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连点头,说:“你先下去吧,等我同军机王大臣商议一番。如果他们赞成,我明天便可降旨。”
耳顺告辞出来,载沣即刻便召见恩王同庄中堂,说明要更换湖广总督的事。恩王极力赞成,庄中堂却不以为然,说:“封疆大吏,不宜轻易更换。况丁大声在任二年,并无丝毫过失,两湖地方安谧,何必多此一举。至于革命党一层,臣在湖北时,以镇定处之。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王爷何必以此为虑呢?”哪知载沣听了,不但不以为然,反倒疑惑庄中堂是汉奸,冷冷地答道:“那是自然,有你们汉人在那里做总督,革命党无论如何,不好意思给你们不下台。但是日久天长,酿成巨变,你们走后还能管吗!”这几句话分明说庄中堂是汉奸,把这位老先生气得直喘气、翘胡子。有心要顶撞两句,自己回想也犯不上,他既然这样糊涂,我直谏也是枉然,莫若随他糟去吧!想到这里,便一言不发。载沣又问恩王:“你既然赞成换人,可有相当的材料吗?”恩王道:“目前这些封疆大吏,谁能谁不能,全在王爷洞鉴之中。王爷想换谁,一定不能错的。”载沣道:“安徽巡抚祥呈,久任封疆,你看换他可好吗?”恩王道:“祥呈精明干练,王爷赏识得不谬,换他是再好不过了。”载沣见恩王已允,面子上不能不再问一问庄中堂,便向之山道:“你看怎么样呢?”庄中堂道:“既然两位王爷全看着他好,臣又何敢独持异议?不过臣受先朝两宫厚恩,苟有所见,不敢不言。王爷一定要用祥呈,只怕将来免不了要后悔。”载沣听了这话,更是怫然不悦,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我既然看他可用,有什么可后悔的!你们下去拟旨吧,不用议了。”恩王又回奏:“那安徽巡抚的缺,以何人补授呢?”载沣道:“你随便想一个人好了。”恩王答应下来,即刻写了几道旨意恭呈御览。头一道是湖广总督丁大声,着以原品休致。钦此;第二道是祥呈着补授湖广总督。钦此;第三道是安徽巡抚着朱宝田补授。钦此;第四道旨意是陈明伦着署理吉林巡抚。钦此。四道旨意呈上去,载沣看了看,便照准下来。恩王自然是满心欢喜,却把庄中堂气坏了。因为那朱宝田乃是庄中堂最得意的门生,又是项子城一手提拔,由州县直保到巡抚最得意的属员。此人整顿吏治,确是一个好材料。要论他的为人,对于逢迎上司,也是学有专门的。此番却由繁调简,实是出乎意料。若问内幕原因,他无意中得罪了恩王的长史,恩王听信谗言,所以乘这机会,便将吉林一块肥肉,硬从他口中夺出来给了陈明伦。这还是取瑟而歌的意思,叫他及早醒悟,要不然便要下手摘他的前程了。到底是因为什么得罪的呢?说起来还是酸素作用。
原来朱宝田在吉林很剩了几个钱,他对于北京的军机王大臣,倒是极力巴结,每年全有干礼送过来。并且还派他儿子朱丝常驻北京,联络军机王大臣,好保全他的位置。这一次也是活该倒霉,恩王府的长史海亮给他母亲做寿,托朱丝替购吉林野山人参二十对,该多少钱,按价照付。这明明是敲杠子,朱丝却因为野参行市太大,二十对出号的,差不多要用到三万块钱,他实在有些舍不得,因此只备了四对亲身送过来。对海亮说:“出号的野参,目前实在不易寻觅。况且二十对为数太多,仓促间如何能购买得来。这四对还是家严在吉林费一年工夫,才物色着的。如今奉与太夫人,略表愚父子一点孝心,以后如再遇着好的,再当陆续奉献。”海亮正颜厉色地答道:“这却使不得。这样宝贵东西,如何白送人,该价多少,自当照付。”朱丝执意不肯说价,海亮却非问价不可。后来问急了,朱丝道:“这种野参,要在北京参茸店购买,两千块钱一对,也未必能有这样好的。我们在吉林就地采买,一千块钱一对,也差不多了。”海亮既知道价钱,便立刻从怀中取出票夹子来,随手点了二十张一千元一张的卢布票子,硬逼着朱丝收下,说:“求老哥再替我买十六对,千万不要客气。”朱丝此时接又不敢接,推又推不出,把脸全急红了,期期艾艾地答道:“二爷你这是何苦?你要用多少,容我慢慢地替你寻,等寻着了再给钱也不迟,何必这样呢!再说我送你那四对,你无论如何,也得赏脸收下。你如果给钱,便如骂我一般。我的二爷,你不要为难我了。”此时在座的人,也帮着说:“既然朱少爷这样至诚,海二爷便收下好了,何必这样固执呢?”海亮道:“你们不知道,这样宝贵东西,我白要人家的,心里真不安。既然大家说着,这样吧,”他说到这里,便从一卷票子里抽出四张来,说,“朱少爷的野参,暂时存在我家。这一万六千块钱,请你再买十六对,俟等买齐之后,我乃将原物奉还。”朱丝还谦让,海亮道:“这就是权宜办法。你如果再说什么,我连这四对也不要了。”朱丝无计奈何,只得将一万六千块票子接过来,说哪有这样的,实在对不起二爷了。朱丝回到家里,自己越想越不是味儿,赶忙给他父亲去快信,请示办法。过了几天,朱宝田的快信也回来了,把儿子大加申饬,说区区二十对野参,你打的什么算盘?你既不如数送,还要收人家的钱,天地间哪有这样情理?快快请人疏通吧,要晚了,我的前程便要保不住了。朱丝接到他老子的信,知道事情办糟了,急切间却又无法挽回,只好终日东奔西跑,去寻门路。
这一天,无意中却得着一点线索。因为朱丝有一名贴身的小厮,名叫顺伶。他是北京人,当年才十七岁。伺候人真是千伶百俐,而且北京的地理又熟。朱丝初到京城,想要寻一个向导,便有同乡京官,将顺伶荐给他。顺伶本是旗人,于官礼、官规又极熟悉。因为伺候主人十分得力,较比多年的老家人,尤其可靠。这一天,他向朱丝请一天假,朱丝正在不耐烦之时,便申饬他道:“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得请一天假?你既给我当长随,你一天不在家,我就一天不能出门。我现在正忙得不得了,你这不是有意同我为难吗!”顺伶道:“少爷不要生气。奴才今天请假,实在是有正经事,并不是跑出去闲玩。并且我这事成了,于主人方面,多少还有一点好处呢。”朱丝听这话心里一动,忙追问到底什么事。顺伶笑道:“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我们几个当小厮的,要换帖拜把子,今天磕头罢了。”朱丝不觉啐了一口骂道:“真混账!你们这一群小猴儿精拜把子,于主人有什么利益呢?”顺伶道:“少爷你看不起我们这一群小猴子?里面还真有孙大圣呢。”朱丝道:“谁是孙大圣?你背给我听听。”顺伶道:“伺候小恭王的得利,伺候兴大爷的小娃,伺候铁尚书的丽生,伺候辅公爷的小勇,伺候……”朱丝不等他背完,便拦道:“够了够了,你说这都是真话吗?”顺伶笑道:“少爷我所说这全是我们同类的人,用得着撒谎吗!”朱丝听了,立刻怒容全消,变了一副很和蔼的面孔向顺伶道:“好孩子,你自管去吧。你们这一群,全是有志要强的青年,我是很佩服的。今天仓促间,也没有贺礼送给你们,这样吧……”他说到这里,便取出一包金洋钱来,问顺伶你们同盟的一共是几个人?顺伶道:“一共是七个人。”朱丝便道取出十四块洋钱来,递给顺伶道:“这是我的贺礼,每人二元。”又另外拿出四块来,说:“这是格外给你两块,再格外给兴大爷的小厮小娃二元。你这就去吧,省得人家只管候着你。”顺伶忙请安谢了,便匆匆地出门而去。直到夜间十点钟,方才喜滋滋地回来,向朱丝连请两个安。头一个是自己道谢;第二个是替他那盟兄弟道谢。又说盟弟小娃,因为少爷格外赏他钱,不定哪一天,还要过来给少爷请安呢!朱丝听了大喜,忙追问他到底哪一天来?顺伶道:“这却不敢说定,因为他是伺候兴大爷烧烟的小厮,大爷的烟瘾很大。他们一共四个人,轮流倒替,还忙不过来。今天他是托付伺候大爷吃饭的小厮三星儿替他烧烟,才请下一天假来。要连着再请假,还怕不容易呢。”朱丝道:“这也用不着请一天的假,只要他能出来,同我谈一个钟头,我就很欢迎了。”顺伶道:“要出来一两个钟头,许不至十分为难,等我明天寻他去,商量着看吧。”朱丝又再三嘱托:“无论如何,你把他约来谈一谈。他只要肯来,我再给你十两银子介绍费。”顺伶听见又有钱可得,便提起精神来,一力担当,必能做到。
果然过了两天,顺伶居然将小娃陪到朱宅。他上去一回禀,朱丝即刻叫请,快请到上房来谈谈。顺伶陪着小娃,来至上房。朱丝举目观看,见这小孩子果然生得眉清目秀,美如少女。看年纪也不过十五六岁。穿着一件血胡花罗夹袍,实青库纱马褂,足登武备斋缎靴,戴一顶青纱便帽,大红小帽结,还镶着一颗桃红碧玺帽花。走进来向朱丝深深请安,口称小娃给朱少爷请安。朱丝连忙还安,又握了他的手笑道:“老弟你好,以后咱们弟兄是自家人,决不要这样称呼。”便硬按着小娃在上首椅子上坐。小娃再三谦逊,说我们一个当家人的,怎敢同抚台少爷对坐。朱丝大笑道:“老弟,你太不开通了。常言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是王府的管家大臣,现任督抚也要同你分庭抗礼。愚兄我今天同你对坐,还觉得是非分之荣呢。坐下吧,快不要客气了。”本来他们这些人,自来带着几分骄气,再被朱丝这样捧架,便也居之不疑,高坐在椅子上。朱丝亲手倒茶给他喝,问他伺候大爷几年了。小娃道:“我从十岁进府,今年整整七年了,从十四岁就给大爷烧烟。我们一共四个人,大爷对我真是天高地厚,从今年升我为童卫长。童卫长便是随驾的孩子头儿。少爷别看我年轻,也管着三四十人呢。”朱丝不觉啧啧称羡,说:“老弟真是天才!像你这随王伴驾的人,将来前程远大,是不可限量的。但不知你每月的进益如何,还够花的吗?”小娃道:“府里的规矩,初来是二两银子,多一年加一两。大爷格外抬举我,从今年起,每月关十六两了。这种死工钱,本来没有多少,倒是三节的零钱多一点。照我今年应分四厘半,每节有一千四五百银子。将来能熬到整股整份,每年就有上万的数儿了。”朱丝道:“按说老弟这小小年纪,挣的钱可真不算少。不过在这大王府中,也就显不出多来了。据我想,你们还是额外想一点油水,得着一笔,便是成千累万,还交下许多朋友,不好吗?”小娃道:“这个法子诚然不错,但是而今我也不敢办了。”
朱丝忙追问什么缘故。小娃未曾答言,先笑得前仰后合,说就是这不多日子,府里出了一个大笑话,大家全传为笑柄,因此谁也不肯多事了。这就是我们那伙伴小来造的孽。他认识一个山西人,名叫侯全,是酒缸的少老板。家里很有几个钱,硬捐了一个知府,分省试用。有人对他说,你必须拜一位王大臣做老师,求他写一篇八行,保管你到省就能得着优差。他开了这个窍,便即刻去寻小来,求他给介绍,要拜大爷做老师。小来一口应承,却向他说了一万两银子贽敬、四千两银子门敬。这位先生,对贽敬倒认头花,对门敬却有点游移,嫌这个数儿太多。后来磋商至再,算是减半,定为两千两银子。哪知这一减半,就自找倒霉了。所有门生帖、贽敬门敬的银子,俱都备齐,一律由小来拿进去。全说好了,就等明天晚饭后,他到府来拜师。岂知管门执帖的人,因为嫌钱少,便同他开玩笑。原来府里的规矩,凡初次来见的人,全是在前厅会客。看门的将侯全引至前厅门外,却不让他进去,只叫他站立在门前。并且嘱咐他,你一步也不要动,少时少王爷出来,你便跪在地下碰头。你不是姓侯吗?你就口称你小侯儿给爷叩头请安。侯全不明白这是拿他开胃,还追问少王爷什么时候出来,什么模样,穿什么衣裳。看门的对他说:“你扯起耳朵来听着,里面喊叫爷下来了,少王爷紧跟着就出来。你看头一个走的,年纪很轻,穿着靴帽、袍褂,那就是少王爷,赶紧跪下磕头,一点错儿也没有。”侯全记住了,在前厅门外,直挺挺地立着呆等。也是活该他现眼,偏巧介绍他的小来,此时并不在府。左右向大爷一回,大爷正吸鸦片烟吸得高兴,哪能立刻就去会他,只哼了一声,仍旧吸他的烟。等大烟吸饱了,吩咐换衣裳会客。因为人家来是初次拜师,大爷也只得衣冠楚楚,宝石顶子、黄马褂子、忠孝带、荷包、褡裢全系好了,方才启驾到前厅去。大爷的前边,有一个前引太监,也是靴帽整齐,专管在前边引路,随后是两名护卫、两个重卫官,在大爷前后围绕,随着一同出来。此番大爷出来会客,前引的太监名叫马珍,二十来岁,生得又白又胖,很有个天潢贵胄的架子;而且穿着一身耀眼争光的衣裳,要说他是大爷,只怕比大爷本人还来得体面呢。也就无怪侯全认错了。他一个人在前引路,一直来到大厅前。此时大爷正在后面跟着,才走到二门外,哈哈,可真出了大笑话了。那位站在厅前的侯爷,正急得望眼将穿,忽见一位衣冠齐整的官儿来至自己面前。他心里说,这可是少爷到了,也不暇仔细端详,从台阶上跳下来,朝着马珍双膝跪倒,口中还高声说道,小侯儿给爷请安叩头。一边说,一边咕咚咕咚地直磕响头。小娃是一面说,一面形容,连朱丝同顺伶全招得呵呵大笑,追问他后来怎么样了呢?小娃道后来更可怜了。马珍见他这样,吓得连忙倒躲,说爷在后边呢,你不要错认了人。此时大爷在二门外,恰看得清清楚楚,不觉勃然大怒道:“这样不懂官礼的粗野人,怎么也领到府里来捣乱?快快给我赶出去!一刻也不准停留。”大爷说到这里,自己可就站住不动弹了。左右两个侍卫,奉了少王爷令,立刻抢行几步,来至侯全面前大声喝道:“还不快滚起来!”此时侯全心里还不明白,认着是少王爷叫他起来呢,却仍伏在地上,一再谦恭,说小侯儿不敢擅自起来。两个侍卫急了,说:“你这人是有什么毛病吗?王爷叫赶出你去,你赖着不起来,能成功吗?快滚吧,不要废话了!”侯全到此时才恍然了悟。只见他倏地立起身来,又是哭又是喊叫,说我花了一万多银子,就买一个赶出去吗?大爷在那里暴躁,骂两个侍卫无用:“这样东西,为什么要放他进来?还不快快把他架出大门!”侍卫到此时,只得亲自动手,一边一个,架着他的胳臂,直拉出大门以外。可怜这位先生,白白花一万多银子,老师不曾拜成,反倒落一个热赶出府。从此以后,再没人敢多事了。少爷你请想,这不是大大一个笑话吗!
朱丝笑道:“这也难怪大爷生气。本来众目之下,趴在地上给太监碰头,也太不成体统了。似乎这种人,上不得台盘。纵然有几个钱,也只能蹲在家里,当他的土财主,为什么想做官呢!”小娃道:“本来北京这地方,不是人住的。无论什么人,一到了北京,总想巴结着做官。其实做官也得有做官的学问,要没有这种专门学问,是千万干不得的。”朱丝道:“老弟这话,真是阅世之言。难得你小小年纪,居然有这种见识,实在不可多得呢。”小娃道:“什么见识,不过我在府里六七年,那些运动做官的成千累万,谁也逃不出这个门槛去。其中有得意的,也有失意的,千奇百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