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森住的反应实在太冷淡了。透觉得,这就像是自己快被自我厌恶感压垮的时候,又被狠狠捅了一刀。
透抱着冰凉的啤酒罐蹲下来。这时,身旁再次静静地响起开门的「喀嚓」声,带状光线歪斜地照在视野里。
「你刚刚那位朋友还在吗?」
森住平静地询问,透低着头摇摇头。
「很不巧,今天没什么吃的,这样你还想过来吗?」
因为紧张感一下子都消除了,让透无法抬起头。
森住伸出大手,再次拿走啤酒罐。
「既然已经不是小孩子,就别随便坐在地上。」
森住用斥责的口吻说道,拉住透的手臂。
森住只留下一罐啤酒,剩下的全都倒进流理台里。
「小孩子光是喝这样子,就足以让你醉醺醺的。」
森住把剩下的一罐啤酒倒进玻璃杯一半,放在透面前。
透的心情很微妙地不稳定。每当他想说话的时候,他总觉得快跑出来的似乎不是声音而是眼泪,所以像是鲤鱼一样嘴巴一张一合。
如果他再幼稚一点或者再成熟一点,或许就能放任感情的驱使而哭个痛快。但是十七岁的自尊心,让他做不出在别人面前嚎啕大哭这种丢脸的举动。
森住并没有追根究底的意思,他以放松的姿势望着电视机的萤幕。
像要掩饰不知该如何打发的时间,透一口气喝光玻璃杯里的啤酒。森住斜眼看着,露出苦笑。
「你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并不适合喝啤酒。我好心地劝你,你绝对不可以在外面这么喝哦。」
森住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把啤酒罐里剩下的酒倒进玻璃杯里。
电话响了,森住从位子上站起身。他拿着电话子机,往里面的房间走去。
透一边听着电视的声音,以及从卧室传来森住沉稳的声音,一边喝着冰凉的啤酒,心情渐渐变得有点平静。
透心想他不能再这么打扰邻居,想用眼神表示自己要回去了,因而望向打开门的卧室,发现森住刚好讲完电话。
「对不起,打扰了。我要回去了。」
「等一下。」
森住坐在床上,对透招招手。透有些犹豫,但仍走进曾经借宿过的房间。
「发生什么事情了?」
森住用相当轻松的口吻询问。
透原本以为已经平静的心情又再次动摇起伏,不禁低下头。
「……没什么大不了的。」
森住用手掌拍拍床铺。与其面对面谈话,并肩坐着或许就不会被看到自己凄惨的脸,于是透照森住的指示,在他的右边坐下。
「刚刚的人……是修司介绍给我的,是他姐姐的朋友……也和我有同样的性向,人还挺不错的……」
「……」
「他真的是个好人,可是我却做了很过分的事情……我露出有那种意思的表情,怂恿刺激了对方,到最后却又突然说不要……」
透想解释自己虽然差点做出蠢事,但结果什么也没发生。他想尽可能别说得太夸张,简短地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途中因为酒精饮料发生作用的关系,他的负面情绪不断增加,无法承受的自我厌恶又回来了。
「被他一碰到我就起鸡皮疙瘩,觉得对方很恶心。明明就所有方面来说,错的人都是我才对……他一定觉得很不舒服吧……」
「这是当然的。」
森住说道。那不是轻松的安慰,而是严苛的口吻。透沮丧地垂下视线,望着自己的指甲。
森住叹了一口大气,让声音稍微缓和一点。
「不过,幸好你没事。如果发生什么事情,那么,答应你妈妈看着你的我不就没脸见她了吗?」
「……」
「为什么要接受这么少根筋又不合你心意的介绍?」
透用因为喝了酒精饮料而开始变得沉重的脑袋,稍微思考一下。
透说出他隐约感觉到,却又觉得害怕而假装没发现的事情。
「……并不是修司少根筋,可能是我的心意对他而言太过沉重了,所以他想让我的注意力转移到别人身上。」
「……」
「因为我不想让修司以为我是那么沉重的家伙,所以才会照修司说的话去做……而且,我觉得很寂寞……所以我想,即使一开始对那个人没有什么感觉,或许交往久了就会喜欢上他吧……」
解开理性上的枷锁,透说出真正的心声。
表面上无忧无虑又很开朗的透,身旁不缺朋友,也很受到亲人的疼爱。然而,自从他意识到自己的性向以来,他总是感到很孤单。
这几个月以来透已经亲身体会到,他不适合一个人独居。但是,因为他自己这种丢脸的性向,所以他没办法谈一场正常的恋爱。而且一想到他一辈子都得一个人活下去,他就觉得很寂寞。
他希望有什么人陪在他身边。因为这种懦弱的感情,所以透才会拖拖拉拉地一再和松田见面。
但是,如果想要体验那种事情,对象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虽然松田很不错,但是当透和对方在一起的时候,并不会打从心底感到放松。
「如果你这样没有警戒心、到处乱晃的话,到时候可是会遇到倒楣的事情哦。如果觉得寂寞,看是要来这里还是去其他什么地方玩都可以吧。」
森住说话的口吻就像捡到小猫一样。
「……如果我常常过来,连医生也会觉得我很沉重。」
「别随便就擅自这么认为。」
透摇摇头。
「你一定会这么觉得……如果连医生都觉得我很沉重,那么,我一定没办法活下去……」
透一说出口就觉得大事不妙,因为会说出这种话正代表他的想法相当沉重。透一直不想让森住觉得自己是个阴郁的家伙,但此时他的脑袋里却胡乱想着「沉重」这个字眼。
温暖的手指突然碰触透的脖子。
「这里有伤痕。怎么了吗?」
透察觉到那是松田留下来的吻痕,立即用手掌压住脖子。
但是,森住的手轻而易举地拨开透的手,并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摩擦透的脖子。
「没关系,我来帮你消毒。」
森住笑了,像是在跟小孩子说话一样。
「幸好没有很严重。反正就结果来说,不是什么都没发生吗?」
透反射性地抓住森住抽离的手。
「……怎么了?」
「一下子就好……」
森住英俊的脸庞就近在眼前。
透吞下冲动地想要哀求的字句,茫然地把森住的手拉过来。
从森住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他觉得好温暖。再一会儿就好,他还想继续接触这股温度。但是,他又为自己的厚脸皮和没节操感到狼狈不已。
只是被知道自己性向的正常男性轻轻碰触而已,他就希望有亲密的行为,实在是恬不知耻。
他相当清楚被拒绝以及拒绝对方两边的苦涩。他不想听见森住说感觉他很恶心,也不想让森住这么说。
「对不起,我要回去了。打扰了。」
透的内心一片混乱,眼泪似乎就快夺眶而出,接着打算站起身。
「……蟑螂。」
森住说。
「什么?」
「刚刚,蟑螂从那边跑过去哦。」
森住指着透的脚边。透一听到他在这世上最害怕的东西之名字,反射性地把两脚缩到床上。
「在、在哪里?」
「好像跑到下面了,会不会又跑出来呢?」
森住用气定神闲的口吻回应。
透害怕地从床上用眼睛搜寻着地板,就像从船上望着水面一样。森住用手拍了拍他的头。
「如果你下来的话,或许会遭到蟑螂袭击。所以,你今天就在这里住一晚吧。」
「……什么?」
「反正你回去的话,又会一个人在那里胡思乱想,或者跑出去买啤酒。我要一直跑过去看着你也很麻烦。」
「……」
透恐惧地仰头望着森住。抚摸他头部的手让他觉得很舒服,但也害怕地不断往后退。
「真意外……你这么讨厌被我碰吗?」
森住露出些许苦笑。
「也罢。因为有过前例,或许我已经信用破产了。」
透摇摇头。
「我并不讨厌被你碰到……我是讨厌希望被你碰到的自己……」
透对自己的话感到混乱,连耳朵都热了起来。
森住用那张让人读不出内心想法的扑克脸凝视着透。他缓缓伸长手,抓住透的手臂。
「别耍嘴皮子,你就乖乖露出害怕蟑螂的样子吧。」
透被用力拉了过去,发出不成声的哀叫。透被压在床上一样,身体无法自由活动。他害怕这股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幸福感,觉得自己好像快要失去意识。
透无法控制自己,眼泪从眼角落下。
「对不起。」
透流着眼泪道歉了好几次,森住露出有点困惑的笑容。
「你不必道歉。你之所以逃不掉是因为蟑螂和我的关系,你没有任何责任。」
在耳边呢喃的低沉嗓音就像温柔的咒语一样。
透很清楚,错的是自己。森住只是看穿透没办法老实说出内心愿望的态度,而把透逼进别无选择的情势里。
之前也是这样。森住说着恶劣的话语,扮演坏人的角色,削减透过剩的洁癖。
透全身无力地躺在床上,森住站起身,关掉房间的电灯。
森住坐在床边,像哄小孩子睡觉一样,用手指轻轻梳着透的头发。
「要唱摇篮曲吗?」
听见森住的玩笑话,透轻轻笑着。
◇
「透!」
星期六放学后,当透从楼梯口走出来时,有人叫住他。只见修司从升学就业资料室的窗户探出头来。
「要回去了吗?」
「嗯。你在找什么吗?」
「我已经找到了,我们一起去车站吧。」
「啊,抱歉,我要去大学的福利社买一点东西。」
透正好想去买答应要送给文乃的大学戒指。
「哇。今天亚美要去参加社团,连透也不理我。」
修司开玩笑地说完,露出认真的表情。
「松田哥的事情,我很抱歉。」
看样子修司已经从松田那里得知,他们没办法顺利在一起的事情。
透打马虎眼般地笑了笑,摇摇头说:
「我也是,很抱歉……松田哥对你说了什么吗?」
修司抿一下嘴唇,接着叹一口气。
「他骂了我一顿。他说我对你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少根筋。」
「……」
「抱歉,我没有仔细想过。」
「已经没关系了。」
「我没有什么恶意。我只是觉得透和松田哥你们人都很不错,如果这么好的人可以顺利在一起,我也很高兴。我只是很单纯地这么想而已。」
「嗯,我知道。谢谢你的关心。」
透认为,不管修司的言行是出自百分之百的真心诚意,或者其实混杂着几分欺骗,基本上修司的好人品依旧没有改变。现在透仍很喜欢他,他也依旧是透重要的朋友。
但是,现在充斥在透脑海中的全是其他事情。在心不在焉的状态下,透和修司道别了。
透一边走向距离一公里远的大学,一边思考森住的事情。
前天晚上他虽然确实是喝醉了,但不像上一次那么醉。所以,他完全记得自己撒娇的一举一动。
结果醉醺醺的透在被抚摸头发的情况下睡着,没有发生更进一步的事情。
一想到更进一步的事,透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人来人往的路上觉得很丢脸。
森住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情。因为对森住而言,他不是那种对象……但是相对而言,对他来说,森住又算是什么?
待在森住身旁就让透觉得心情很好。虽然森住不算是极为沉默寡言的男人,但是先不论森住觉得如何,透觉得就算只是不发一语地在一起,他也觉得很开心。
所以透顽固地认定,这种感情不是所谓的恋爱。
他喜欢的人应该是修司才对。虽然这一连串乱七八糟的事情让他对修司的感情有几分变质,但是他不希望自己是那么随便的家伙,认为这个不行就换别人。
只因为是邻居的关系,所以他才会向森住撒娇,而森住才会照顾他。他们的关系仅止于此。
早上醒来后,森住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他的样子就像是即使觉得很惊讶,却依旧一直照顾不知世间险恶、令人担心的小鬼。
那天早上,透吃着森住帮他涂抹了奶油的吐司和半熟蛋当早餐。
「如果想借酒浇愁就来这里喝。」
森住开玩笑地叮咛完后,就送他出门。
之后,虽然昨天和今天都没有机会碰面,但是透仍无来由地想要见森住。不过他也不知道见到面后,应该露出怎么样的表情才好。
当透恍惚地想着森住的事情时,不小心走过头,连忙又折回大学正门。
◇
「谢谢,我很高兴。」
文乃从大学福利社单调又乏味的纸袋里面,拿出银色雾面的大学戒指,露出满脸笑容。
「我真高兴。我有多久没收到男孩子送我的戒指啦~」
「文乃小姐不是有男朋友吗?」
「不算不算,因为他是一点也不体贴的大叔。」
文乃把现成尺寸的戒指套进平常戴着戒指的手指隔壁,满意地张合着手掌。珠宝店店长的手指上居然戴着七百圆的大学戒指,这种反差让透不自觉地笑出声。
「那么,我先回去了。」
「等一下,别说这么寂寞的话嘛。你都特地来了,喝杯饮料再走吧。」
「可是,文乃小姐现在还在上班吧?」
星期日的店里虽然还不算人潮汹涌,但仍有不少客人上门。
「等休息的员工回来,我今天就可以休息了,所以你先等一下嘛。啊,就当作是要送给将来的女朋友,先过来看看吧。」
文乃边把似乎要推荐给顾客而放在托盘上的戒指放回展示盒里面,一边以恶作剧般的眼神往上看着透。
「客人,这个很适合您哦。」
文乃抓住透的手,把有王冠造型的金色戒指套进他的手指。
「哎呀,真是不得了。男孩子的这只手指居然可以戴进九号尺寸的戒指,简直是自然奇景嘛。」
「可是,这真的不适合我啦。」
透看着纤细的手指上戴着很不自然的华美戒指,不禁笑了出来。
「没这回事,这很适合客人您给人的印象啊。」
像是避免被四周的顾客和店员听见一样,文乃极力压低声音,用开玩笑的口吻表演起她在工作时的实际情况。
「如果我说,可以用一罐饮料的钱买下这枚戒指,您会相信吗?」
「真的吗?」
「我们店内的分期付款从每月三千圆起跳。平均来算,每天就只要花一百圆,这样不就是一罐饮料的钱吗?只要这么一点投资,就可以把这么漂亮的戒指带回家,简直像是在变魔术一样吧?」
文乃宛如表演般的说明,让透感到相当佩服。
「文乃小姐,你真厉害。」
「呵呵呵,这是我们店里的教战手册啦。」
透这才察觉,他也从背后听见「一罐饮料」这个词汇。
「因为这种推销手法,阿宏才会说我们很恶劣。可是,我们根本没有说谎啊。」
文乃洋洋得意地笑着。这种推销手法确实连一流店家也会这么做,所以这反而让透觉得文乃的不屈不挠很酷。
「哎呀。」
文乃突然睁大眼睛,视线望向透的背后。
透跟着转过身,心脏一紧。
森住那张若是沉默不语看起来就像在生气的英俊脸庞,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透没办法立刻打招呼。不过,这不是因为这阵子发生的事情让他觉得很丢脸。
森住不是一个人,而是和女孩子在一起。那个女孩子留着一头短发,和充满朝气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