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忍,必须要忍!”李岩道,“别处地方、别的时间、别的人,大人尽管杀伐决断,现在南京城下这个杨展,却不是想杀就杀的。”
“此话怎讲?”姬庆文问道。
于是李岩娓娓向姬庆文解释起来,不能杀掉杨展的道理有三个:
其一,今天姬庆文的目的是想要全军进城,从而在沈良佐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实力。这样胡乱撒野,姬庆文的实力是显示了,却也会在别人面前留下有勇无谋的印象,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其二,这里毕竟是南京。要是胡作非为,被崇祯皇帝知道了,便会以为姬庆文恃宠而骄,搞不好一道圣旨下去,便叫姬庆文将所部“明武军”全部解散。要知道,发生了“己巳之变”中祖大寿所部因袁崇焕被捕而擅自脱离战斗的事件,崇祯皇帝对武将拥兵自重是愈发的忌惮,“明武军”有半点轻举妄动,皇帝是绝不会心慈手软的。
其三,陈文昭死后,“明武军”就没有一个文武双全的将领担任指挥。眼前这个杨展统军颇有法度,讲话也很得体,武艺也堪称不凡,完全可以笼络到姬庆文手下帮忙带一带“明武军”,若是现在就将他打死了,岂不是浪费人才?
李岩这“其一”、“其二”、“其三”这三个理由说得十分充分,旋即将姬庆文说服。
于是姬庆文立即换了一副嘴脸,笑着对前面的杨展说道:“杨将军,怎么样?我手里这些火枪还看得过眼吗?”
明末正处于冷热 兵器互相交替的时代,有些创新意识强的武将比较偏爱火器,而一些略显保守的武将则更重视刀剑。
杨展并不是那种因循守旧的武将,只不过他从小立志报国,练习出了一身的好功夫,箭法更是他的得意之计,再加上这个时代的火枪威力虽大,射程和精准上依旧不能碾压弓箭,因此杨展才没有彻底放弃箭法。
然而杨展今天终于亲眼目睹了世上最精锐的火枪的利害,自然是心悦诚服,听着姬庆文这句明里暗里颇有几分挑战意味的话,却也毫不动气,站在原地拱手道:“姬大人火器果然精锐,怪不得能够力挫满洲鞑子了。末将佩服,佩服……”
名将!
李岩脑海之中立即闪过这两个字,好一个武艺精湛、气量宏博的杨展!
于是李岩挺身上前道:“杨将军,我军的厉害之处,将军是知兵之人,恐怕也有些体会了吧?不过姬大人不想为难杨将军,只不过想让将军同城内通报一声而已,对将军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将军又何苦拒绝呢?姬大人看将军勇武,今日算是‘不打不相识’,改日必然同你把酒言欢。那劳烦将军前去报信,就不过是帮姬大人一个忙而已……”
李岩巧舌如簧,三言两语之间,便将杨展说服。
于是杨展脸上虽挂着难色,却也勉强点头道:“那好,我就派人去请城内的几位大人吧。”
说着,杨展伸手招来一个亲信兵士,在他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那名兵士便扭头往通济门里快步奔跑而去。
李岩见杨展终于略微有些服软,心中长舒一口气,又笑道:“杨将军,我们都是大明军队,何须搞得这样剑拔弩张?来来来,大家都把弓箭、火枪放下,这样端着也太累了。”
李岩是怕两军的将领虽然都已平心静气,可手下的军士却难免会有个什么擦枪走火,若是因为这样不经意间的失误,导致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局势又要激化起来,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姬庆文早已被李岩的三条理由说服,听他这个建议也是颇有几分道理,便命令麾下“明武军”将士将手中火枪枪口垂下,不再瞄准对面的南京守城官军。
而杨展见状,便也高声下令属下的守城兵马放下弓箭,严阵以待,等候南京城内几位军事主官的到来。
第二一三节 尚书、太监和勋贵()
过了有一盏茶功夫,南京城内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炮响,随即从黑洞洞的广济门内鱼贯而出无数兵马,将杨展排列齐整的阵型冲了个稀烂,又花了一盏茶功夫,才在几个军官的吆喝叫骂声中,乱哄哄排成了个略显松散的阵型。
紧接着,三个年级都在五十岁上下的官员又从门中并排走出,其中一人身穿二品文官的官袍、一人身穿五爪蟒袍、另一人则是太监打扮。
这三个人,姬庆文一个都不认得,赶紧扭头问道:“这几个人是谁啊?”
李元胤不愧是个经验丰富的大特务,来南京前就已将事情调查了个清清楚楚,开口便介绍道:“南京城中军事事务由三个人商议解决,大人请看——那名二品的文官,便是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身穿御赐蟒袍的乃是守城提督勋贵诚意伯刘孔昭;那个宦官就是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
姬庆文问道:“怎么?好像没有瞧见沈良佐嘛!”
李元胤答道:“那杨展又不是沈良佐的下属,自然不会去通报他过来。”
“而那沈良佐似乎也不是什么蠢人——姬兄没有指名道姓要他过来,他自然也不会来蹚这趟浑水。”李岩补充道。
“那是我去拜他们?还是等着他们过来拜我?”姬庆文又问道。
李元胤考虑了一下,说道:“大人虽只是五品小官,身上却有钦差大臣身份在。这三人一个是六部尚书、一个是勋贵伯爵、一个是太监,最多同大人平起平坐而已。大人无论是上前迎接也好、在这里等候也罢,都是可以的。”
姬庆文自然是不会上前迎接的。
于是他扭头向身后的兵士们传令:“兄弟们,都精神点儿,前头可都是些大官!”
姬庆文麾下这一千多“明武军”中有将近一半同满洲八旗精兵交过手,都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因此他们看见对面南京城里新出来的这两千多官军稀稀拉拉的模样,心中早就产生了一丝蔑视和不屑,被姬庆文这样提醒了一句,才又勉强提起了些精神。
而对面三个“大官”也都在等着姬庆文上前参拜,见他迟迟未动,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三人互相商量了一阵,这才决定由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出面,上前朝姬庆文拱了拱手,却不说话。
姬庆文见这熊明遇五十多岁的年纪,长得十分矮小瘦削,下颚留着精心修剪过的山羊胡须,一副儒雅书生的打扮,却不知他是怎么被派到南京当这个提点江南军务的兵部尚书的。
熊明遇也同样看着姬庆文,心想:据说这个姬庆文年纪轻轻、官位也不高、又不是正经科举出身,偏偏深得当今皇上的信任,朝廷内阁几位大学士对他也是青眼有加,可又听说这个姬庆文却将东林领袖钱谦益得罪得不轻,然而又有不少东林党人同他关系密切……
这个姬庆文到底是什么来头?
带着这个难以解答的问题,熊明遇眯缝着一双老眼,将姬庆文上上下下打量了不知有多少遍。
姬庆文被他看得浑身不舒坦,抢先招呼道:“这位大人,不知尊姓大名?”
熊明遇等着就是这一声招呼,立即顺势拱了拱手,报起自己的履历来:“本官熊明遇,表字良孺,是万历二十九年的进士,拜南京兵部尚书。”
姬庆文便也只好通报姓名:“下官姬庆文,钦点苏州织造提督。”
姬庆文的经历虽然丰富,可没有什么像样的出身,官位也不过是个五品杂道官员,因此通报出来并没有什么引人夺目之处。
按照规矩,姬庆文这织造提督虽不是熊明遇南京兵部条线的直接下属,然而他这区区五品杂官,第一次参拜熊明遇这位正经进士出身的二品尚书,无论如何也是要下跪磕头的——可姬庆文现在却只胡乱拱了拱手算是见了礼。
熊明遇是进士出身,又同东林党人颇有几分联络,对官场上这些礼仪套路十分重视。
因此熊明遇看姬庆文这副倨傲的样子,心中顿时有些不快,刚要开口倚老卖老地教他一些做人当官的道理,可忽又想起姬庆文那小小的、不入流的“织造提督”的官职前头还加了“钦命”这两个字。
这就意味着姬庆文乃是钦差大臣的身份,某种程度上代表着皇上的权威,那么他据此在兵部尚书面前傲然而立、站而不拜,按法理也并没有做错什么。
这让熊明遇有些满肚子的不忿只能窝在胸口,无法发泄出来,支吾了半天,这才问道:“姬大人,你领了那么多兵马来到南京城下,同守城的官兵争吵起来,听说还动了枪……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姬庆文答道:“哦,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我想进城,可守城的杨将军却拦着不让我进城……”
“哦?有这样的事?”熊明遇疑惑地问道,“拦住你的是哪位杨将军?”
像杨展这样的六品官,在堂堂南京兵部尚书麾下有如过江之鲫,熊明遇并不能记住杨展其人。
于是杨展缩在熊明遇身后,通报了自己姓名、官职、履历之后,才说道:“大人,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是末将不让姬大人进城的……”
不料杨展一段话还未说完,熊明遇抬手就朝杨展脸上打了个耳光,怒斥道:“混账!姬大人是何等样人,他想进城,你凭什么不让他进?”
熊明遇这一巴掌,既是为了给自己出气,又是给姬庆文面子,因此他自己也以为这巴掌打得十分高明。
可被打的杨展却冤枉坏了,虽然这巴掌打得不重,却在杨展一个血性男儿的脸上留下了耻辱的印记。
然而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二品的兵部尚书要比六品的城门守将不知高出多少级来,让杨展只能捂住火辣辣的脸颊,解释道:“大人你误会了,其实是这样的……”
却不料熊明遇眉毛一耸,又教训道:“怎么你还敢顶嘴?哼!现在你们这些当兵的是越来越大胆了。前一个月京师大战,辽东总兵祖大寿居然临阵脱逃,难道你要学他吗?好!既然你要临阵脱逃,那本官就遂了你的愿,这六品武将,你也别当了!”
他这一句话,便将杨展出生入死换来的功名给削了!
姬庆文也是爱才之人,听了这话,赶忙上前几步,一揖到底,解释道:“熊大人,事情不是这样的。是下官想要令麾下乡勇团练一同进城,因此杨展将军才加以阻拦的,并非是有意同下官过不去。这点,还请熊大人留意……”
熊明遇一听姬庆文的态度恭敬了许多,心中的气便也消了许多,竟将杨展的事给忘了,蹙眉道:“姬大人,地方将领引卫所官兵进入南京城,这似乎没有先例吧?”
姬庆文答道:“熊大人,我这可不是地方卫所军队,而是织造衙门的乡勇团练,下官领军入城也并非全无缘由,只是想要护送我织造衙门进贡给皇上的御用彩织锦缎。”
熊明遇静静听姬庆文讲完,又道:“这件事情似乎也没有先例。京杭运河直通苏州,苏州织造衙门进贡绸缎,从来都是在当地上船起运的,从来没有多此一举先运输到南京再运往京师的道理,这不是舍近求远么?”
姬庆文道:“其实下官也并非全为进贡绸缎而来。而是因为皇上钦点了司礼监提督太监沈良佐来松江府任市舶司提举,下官是顺道过来参见的。”
第二一四节 集体不负责()
熊明遇算是半个东林党,对宦官之事从来都不打听,自然也就不知道姬庆文所说的沈良佐的事情,然而此事事关重大,是他不得不过问的。
于是熊明遇对姬庆文说声“少歇”,便扭头回去,向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询问了一下。
太监宦官之中也分为几派,比如他韩赞周就不是魏忠贤一党,所以才能在崇祯皇帝重拳打击阉党的过程中,依旧能够被委以南京守备太监的重任。
然而韩赞周毕竟是个阉人,南京守备太监又是江南宦官之首,因此沈良佐去松江府赴任之前,便特意先来拜访韩赞周——其实沈良佐现在就在韩赞周的府里。
韩赞周是个实在人,对此也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告诉了熊明遇。
熊明遇听完,也不同韩赞周和刘孔昭商量,又走到姬庆文跟前,说道:“嗯,本官问过了,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既如此,那就请姬大人进城去同那沈良佐说话好了。至于大人手下这些团练,可以护卫住进贡的绸缎驻扎在城下的军营里头。本官是南京兵部尚书,批一张纸条,让城外守军让出一座营盘即可。”
姬庆文的打算很简单——就是不论谁的面子都不卖,非要进城不可。
于是他当即反对道:“那可不行。熊大人,你也知道,如今这世道可不太平,这么多进贡的绸缎万一有了什么闪失,你负不起这个责任,我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熊明遇一听还真有些道理,便说道:“那么本官下令,调拨南京城内一千精兵,护送这些绸缎进城,就将绸缎放在兵部衙门,料想宵小之徒,也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姬庆文摇摇头,带着几分揶揄的微笑,说道:“熊大人深通兵务,想必也知道现在的当兵的军纪是越来越差了。不怕大人见怪,下官看那些官兵,要比寻常蟊贼更可恶一些。更何况这些当兵的一个个粗手本脚的,下官还怕他们押运绸缎的时候,将这些进贡给圣上的东西给弄坏了呢!”
姬庆文这话倒也句句都在理上,让熊明遇无从反驳。
于是这位老官僚决定运用自己在大明官场上混迹了那么多年而修炼成功的绝技——集体负责。
所谓“集体负责”,便是“集体不负责”。
为了做出一项决策拉足够多的官员一同商议,到时候有了功劳就是人人有份,若是犯了错误却不可能人人追究,可谓是最高深不过的政治智慧了。
只见熊明遇退到本方阵中,同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提督勋贵刘孔昭互相商量妥协了一阵,最终得出了一个折衷的方案——姬庆文所部全部一千人进京,人数是在是太多了,可以安排一百人马进城护送进贡绸缎你,而其余九百人则在城下驻扎。
姬庆文同样与李岩、李元胤商量了一下,决定在人数上讨价还价,最终达成了这样的方案:两百人进城,八百人留守城外。
这是一个各方面都能接受的方案,熊明遇也点头答应了。
于是姬庆文在所部一千乡勇团练之中,精中选精地选择了两百人的队伍,护送着装载了三百匹绸缎的十辆大车,就要经过通济门进入南京城。
可此时姬庆文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便示意麾下将士停下行动,自己则上前对熊明遇拱手说道:“熊大人,记得方才大人已将杨展将军的职务免了去。可现在误会已经澄清,就请熊大人收回成命如何?”
熊明遇其实也知道自己方才错怪了人,然而自己一个堂堂南京兵部尚书,虽比不上皇帝的一言九鼎,却也不能面对一个武夫就这么朝令夕改,否则自己颜面何存?
于是熊明遇咬牙道:“姬大人,你似乎是管得太宽了些吧?任免南京城守备武将,乃是本官的职责范围,无论是任、还是免,本官自然有本官的道理,还请姬大人不要插手。”
杨展是姬庆文着意笼络之人,当然不会因为熊明遇这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就打发了,于是姬庆文又道:“熊大人,此事因下官而起,下官先给你陪个不是,就请熊大人看在下官的面子上,收回成命,让杨将军官复原职吧!”
熊明遇心中一哂:哼,你一个小小的五品杂道官员,面子能有几斤几两?
他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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