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之下,沈良佐早就听到姬庆文到达的消息,已在门外等候,见他过来,远远便迎了上来,颇同姬庆文寒暄了几句,才将姬庆文等人迎上高楼。
待几人坐下喝了一会儿茶,还是沈良佐先沉不住气,说道:“姬大人,这座码头你经营许久,虽然从三天前已经把上下事务交托给我,可账册等物却都没有移交,让杂家想要经营也无从下手啊!”
姬庆文办事算粗疏的,可有一个聪明绝伦的李岩、一个细致谨慎的李元胤从旁协助,又怎能将账册这种重要的东西给忘了?
他当然是故意没有将账册移交给沈良佐了。
因此姬庆文故作自责的样子,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说道:“那是我的不对。沈公公,账册倒也不在我的身上,全都由一个叫汤若望的传教士代为记账。”
“哦?是吗?”沈良佐问道,“那这个汤若望现在在哪里?也在苏州吗?”
姬庆文听了这话,已然知道沈良佐这几天来,其实对淀山港的情况没有半点了解,他这个市舶司的正提举做得同一个瞎子、聋子没有什么两样——毕竟汤若望一个金发碧眼的德国传教士,在淀山港中十分扎眼,只要耳目略微清明一些、头脑略微灵活一些,就应该将汤若望的底细打听了个底掉。
想到这里,姬庆文便偷眼朝李岩使了个眼色,见他也正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自己,顿觉心中有底,便对沈良佐说道:“不,沈公公,汤若望神父就在淀山港里,你不知道吗?”
沈良佐脸上一红,说道:“不怕姬大人笑话,杂家初来乍到,港口里的路还没走熟呢,还真没接触过这个洋人传教士。”
姬庆文笑道:“不打紧的,汤若望应该就在隔壁那座教堂里头,要是沈公公不认识他,就由在下派人去请他过来好了。”
“好,好!”沈良佐立即同意了姬庆文的意见,又补充了一句,“记得让他把账册也都捧了来。”
姬庆文闻言轻轻点了点头,便让李元胤去请汤若望上楼,脸上挂着的尽是胸有成竹的微笑。
原来因去年姬庆文去京师勤王,码头无人管辖,只能暂时交由汤若望打理;后来姬庆文虽然回到了江南,可由忙着过年和应付沈良佐的到来,因此便也没有功夫重新将码头管理起来。于是在这小半年时间之内,淀山港实际上是由汤若望全权管理的,而德国人汤若望记账,自然用的也是德语了。
十七世纪的德语,就连姬庆文这个学过现代英语的人都看不明白,又更何况是沈良佐一个汉字都认不全的死太监了。
果然不出姬庆文之所料,汤若望搬过来的厚厚一本账册里头,写得都是拉丁字母和阿拉伯数字,记述得虽然详细完成,可奈何沈良佐一个字都认不得。
无奈之下,沈良佐只能求助于姬庆文,问道:“姬大人,这个洋人都写了些什么啊?大人你认得吗?”
姬庆文含笑答道:“公公这样的饱学之士都不认识,我又怎么会认识呢?”
沈良佐吃了个软钉子,只得如实答道:“杂家确实不认识。可姬大人管辖码头已久,如果不认识这洋人记的账,又怎么来管理码头事务呢?”
姬庆文笑道:“在下管理起来粗陋得很,每年只问两遍码头总的收入和支出也就是了,谁还去管什么明细账呢?”
沈良佐明知姬庆文所言不实,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去询问汤若望这几个月码头的总收支情况如何。
却不料因过年之前,汤若望自作主张从一艘从德国过来的商船上购买了一大队德国制造的工业产品——姬庆文手里那两支救过他性命的火枪,便是那时候购买的——这次大采购,再加上过年时候发放的银两,淀山港码头一两银子没赚,反而净赔了三十万两白银。
当然,这样的亏损,都是姬庆文事先安排下来的。
沈良佐不通经济,当然也就猜不透这其中的蹊跷之处,只能问道:“姬大人,都说你这淀山港里的银子就如江河湖海一般,怎么可能不赚钱,反而还往里头赔钱呢?”
姬庆文叹息道:“唉,这正是在下辛苦的地方。既要面子、又要里子,这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不瞒公公说,为了维持淀山港的运营我每年还要从织造衙门的账上搭银子进去呢!”
沈良佐蹙眉道:“那怎么可能?姬大人的苏州织造衙门就那么有钱吗?除了每年向皇上进贡大量绸缎、现银,竟然还要出钱补贴给码头?”
姬庆文得意地一笑:“那是自然,否则皇上怎么肯将苏州织造衙门让我来经营呢?”
虽然不是沈良佐直接管辖的事务,可司礼监毕竟还管着织造衙门,一个衙门能赚多少钱,沈良佐多少还是有些概念的,便听他说道:“姬大人,在南京时候,杂家也曾传见过江宁织造、杭州织造两位提督公公。他们手下的织造府没有那么重的进贡的任务,可日子却也都过得苦巴巴的,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啊!”
姬庆文听了这话,笑着递上了一枚软钉子,说道:“沈公公,你是钦点的市舶司提举,淀山港码头固然应该是由你主持没错,可我苏州织造衙门里能赚多少钱的事,恐怕还轮不到沈公公你过问吧?我又不是太监,你说对不对?”
这话立即将沈良佐堵了个哑口无言——各织造衙门都是替皇帝赚钱的地方,地位不高、作用却十分重要,织造提督太监都是直接隶属于皇帝,几乎可以同司礼监掌印太监、司礼监秉笔太监之外的其他太监平起平坐。
因此凭借沈良佐松江市舶司提举的身份,固然没有权限去干涉织造衙门的事情;而凭他司礼监提督太监的官威,也确实只能约束一下太监宦官。
不过姬庆文却随即答道:“这件事情,同沈公公讲讲也并无不可。要是问在下的织造府为什么能赚这么多钱,在下的答案不过是‘开源节流’四个字而已。至于江宁、杭州两处织造衙门为什么赚不了这么多钱,那就请恕下官不知道了。”
沈良佐吃了个瘪,却又不敢当面发火,只能威胁道:“姬大人,这新设的市舶司,你也是副提举,要是搞砸了,恐怕皇上那边不太好交差……”
姬庆文立即针锋相对地反驳道:“沈公公这话就错了。自公公进驻码头之后,码头的防务、人员、日常管理,已经第一时间全部移交给公公你了,公公还想怎么样?要把经营码头比作一份大生意的话,那在下我现在就是一个甩手掌柜、而且还是副的那种。现在码头就在公公你的脚下,要怎样经营,还请沈公公一手定夺,逼问在下,是问不出什么花头来的!”
说罢,他见听沈良佐良久都无言以对,便又复得意地一笑,说了声“告辞”,便领着李岩、李元胤和汤若望等人下了楼。
第二六一节 替他人作嫁衣裳()
姬庆文的态度是摆明了不想太太平平地将松江淀山港码头的事务交接给沈良佐,自然也就没有理由继续呆在港口之内。于是他同沈良佐告别之后,便连夜赶回了苏州城。
沈良佐这边自然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他首先想到法子,便是备上一份厚礼,跑到汤若望那边去,求他把去年以来记下的账册翻译成中文。可汤若望是同姬庆文在西安城里就认识的交情,再加上他的夙愿是在中国修教堂、传耶教,对沈良佐那些金银财宝的礼物根本不看在眼里,当然是不会帮助这位市舶司的新提举的。
因此汤若望一会儿说汉语、一会儿说德语,装傻充愣、言而无物,顾左右而言他,反正就是不愿将账册的明细通报给沈良佐。
沈良佐同汤若望详谈了几次,只觉得汤若望这个传教士,并不像传说当中的那些洋人一般实诚,反而更像是个同官府打惯了交道的老油条,真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于是沈良佐终于打消了从汤若望那边取得账册的打算,决定来他个釜底抽薪,动用起自己司礼监提督太监的面子,从南京户部、河道总督、江宁织造、杭州织造衙门里借调了八九个盘账高手,向从往来的淀山港码头的海商那里取得明细账册,再编成一篇总账——这本总账虽然同原始账册有些出入,却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可姬庆文早就将工作做在了前头。
他知道在海港之内做生意的海商稳定性极强,多是固定的几个海商往返松江、日本、南洋等地做生意,而且大多会给大海商郑芝龙几分面子。
于是姬庆文便提前通过郑芝龙的渠道,要求海商们与沈良佐保持消极不配合的态度——做生意可以,账册则一概没有。
不过姬庆文这样的部署,后来看来却有些多此一举了。
因为大多数海商都是些在中原混不下去的农民,认识的汉字加起来也认不得一升,平素做生意也是讲究今朝有酒今朝醉,从来没有什么记账的习惯,要他们拿出来账册来,还真的就两个字“没有”。
不过郑芝龙此人素有异心,早就不想把身家性命全都放在姬庆文这一个篮子里头,现在平白无故多了个主官码头事务的市舶司提举沈良佐,他当然是要存心巴结的。
然而郑芝龙的儿子郑成功刚刚走了姬庆文的门路,被钦赐了官职和功名,一时之间也不好完全舍弃姬庆文这条线而转投到沈良佐名下。
因此脑子灵活、唯利是图的郑芝龙,决定暂时先同沈良佐维持住现在这种不冷不热的关系,看看形势再说。
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之下,郑芝龙当然是不可能冒着彻底惹怒姬庆文的风险就投靠沈良佐的。
相对的,沈良佐自然也就不可能得到包括郑芝龙在内的海商的支持,只能继续延续姬庆文之前的政策,而不能取得自己一心想要获得的码头往来详细账目。
所幸沈良佐到达松江淀山港的时候,不过是四月初而已,如果从现在开始重新记账,倒也可以掌握码头一年之中其他三个季度的经营情况,也还算来得及。
可经过一个月的记录,沈良佐居然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他原以为淀山港码头是个流金淌银的好地方,却没想到码头日常开销极大——光码头维护和码头工人的开支,就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仅凭码头上收取的一点点关税,就连收支平衡都做不到,更别说是赚取大量银子进贡皇帝了。
这就让沈良佐想不通了——码头的开支是自己亲自掌握的,姬庆文连续两年进贡了几十万两现银也是事实。为什么这么繁忙繁华的一个码头,到了自己手里,就连维持日常经营都变得异常困难了呢?
他所不知道的是,姬庆文运营这座码头,完全参考了后世设立自由贸易区的思路。
那就是只收取极为少量的、仅具有象征性意义的管理费(也就是关税),用以形成成本优势从广州、泉州、宁波等几个具有竞争关系的传统港口那里吸引海商过来经营。自己则以织造衙门的名义,一边出售衙门出产的进贡绸缎、一边收购海商手里的产品、一边再将产品出售出去,从而赚取大量差价。同时又通过筑造围堰等方法,拒绝其他地方的商人入场经营。
这样一来,姬庆文实际上是把淀山港打造成了一个万众瞩目的大舞台,而舞台上唯一的主角就是自己。
而沈良佐空有了一个舞台主官的身份,却没有本事镇住整个场面,便无异于“替别人作嫁衣裳”,虚有其名而没有其实。
姬庆文这边,因暂时不用去管理码头事务,反而让他更有余力地去办理其他事务。
一方面,他延续了之前的做法,继续通过淀山港码头这一平台,向海商倾销织造衙门出产的彩织锦缎,该赚的钱一分也没有少。
一方面,他利用赚取的银两,让中国古代发明家宋应星主持统一改善和重造纺织机,租用和兴建厂房,并以高出市价百分之十的价格,大量雇佣熟练织工,逐步投入中低端棉布和绸缎的生产,占领苏州周边及海外市场的中低端市场。
一方面,让杨展、黄得功、孟洪等人领衔,继续加强“明武军”建设,补充在之前的战斗中损坏的武器,重新研究和改善面对骑兵、坚城时的战术套路,继续增强“明武军”的整体战斗力。
除此之外,姬庆文还在想办法开办自己的兵工厂,争取将来做到刀剑、火枪、大炮,乃至战船战舰都能够自行生产。不过这件事情,想当于要重建一个重工业体系,对于在后世只是一个苦逼码农的姬庆文而言难度太大。因此此事进展颇为缓慢,姬庆文只从海商那里购买了一些火枪和战船的修造图纸而已。
松江淀山港那里,沈良佐虽然带了两千京营军士过来,却始终无法全军入驻,码头上上下下都是姬庆文的老人。因此,这位新任的市舶司提举的一举一动,竟都在他的副手姬庆文的掌握之下。
而沈良佐却只能依靠他在司礼监当太监时候积累下的人脉,通过东厂的门路,才能多少打探一下姬庆文的动向。
可东厂本身并没有什么侦查探哨的能力,打探消息全都要依靠锦衣卫的专业力量。然而偏偏姬庆文身边,有个资深的锦衣卫高级军官——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
李元胤同姬庆文接触得久了,又从他手里得了数不清的好处,早就已对姬庆文忠心耿耿,在他的安排下,苏州城中的锦衣卫没有一个肯帮沈良佐的忙的,大多对沈良佐阳奉阴违,或者提供一些似真似假的情报也算是交了差了。
可姬庆文这两个月的手笔实在太大,传到沈良佐这里,让他禁不住起了疑心——姬庆文花出去的这么许多银子,莫非是通过什么渠道,将本该属于码头的收项,给转到了织造衙门账上……
他虽然怀疑,却没有什么真凭实据,思来想去,便只能亲自跑到苏州织造衙门,来找姬庆文面谈一番。
听到沈良佐来苏州找自己议事的时候,姬庆文正在观前街上的“绛云楼”里喝酒聊天。
原来苏州“绛云楼”的老板娘马湘兰,也是南京“群玉院”的老板娘,南京一场白莲教之乱过后,官府将“群玉院”当成了白莲教联络接头的场所,三天两头来关照一番,马湘兰的生意自然是做不下去了,便想着将“群玉院”彻底搬迁到苏州这里。因此她便找到姬庆文和柳如是的关系,想从中寻个方便。
第二六二节 一钱银子也不给()
按照常理,二把手接待一把手的拜访,自然是要尽量地庄重谦恭为好。
可姬庆文这个二把手副提举,却是丝毫不把沈良佐这个一把手正提举放在心上。在他眼里,让沈良佐给他当个提线木偶,还嫌他手脚不够灵活呢!
因此姬庆文也故意不腾挪地方,就让小多子传话,说姬庆文请沈良佐到“绛云楼”来相会。
那沈良佐一听“绛云楼”乃是一处青楼妓院,顿时就来了火气——俗话说得好:太监上青楼,这不是干着急么?沈良佐地位再高、权柄再重,也不过是个没卵子的阉人,哪有阉人去青楼的道理?
不过现在的沈良佐还真到了应该“干着急”的地步,思前想后也不能就这样扭头就走了,只得长叹口气,答应一声:“得嘞,客随主便,杂家就辛苦走一趟吧!”
不过姬庆文也还算懂得一些人情世故,并没有直接在中厅里接待沈良佐,而是叫马湘兰专门安排了一个雅致小间,也算是给沈良佐留了一些体面。
沈良佐推门进屋,见姬庆文正同一个美貌女子说话,便故作热情地说道:“没想到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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