的。
于是码头工人们继续围住沈良佐不放,又派了办事得力公道之人,兼程赶往苏州,去请姬庆文过来。
姬庆文听到这个消息真是又喜又惊。
第二六亖节 贸易战开始()
喜的是没想到沈良佐在淀山港码头支撑了不到一个月,就闹到窝里反的地步,想必是支撑不了多少时日了;惊的是这些码头工人可都是些无法无天的家伙,万一把沈良佐杀了,那自己也得负些连带的责任。
因为这个缘故,姬庆文接到消息之后,便火速启程赶到了淀山港之中,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特意点起的两百“明武军”精兵。
这些乱民出身的码头工人们,倒还算给姬庆文面子,见这位姬大人来了,又见曾经将自己打得一败涂地的“明武军”将士也来了,顿时没了围困沈良佐时候的嚣张气焰,在得到了维持现有工资不变的承诺之后,便悻悻解围而去了。
不过这些码头工人做了姬庆文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情,让姬庆文颇为高兴,他便从自己账上拨出一万多两现银出来,分给每位工人每人十两银子,也算是安抚一下人心。
姬庆文并不想在淀山港里多滞留时日,办完这件节外生枝出来的多余之事之后,便立即返回苏州去了。
沈良佐新募来的一个幕僚,见姬庆文出手如此阔绰,便赶紧向沈良佐建议道:“公公,看来这姬庆文是真的有钱。据说他在码头库房里存放的绸缎有好几百匹,卖出去就是几十万两银子。要不我们将这些绸缎扣留下来,也好解一解燃眉之急?”
沈良佐听了这个建议,眼前顿时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骂道:“你出的这是什么馊主意?是要杂家跟姓姬的撕破脸皮么?你没看他手底下那些军士么?就连满洲鞑子皇太极都弄不过他,这厮要是真的发起狠来,能把我们全都生吞活剥了。”
“那也不至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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