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庆文听这武将说话条理清楚、态度不卑不亢,赶忙收起轻慢之心,注目朝他脸上、身上望去。
只见这名武将年纪三十出头,长得人高马大,按身高少说也得有一米八五以上,一身六品武将弁服虽然品级不高,可穿在他身上却显得齐整威武,真有种英姿飒爽的感觉。又见他面方颚宽,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唇上留着的浓密的“一”字胡须将一张雕塑般的面孔烘托得更加严肃深沉。
大明朝也是个看脸的时代。
别的不说,就说进京考试,如果你长了一副歪瓜裂枣的相貌,哪怕你学问再好、学识再高,殿试时候一样得把你删选下去——毕竟官员乃是大明朝廷的脸面,长得难看岂不是给朝廷脸上抹黑?
姬庆文瞧见这名武将的容貌,心里不由自主地产生一股敬佩之心,便上前拱手道:“这位军爷不知如何称呼?”
明朝以文制武,相同品级的文武官员,文官的地位要比武将高出不少。
因此那武将听面前这位文官称自己为“军爷”,激动得浑身上下都有些不自在,赶紧回礼:“不敢,不敢。末将杨展……”
姬庆文道:“原来是杨将军。杨将军,方才听人说,说这里是南京,外边的军队是不能随意进城的,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杨展拱手上前半步道:“有。正是末将说的。”
于是杨展又将南京城守备的规矩向姬庆文介绍了一遍。
却见姬庆文仰天大笑道:“哈哈哈,没想到南京城居然有这么大的规矩。别说是留都南京了,就是正经的京师北京,我麾下的这些兄弟也是照进不误!”
杨展心中一哂:“这人说话好大口气,北京乃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别说进城了,就是有人聚众在城门口喧哗闹事,转眼就有巡城御史、警衣卫、东厂西厂的人将他就地拿下了。”
可他心里虽然不以为然,外貌却依旧不动声色摆出一副恭敬的模样,拱手道:“大人好大气魄,不知大人尊姓大名、所任何职?”
其实杨展早已从官服上看出来了,姬庆文的品级不过是个五品官,可听他说话的口气却同兵部尚书、左右都督、内阁大学士没有什么两样,因此故意明知故问,想要羞辱一下眼前这个不大不小、中不溜丢的五品官员。
却不料姬庆文自己没有回答,却听李元胤上前半步介绍道:“这位大人姓姬,名上庆下文。乃是皇上钦点的苏州织造衙门提督,按规矩是钦差大臣。还请这位将军留意。”
杨展听了这话,眼前一亮,忙问:“姬庆文?你就是姬庆……姬大人?”
姬庆文被他这前倨后恭的态度吓了一跳,忙点头道:“对啊,姬庆文有什么了不起?我冒充他能有什么好处?怎么你认得我吗?”
杨展含笑拱手道:“认得,认得,当然认得。末将乃是崇祯元年的武科进士,之前一直留在兵部帮办,京师大战之后才被调到南京任职。大人在左安门魔术一般变出一道壕沟,重创满洲鞑子敌酋,这样的英姿末将是亲眼所见,实在敬佩得紧。”
杨展这几句话发自内心,听起来自然要比有意编造的马屁奉承要舒服很多。
于是姬庆文又笑道:“惭愧惭愧,我也不过是一时运气好些而已。哦,对了。杨将军既然是崇祯元年的武进士,那不知认不认识一个叫吴三桂的?”
杨展一愣,道:“莫非姬大人也认识吴三桂?他可是我的同年啊……”
姬庆文笑着点头道:“说起吴三桂,其实我们还是生死之交呢!”
说着,姬庆文便将自己在万军丛中,将吴三桂从数万满洲追兵之中搭救出来的事情,同杨展细细讲了。
杨展听了,不无感慨地说道:“不瞒大人说,崇祯元年武科,原本各项成绩都是末将名列前茅的。只不过末将乃是平头老百姓出身,在考官眼里,自然没有那些身后有世袭荫功的武将子弟来得看重。这样一来二去,竟将我一个堂堂武状元,挤到了二甲。末将心里气不过,便不受此功名,干脆就留在京城,遍访名师,想要再花三年时间苦读习武之后,重考进士。没想到满洲鞑子入寇,大丈夫岂能落后?末将便报名参军,立下了一点米粒之功,被放到南京当了这么个守门官……”
姬庆文叹息道:“这也是大明朝的痼疾了……不过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那些有恩荫的武将,也就在太平岁月里混混日子,到紧要时刻,还是得靠真刀真枪的本事。杨将军身负真才实学,必然有出头之日,又何必羡慕他人呢?”
第二一一节 我也不是吓大的()
“那就多承大人吉言了。”杨展又拱了拱手说道,“其实末将不是说恩荫的武将都是废物——比如说吴三桂便是一条好汉……唉!朝廷看不起我们这些苦出身的将领了,就怕……就怕末将被送到南京,将来没有个出头之日了……”
姬庆文拍着胸脯保证道:“杨将军尽管放心。在下同孙承宗老督师,辽东的祖大寿、何可纲、吴襄等将军,山东巡抚孙元化大人交情都不错。那边也正需要杨将军这样的人才,到时候我保举一句,将军不就有了大展身手的机会了吗?”
杨展闻言大喜,赶忙谢道:“那末将就多谢大人栽培了。”
姬庆文见自己同杨展说话异常投机,便乘热打铁道:“将军既已知道在下的来历,那必然知道我麾下将士军纪严明,入城之后断然不会做出骚扰劫掠之事,将军可以放我等进城了吧?”
却不料杨展立即收起笑容,陡然间恢复了方才那副针插不进的严肃口吻,说道:“大人,这是两码事。听说大人麾下团练均用‘戚家军’军法治军,军纪自然严明。可若是因此放了大人进城,那今后又有其他将军想要进城,那末将是放还是不放呢?军法者,理所当然应当不避亲疏、不讲情面,姬大人深通戚继光老将军的兵法,这种事情,不用末将来提醒吧?”
姬庆文没想到杨展虽然是个武夫,口才居然这样好,几句话将自己反问得哑口无言,他上次被问得这样懵逼,还是在陕西榆中县面对洪承畴的时候呢!
正当其时,李岩闪身半步出来,说道:“杨将军,这件事情我们姬大人也不想难为你。不如麻烦你多走几步路,去请南京城中兵部尚书、守备太监或是提督勋贵出来,姬大人有话自然会同他们去讲。”
李岩话音刚落,姬庆文又补充道:“还有那个叫沈良佐的,原来是司礼监提督太监,也叫他一起出来。”
杨展略一犹豫,心想:若是现在叫这几个人出来,姬庆文三言两语之间将他们说服,自己折损了面子是小事,从此坏了规矩却是大事,将来这兵可就没法再带下去了……
于是杨展咬咬牙,说道:“大人,军法就是军法,谁出来说话都没有用。”
姬庆文听了这话便立即不满意起来,说道:“好你个杨展,怎么软硬不吃呢?”
杨展挺直了身体,说道:“军法如此,大人不必多言。”
这一来二往,姬庆文也终于被激起怒气,说道:“好,既然你不放我等进城,那我等就硬闯好了!看看你到底有没有本事拦住我了!”
说罢,姬庆文高声喝道:“兄弟,抄家伙了!”
姬庆文麾下这一千多人的乡勇团练,招的兵员、吃的俸禄、用的兵刃,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是姬庆文一人操持的,早已被他笼络得只知道姬庆文,不知道崇祯皇帝。
因此姬庆文一声令下,所部整整一千弟兄,立即按照平日里训练的那样,从车上取出狼筅、盾牌、倭刀、火枪,转眼之间就已列好了阵势、做好了准备,就等姬庆文下达命令。
一旁的李元胤见状,赶紧上来劝解道:“大人,这里是南京,可不能轻举妄动啊。否则闹出大事来,不但是孙承宗老督师,就连皇上都未必能够周全呢!”
李岩同姬庆文关系更密切一些,说话也就更随便:“姬兄,撒野也要分个时候,眼下还不到同对手撕破脸破的时候!”
姬庆文低声答道:“放心,我又不是蠢猪,怎么会在这里动武?我不过是想要吓吓那个杨展,让他知难而退,让我们进城而已。”
李岩蹙眉道:“姬兄的想法固然不错,可看对面那个叫杨展的,似乎不是能被轻易吓住的人……”
果然如李岩所言,杨展见姬庆文忽然发难,却丝毫没有慌乱、更加没有胆怯,向后退了两步,伸手一挥,大声呵斥道:“兄弟们,敌军来袭,速速保卫城门。”
他话音刚落,便见四五百名明军将士从城门之中鱼贯而出,手持军刀、盾牌、长矛,在城门之外列好了一个颇为紧密的防御阵型。而城墙之上,则同样冒出四五百名明军士兵,却是人人手持弓箭,正向下望姬庆文所部瞄准。
姬庆文经历过几场大战,他这个在后世里只会打游戏的码农,倒也积累了一些军事知识,抬眼一看就知道杨展麾下这些人马战斗力绝对不可小觑,比起京师三大营,或许还更难对付一些。
若是在野战情况下一对一正面对决,姬庆文有信心,哪怕只凭手里的倭刀、燧发枪等先进武器,无论对面是何等样精心训练过的军士——只要不是精锐异常的满洲八旗精锐——自己都是可以将其轻松歼灭的。
然而攻城却又是另一回事了——对手有坚固城墙可供守护,自己这边又没携带那两辆装载了火炮、可以发射炮弹的战车——在没有有效攻坚手段的情况下,确实难以攻破对手的城墙。
而南京城又大有不同。
明太祖朱元璋建立大明朝之后,起初是立南京为都城的,因此这座南京城的城墙便修建得异常坚固。
据说,为了修建南京城墙,朱元璋调集了当时能够调集起来的一切人力、物力、财力,却只够修建半圈城墙,最后还是靠了大商人沈万三出资,才将城墙完工。
后来沈万山这位富可敌国又不知收敛锋芒的大商人,终于犯了朱元璋这位心胸并不宽广的皇帝的忌讳,被朱元璋随意找了个由头发配云南,最终客死他乡。
也因此,南京城墙的坚固程度可以说是举世无双,不但城墙高达五丈有余,就连地基也深达一丈,所用砖石、木料、砂土都是最好的材料,就连砖缝当中也用煮烂了的糯米填充。
这样坚固的城墙,就连姬庆文所用的那两辆战车上装备的一共四门进口火炮,都未必能够攻破,更何况是其他寻常火炮了。
姬庆文在穿越之前长年累月的码农生活,终于让他面对这样坚固的城墙之时恢复了理智,赶紧下令麾下将士切莫轻举妄动,又朗声对面前不过几步之遥的杨展说道:“杨将军,你想做什么?”
姬庆文麾下军队的厉害,杨展在京师保卫战里是耳闻目睹的,因此不敢有半点放松,面对姬庆文这“贼喊捉贼”一般的质问,依旧一本正经地说道:“姬大人,末将对你礼敬有加,大人又何须刀兵相向?”
姬庆文忙道:“谁说要对你用兵了?我……我……我这只是在做军事训练而已,吓唬吓唬人罢了……”
杨展眉毛一挑,问道:“吓唬人?不知大人是要吓唬谁?是要吓唬末将么?岂不知末将也不是吓唬长大的?”
这杨展到底是武将出身,一连几个反问句没有将姬庆文问道,却将自己胸中的一点血性给问了出来。
只见他向后纵身一跃,从一名兵士手里夺过一张长弓,抽出一支羽箭,用极为娴熟的手段张弓搭箭,朝姬庆文头上略略瞄准了一下,随即“嗖”地放出一箭——
只听这支箭带着划破空气的清脆鸣叫,擦着姬庆文的头皮,将将飞行过去。
这一箭,正让姬庆文想起了左安门内被鳌拜射出的那支几乎要了自己性命的那支箭,又想起了为替自己挡住这一箭的死了的陈文昭。
就是这样一支意义非凡的箭,终于让姬庆文失去了理智,高声呵问道:“杨展,你想做什么?”
第二一二节 不打不相识()
杨展其实也并不想做出“南京城下一箭射死朝廷命官”的事情,乃是故意将这支羽箭射偏,也好震慑一下姬庆文。
于是他不无得意地笑道:“姬大人,末将的箭法,你总算是领教了吧?方才那支箭,末将乃是故意射偏,若姬大人再咄咄逼人,末将手中没有了分寸,恐怕就要得罪大人了……”
“噢哟!”姬庆文心中暗道,“这家伙居然在我面前装起逼来了,老子手里有兵有枪,看我怎么打他的脸!”
想到这里,姬庆文当即招呼道:“孟洪何在?快给我打这厮一枪!”
孟洪乃是姬庆文的亲信武将,听了他的命令自然不会有半分犹豫,略微摆弄了一下手中操练得精熟的燧发枪,向杨展细细瞄准了一刹,便要扣动扳机开枪。
原来是姬庆文山东一行之后,取得了孙元化的预装“纸子弹”技术,不再需要逐一装填火药和弹丸,将火枪装填速度提升了将近一倍,所以操作熟练迅速有如孟洪这样的,便几乎能做到“举枪就打”。
“纸子弹”装填速度虽快,却会导致射程缩短、威力降低,然而现在孟洪距离杨展不到二十步的距离,这一星半点的差异,在枪法神准的孟洪眼中根本算不上什么。
眼看正打算在乱世之中一展抱负的杨展,就要莫名其妙在南京城下被孟洪一枪打死,孟洪耳边却传来异常清晰而又坚定的嗓音:“枪口向上抬高一寸,要是敢打死杨展,看我怎么收拾你!”
孟洪偷眼望去,却是李岩在自己耳边低语。
孟洪跟着姬庆文将近两年了,自然知道李岩同姬庆文之间的关系密切,也知道姬庆文对他这位亦师亦友的“军师”朋友一向是言听计从的。
这让粗通文墨的孟洪想起了《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蜀汉那些武将,有些时候,宁可得罪刘皇叔、也不愿得罪诸葛军师。
于是孟洪暗暗点头,忽见杨展头顶方向,一颗榆树桩子在城墙的砖缝之中顽强生长出来,便再不犹豫,将枪口略略抬高,轻轻叩动扳机。
只听两块燧石互相猛烈碰撞击发出“砰”的响声,一枚迸出的火星顿时将枪膛之内的火药引燃,附着在火药之上的铅弹受到剧烈膨胀的空气的推送,立即直飞出去,将那一株榆树跟打了个粉碎。
杨展多少也是知道火枪的厉害的,不过却也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感受到火枪的真正威力,顿时被吓得接连退了好几步方才站稳,额头上已然渗出一层冷汗出来。
而对面的姬庆文却还不满意,扭头对孟洪道:“孟洪,我不是叫你打他一枪么?你怎么只打中了他脑袋上一棵老树?耍我呢?”
孟洪赶忙扯谎道:“大人,是末将没本事,打偏了……”
“胡扯!”姬庆文当即斥道,“这么近的距离,别说是杨展这个大活人了,就是一只苍蝇,你孟洪都能给我打下来。你这分明是在敷衍了事,是在违抗军令!”
姬庆文余怒未消,因此这几句话说得语气颇重,吓得孟洪不知应当如何对答,赶紧扭头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李岩。
李岩果然笑盈盈上前半步道:“姬兄,你难道真的想打死杨展吗?”
“当然……”姬庆文被轻轻巧巧的一句话问得恢复了冷静,“当然不想……只是这厮三番四次拦阻我,我说了这么多好话,居然没有半点作用。是可忍,孰不可忍。”
“要忍,必须要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