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一只在平日的休诊日去银行或邮局处理事情。办好后,当他拿着清洗完毕的衣物回家,时间都已经过了正午。
两名高中生站在入口大厅的一侧。从制服的颜色来看,光从背影就知道那是透的两位好友。
当宏一走过他俩旁边时,原本站在内线电话前、近距离面对面的两人突然抬起头。
「请问医生今天有看见小透吗?」
这位名叫亚美的女孩子一点也不怕生地问道。
「不,我没看见。怎么了吗?」
「今天要考试,他却没来学校。我猜可能是他牙齿还在痛的关系。」
修司回答,按了按门铃。
「看样子应该是不在。」
「都是因为修司说了奇怪的事情啦!哎哟!我明明就跟你说要保密的。」
「你少臭美了,他怎么可能因为这样就没来上课。」
宏一听着两人谈论,也在意了起来,迅速打开自动门锁。
他用昨晚锁上大门后暂时保管的钥匙,打开透房间的大门。入口台阶还是跟昨天一样,宅急便的箱子随便乱放。
没有人的餐厅和厨房也跟昨天一样。
然后,他打开昨晚抱透进去休息的房间。房间里的温度比走廊还要冷,床铺上的鼓起物动了动。
「小透?你怎么还在睡?你应该没有忘记今天要考试吧?」
「……亚美?」
迟了三秒才反应过来的声音有些嘶哑。
「你的声音是怎么了?」
修司一脸惊讶地靠近。
「……天亮的时候,我觉得喉咙很痛,头痛得要命……」
透边说边注意到宏一,瞬间愣了一下。
宏一无视透的反应,把手贴在他的额头上,感觉滚烫得几乎可以发出「滋」的一声。宏一这才想起昨晚碰到透的时候,就觉得他的体温有点高,而且他又牙齿痛。身体状况差的时候确实很容易发高烧,再加上昨晚他坐在门外好长一段时间,这肯定也是导致发烧的原因。
宏一幸运地找到会在星期四到府看诊的内科医师。他也经常给这位医师看诊。
透的症状看样子是今年流行的流行性感冒。女医师一边在餐厅的桌子上写下处方笺,一边用下巴指了指在流理台旁边的垃圾桶并且露出苦笑。
「因为营养状况不太好,所以抵抗力很差。告诉他,别常吃那种东西哦。」
宏一看着一个一个叠起来的杯面容器和便利商店的便当盒,不由得皱起眉头。
当宏一要送医师离开而经过透的房间前时,听见了亚美的声音。
「或许就像修司说的,我真是太臭美了,居然以为小透会请假是因为我的关系。」
透发出轻笑声。
「老实说,我真的觉得好可恶。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啊,毕竟打从一开始就实力悬殊。」
唯一知道为何实力悬殊的宏一,不禁有点同情透。
透咳了好几次,从床上坐起身子。
「抱歉,让你们担心。我已经好多了,你们两个快点回家念书吧。」
「不行不行,你一个人根本连饭都不会好好吃。我今天留下来吧。」
「我都说没事了。」
「我也留下来,要念书不管在哪里都可以。」
「就说没事了嘛。」
宏一走进房间时,见到透露出恳求帮忙的眼神。
「我会看着他,没关系的。」
「医生今天休息吗?」
修司问道。
「星期四是我的休诊日。你们现在考试吧?要是在这么重要的时候被传染到感冒,反而会让他过意不去,你们今天先回家吧。」
宏一的话让两人思考一阵子后便站起身。
两人说了「还会再来」后,宏一送他们离开。他一回到房间,就看见透连头都用被单盖着。
「医生也回去吧,我没事了。我之后会还医药费。对不起,让你费心了。」
透毅然决然地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宏一看了看这个没有暖气的房间,稍微思考一下后走到床边。
「这个房间里没有暖气吗?」
「……」
「……抱歉,昨天对你做出那种事情。」
「……」
「你还能走吗?」
「……」
透顽固地不肯回答,令宏一焦急得发脾气,打算把人连同被单一起抱起来。但是透不断挣扎,扭动着身体。
「放开我啦!」
「你再乱动,我就继续做昨天没做完的事情哦。」
用低级的台词恐吓后,透咳了咳嗽,放弃挣扎。
「这个房间太冷了,我还得跑过来也很麻烦。去我家吧。」
连宏一自己都感到惊讶,他什么时候变成滥好人呢?不过,他也没办法放着少年不管,因而强行带透回到自己的房间。
宏一要透把起皱褶的制服换成睡衣后,就到附近的药局拿药。
虽然透充满警戒心,但似乎仍敌不过身体虚弱。宏一回到家时见到他已换好衣服,乖乖躺在床上。
「想吃点什么吗?」
透疲倦地摇摇头。无计可施之下,宏一就用加入许多牛奶和砂糖的红茶,让他吃下药。宏一接着打开脚边的电热器。为了让暖气平均散布,已经事先打开隔开餐厅和房间的门。
透整整半天不断翻来覆去,这是身体不舒服时常常发生的事。到了晚上,大概是药效发挥作用,羽绒被的沙沙声音终于停下来。
宏一瞧了瞧冰箱,见到文乃带来的三盒鸡蛋并排在里面。他拿出一颗鸡蛋,用有手把的小锅子,做了类似鸡蛋粥的简单料理。
独自居住好几年的人多少会做一些菜,而且宏一算是比较勤劳的人。一直吃重口味的外食会让他觉得反感,所以他自然就会自己做些简单的东西来吃。
自从母亲擅长料理的技能成为维持家计的手段后,因为得专心在职场上发挥所长,所以当宏一还住在家里时,他就得和文乃分担家事。拜此之赐,他有自信大部分的家事都能做得比半吊子的家庭主妇还要好。
「稍微吃一点也好。」
宏一端着托盘踏进卧室。透还是保持警戒,盖着棉被背对他。
「……我已经说过,昨天的事情是我不对。你都这么大了,别为了这点事情就闹别扭啊。」
宏一虽然觉得他说的话实在是很自私自利,但如果说着笨拙的辩解,反而会让人觉得自己是不是别有居心,而让透更加提防自己,所以他才会选择这种说词。
透把棉被弄得沙沙作响,很不好意思地露出脸。
「……其实你在内心嘲笑我吧?」
「什么事情?」
透听见宏一反问,激动得面红耳赤,生气地说道:
「只因为这样……这么简单就有反应……真是个小鬼、真像个变态……」
看样子透似乎对自己的性向有根深蒂固的情节。
「我并不觉得这样就是变态。人各有兴趣与喜好。开门见山地说,我对其他人的性向完全没兴趣。你是不是有点被害妄想?」
「……」
「而且,我虽然不太想说这种对自己不利的话,不过,其实更应该担心昨晚事情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宏一把托盘放在床边。
「就算你是同性恋,这种事情也不违法,但是你如果提出控诉,说我对未成年人做出猥亵行为,那么我在社会上的立场就很危险了。」
透皱起眉头,像在思考宏一的话。
「你可以用这个威胁我。」
「威胁?」
透抬头看着宏一,眼神有探视的意味。
「那么……我不告你,但是相对的,你得答应如果我来拜托你,你一定会过来帮我赶走蟑螂。」
宏一不自觉地露出苦笑。
「这种事情,你就饶了我吧。」
「一定要喔!不管你是在睡觉、看电视或洗澡,都得不厌其烦地过来。」
「真拿你没办法。好吧,交易成立。你多少吃一点东西。」
透已经有精神许多了。他虽然在咳嗽,但还是从床上坐起身。
透舀起冒着热气的鸡蛋粥,送到嘴边,接着露出柔和的表情,发出宏一许久没听见的开朗声音。
「超好吃的!」
透展露出旺盛的食欲,像是突然想起自己还饿着肚子。
「你还在成长阶段,别太常吃那种垃圾食物。」
透咬着汤匙,耸耸肩。
「可是我根本连煮饭都不会。」
「你只是不想做而已吧?」
「不是这样。就像运动神经不是与生俱来的吗?就跟那个一样,我根本不行,完全不行。而且在我心里,吃东西的优先顺位是最低的,只要能填饱肚子,不管是什么食物都可以。」
如果考虑到透的年龄,比起对饮食有异常的挑剔或偏好,有什么就吃什么还比较可爱,不然太过偏食也是个问题。
「真意外,医生居然擅长做菜。明明医生看起来就像是会叫女人去做菜,然后自己悠闲坐在后面看报纸的那种人。」
「你说话还真没礼貌。」
宏一面无表情地抗议,透轻轻笑着。
「啊,不过修司虽然看起来是那副模样,但也挺会做菜的。他来我家的时候,会用冰箱现有的东西,很快地做出一些料理。这种出乎意料的反差也很棒呢!好像……」
透说着说着,似乎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声音的音调降了下来,说到一半的话也就不了了之。
宏一从透的手上接过食物吃光的容器,把杯子和药包交给他。
「吃完药就快点睡吧。」
透乖乖地点点头。
透持续发烧、咳嗽三天,结果一直到周末都住在宏一的房间里。本质上相当老实的少年很快就对宏一解除戒心,就像家猫一样温驯而接纳宏一。
就算透发高烧到三十八度,他还是没办法乖乖躺在床上一整天。毕竟再怎么说,透还是十几岁的年轻人。当宏一工作结束回家时,就见到透除了睡衣之外,又穿着一件宏一递给他的毛衣,随便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大概是一个人太无聊,透一看见宏一的脸,不像猫咪反而像小狗一样露出开心的表情,边摇着不存在的尾巴边说:「你回来啦。」
宏一自从高中毕业后就一直独居,在他的记忆中,已经很久没有人跟他说「你回来啦」。虽然他并不会因为这种事就感到寂寞,但是好久没听见,反而对这种很普通的话感到很新鲜。
宏一不在家的期间,透只吃宏一准备的东西,连自己煮开水都懒得煮。但是,等宏一回到家开始准备晚餐后,透却是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从厨房的吧台旁观察宏一手上的动作。
因为宏一在学生时代经济上比较拮据,所以他在鸡蛋料理这块领域上相当得心应手。早上是炒蛋和荷包蛋,并且先做好给透中午吃的日式煎蛋卷,晚上则是好消化的乌龙面茶碗蒸。
——为了这个半点关系也没有的小鬼,自己到底在忙个什么?
虽然宏一内心这么想,但是对八年来连一条金鱼都没养过的宏一而言,照顾别人确实是相当新鲜的体验。虽然他觉得这不是他擅长的项目,也觉得很麻烦,但是,另一方面却吃惊地发现自己似乎很乐在其中。
星期六的晚上,修司和亚美来探望透。透摆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跟平常一样招待他们。大概是因为在别人家所以有点顾虑,只聊了三十分钟后两人便回去。
「怎么?还在发烧吗?」
两人回去后,透似乎有点恍惚发呆。宏一看不下去而喊了他一声,透才抬起头,露出笑脸打着马虎眼说:「没什么。啊,对了,我回去房间听听电话留言。」
因为被人看见自己毫无防备的表情,透像是要掩饰自己的难为情一样起身。
「你好不容易感冒好了,别穿这样在外面闲晃。」
宏一拉住穿着睡衣的透,把电话子机递给他。
「你家的电话答录机可以从外面听留言吧?用这个就可以。」
透乖乖地打电话到自己的房间。听完留言后,他皱起眉头结束通话。
「对不起,我能打电话回家吗?」
「可以啊。难道是因为一直都是电话答录机的声音,所以家人担心你了?」
透点点头,皱起鼻子。
「真是的,立刻就闹得天翻地覆。」
也不晓得通话铃声有没有响起,电话立刻就接通。
『小透,你昨天和前天在做什么?不可以整晚都没回家哦!』
透母亲斥责的声音,连一旁有点距离的宏一都听得见。
透有点畏惧的样子,把话筒拿得离耳朵远一点。
「我只是感冒,暂时住在森住医生家里而已……什么?不是啦,我没过得那么随便。我真的在医生家里,这通电话也是在医生家里打的。这样会花到人家的电话费,我要挂断了。」
透想要结束通话,但是话筒的另一端不晓得大声说了些什么。面对看不见的通话对象,透用力地摇摇头。
「没关系啦,又没什么,你们不必特地过来。我已经好了,没事啦。」
眼见少年快淹死在家人浓厚的疼爱中,宏一边露出苦笑,一边从后面接过子机。
「电话换人听了,我是森住。」
『哎呀,是医生啊?对不起,我们家小透受您照顾了。我们会搭明天的第一班飞机过去……』
透在一旁拼命摇头。
「你们不必特地赶过来,他已经没事。他的情况好多了,我也会多多留意,你们不必担心。」
宏一用对患者说明治疗方式的冷静口吻说明。
『对不起,医生这么忙,还得麻烦您。』
透的母亲显然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但也松了一口气,看来似乎是真的想要来东京探望透。
挂断电话之后,透一本正经地说着「谢谢」。
「令堂真的很担心你,真是个好母亲。」
透似乎想讲些青春期特有的反驳,但是在稍微思考后,他只是点点头,并且深深叹一口气。
宏一回想着刚刚透的母亲叮咛的声音,以及依旧放在玄关、还没拆封的宅急便箱子,不由得同情起透。对于苦恼自身性向的少年来说,家人的疼爱或许反而让他如坐针毡。
「这样就让你感到痛苦、烦恼,是因为你还是小孩子的关系。」
宏一的话让透露出受伤的表情。
「我这么说并不是在嘲笑你,只是说出你的立场罢了。」
宏一把马克杯交给透,一边补充说明。
「你还未成年,不管是经济上还是社会上都需要双亲的庇护,因为这样的立场,才会让你觉得很有罪恶感。再忍耐个几年,等你可以靠自己生活的时候,这种心情就会舒缓许多。」
「……只要长大成人,爸妈怎么样都无所谓吗?」
「这样说会不会太露骨了?与其说怎样都无所谓,倒不如说,是越来越不会受到父母亲价值观的束缚,你就有权利自己对自己负责。」
「……是这样吗?」
「比你多活了十年的我可以保证。」
「好像听见你这么说之后,我就觉得轻松了许多呢。」
透两手捧着杯子,隔着热气露出沉稳的笑容。
这世上有一眼就能明了的不幸,也有难以理解的不幸。宏一和文乃小时候的遭遇,就是典型一眼就让人明白的不幸。父亲喝了酒就发酒疯,喜欢在外面搞女人,在左邻右舍之间很有名。双胞胎和孩子的母亲虽然常常受到旁人好奇的眼光,但大家也相当同情他们。在这种家庭环境里,虽然宏一常常遇到许多难受的事情,然而不管好坏,宏一总是身处「被害人」的身分。
但是透的不幸,却是难以用眼睛察觉的不幸。生在幸福的家庭里,备受疼爱的少年其实是同性恋,这样究竟会有多少人同情他呢?很显然,同情他的家人、轻蔑透的人,反而占了压倒性的多数。
在这世上,人类难以认同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