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这就去拜谒制军。制军是有身份的人,当然不肯纡尊降贵到这里来,请诸位替我先容好了。”内中有督署文案李观察清臣,躬身回道:“制军本预备亲身来接侯爷,因为连日忙办陵差,受了感冒,还要请侯爷格外原谅才好。”国英冷笑道:“亲身来接,那我如何敢当?但求兄弟去拜他,他不飨以闭门羹,那就感激不尽了!”众人见侯爷要发脾气,谁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告辞去了。
这里国英吃过饭,叫了一辆马车,一直上院。进了院门,吩咐赶车的一直向里拉。守卫的兵忙过来拦住,说你是什么人,为何硬往里闯?长班道:“这是李侯爷,你敢拦吗?!”卫兵听说是侯爷,连忙举枪致敬,又把大门开开,放马车进来。二门的武巡捕忙迎上来,长班将帖子取出来,交给他,只见上面写道“如侄李国英顿首拜”。你道国英为什么自称如侄呢?原来国英的父亲在日,也在工部当差,同瑞方在一个司里,二人是拜盟的兄弟,所以国英自称如侄。这一次瑞方不肯去亲身接他,也因为自己是老盟叔的身份,看国英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哪里配亲身去接他,却忘了国英现在是奉钦命来的,何况国英为人骄傲,哪把这个盟叔放在眼里。武巡捕见是李侯爷,连忙请安,说请侯爷少候一候,卑弁这就去回。说罢拿着帖子扭头便向里飞跑。不大工夫,出来高声道:“请侯爷花厅坐。”国英下了车,随着他来至花厅,瑞方早迎出来。国英进至屋中,瑞方先朝着他请过两宫的圣安,然后方才叙礼坐下。瑞方笑道:“老贤侄这一趟很辛苦了,愚叔本应亲自到站去接你,只因受了一点风寒,出不了门,请你格外原谅吧。”国英道:“老盟叔,这是哪里话?小侄何人,怎敢劳盟叔去接我。再说咱们是累世通家之好,也用不着那些浮文。倒是小侄这次来,原出于皇太后的懿旨,因为孝钦太后奉安期近,深恐一切仪注赶办不来,因此派小侄来帮同盟叔料理一切。盟叔如有什么分派,小侄自当遵办。”瑞方笑道:“皇太后也过劳圣心了。别的事愚叔办不了,要说到这种差事,我曾在工部二十年,甚样皇白差不曾遇过,难道这时候做了直隶总督,反倒忘记不成?据我想,老贤侄这次来,实在多余。在上方,不过借此要调剂你。愚叔必替你想法子,筹个三千五千的,权作冰炭之敬,一切事你也就不用问,到时候回京销差好了。”在瑞方,这一套话分明是怕国英侵权多事,分了自己的肥,所以想迎头将他堵回,省得办差之时,跟着捣乱。岂知国英是何等精明人,岂有听不出的道理?立时冷笑答道:“盟叔的才干阅历,办这差事,诚然是绰有余裕。但是小侄此次原是奉旨而来,旨意是叫我帮着办事,并不是叫我帮着分钱。盟叔的盛意,小侄只好心领。不过一切关系陵差的事,小侄虽不必亲身去办,却不能没有过问之权。这是旨意所许,盟叔如看小侄不能胜任,尽可奏明朝廷,将所派的差事取消了,小侄马上便回北京;若不能如此,打算叫我敷敷衍衍,当这种有名无实的差事,小侄决然不敢从命。”瑞方做梦也没梦到国英居然敢同他顶撞起来,登时不由得气往上冲,冷笑了两声道:“好好,你既拿出钦命的身份来,这事还不好办吗?我这里现设了一个督办陵差处,一共派了三个道员,总理其事,机关便设在通州北关刘家店,请你到那里去监督他们好了。现在距奉安还有半个月,我总要过一星期,方能晋京陛见。你先走一步,不要等我。”国英也不客气,说既然这样,小侄今天便折回北京,在通州静候了。说罢便起身告辞。瑞方只送他到屋门外,说了一声不送,便扭头进去了。国英赌气一个人出来,嘴里喃喃地骂道:“老不要脸的东西,摆什么臭架子,这一回叫你尝一尝侯爷的手段!”赌气上车回寓,当日晚车,果然赶回北京。第二天坐早车下通州,一直到北门外刘家店。
原来这刘家店,外号又叫棚栏店,乃是赫赫有名专办陵差的一座大店。在平常日子,他这店里也不住什么客人,就是每年二八月祭陵时候,出差的王大臣,全住在他这店里。要是遇着一次大白差,他这店中能够住下几千人。包一顿饭,要用一百几十口猪;净一个厨房,要用三百几十号人;马棚有七八十间,上上下下得用一千五六百人。这一次陵差办完,刨去打点应酬,还要干剩十万银子。店主人姓刘号叫子平,买卖已经开了三十多年了,还是他父亲手创的,传到刘子平益发兴旺起来。他父亲名叫刘多才,是一个汉军旗人,在北京穷得没有饭吃,夫妻两个领着七八岁的儿子,讨饭到通州北关。那时候通州正在繁华之时,谋生活很易。刘多才三口儿,在一个破庙里存身,白天多才到河坝上去当苦力,挣几百钱,对付着糊口。他那妻子祥氏,人很贤惠,替人家洗洗衣服,帮着他过这份穷日子。可怜多才本是一个旗人,闲散惯了,并没有多大气力,所有扛粮运米种种累事,他真做不动。后来有人看他不错,便将他荐在一家店中,充当小伙计。这个店就在北关,名叫天和店。店主人也姓刘,夫妻二人并无子女,仅仅有二十多间破土房,住几个客人,对付着吃饭。有时候遇着陵差,也赶做些买卖,不过是车夫、轿夫、马夫之类,稍微体面一点的人,谁也不到他这店里来。那时候的陵差,还讲究支帐棚,自皇上以至文武百官,全在帐棚中打尖休息;各保驾的侍卫军人,全在帐棚外驻扎。这一年正赶同治皇上的白差,到东陵去奉安,路过通州。也是活该刘多才发迹。那时候正是老恭王做军机议政王,他有一个儿子,名叫载澄,北京人呼之为澄贝勒。这位贝勒爷,是斗鸡走狗,问柳寻花,无所不为。而且有一种癖好,尤其爱押盒宝。倚仗着他父亲势力,在北京横行街市,出门必要带领一群打手,说翻了就讲打架。九城的商民提起澄贝勒来,无不疾首蹙额。这一次同治的皇差,派他作为前引大臣。他得了这个差事,喜出望外,以为这一次是奉旨出京,可以到外州县出一出风头。
从北京发引的这一天早晨,他也不候着起驾,一个人骑着快马,顺御路便跑下通州来。恰恰跑到天和店门前,马站住不走了,他便翻身下来,望四下一看,见店门外围着一群人,大喊幺呀二呀的,是押宝的声音。他听了恰如蝇子见了热血一般,立时便赶过来,仔细一看,果然是一群苦力头儿在那里押宝。他看了看,旁边有一株柳树,便将马拴在树上,然后钻进人群大声叫道:“进门闯二。”众人抬起头来看他,见他穿着灰布棉袍、青市布白里大马褂,手里拿着一根马鞭,众人只当他是行路的客人,便齐声说道:“客人你要押快快来,已经满了注了。”载澄忙把褡裢掏出来,伸手去摸,里面只有几块碎银子,并无铜钱,便掏出一块来,用手掂一掂,说道足有一两五钱,押二。才要向二上去押,宝官过来拦道:“我们押铜钱,不押银子。”载澄瞪眼道:“你说什么?不押银子,爷偏要押银子!”内中有一个出来说和的,说我们这里有钱,你把银子换成钱,再押不是一样吗?载澄说使得,一两五钱纹银你换给我多少铜钱?那人将银子接过来掂一掂分量,说这不够一两五钱。你要换,我只能按着一两换给你。载澄道:“一两换多少钱?”那人道:“一两换三吊二百钱。”载澄骂道:“胡说!我们北京一两银子要换十五六吊,你凭什么只换三吊二百?”那人大笑道:“我说的是制钱,不是大钱。三吊二百也合上十六吊了,你难道还嫌少吗?”载澄这时候才明白过来,笑道:“好好,就依着你换三吊二百,快快数钱,别耽误工夫。”那人忙着给他凑了三吊二百钱。载澄接过来,原串押在二上。及至揭开宝盒,红心却指着三,载澄的钱原串又被人拿去。他哪肯甘心,又从褡裢里掏出一块银子,比那一块略微大些,换了四吊钱,仍旧押在二上,及至开出来仍然是三。他真个急了,将褡裢翻过来,里面还有两小块,不足一两,只换了两吊钱。他这回却押三了,哪知开出来却是二。此时载澄眼全红了,赌气从手指上将一个翡翠扳指脱下来,向大众说道:“我这扳指是一千三百银子买的,如今只作价一千吊钱。我要押十次孤丁,百吊一注,你们替我把账记清了。”宝官却不肯答应,说我们只押现钱,不押东西,你快收起来吧,不必废话。载澄见他们不肯要,心里气了,立刻拿出王爷崽子的脾气来,破口大骂。他这一骂,不觉犯了众怒,大众也一齐还口。载澄急了,抡开马棒朝着众人乱打。众人齐喊道:“好小子,骂完了还讲打。来来来,咱们大家毁他!”说着便蜂拥而上,把载澄的袍子马褂俱都扯碎,马棒也被人夺去,翡翠扳指也扔在地下,不知被何人抢去了。可怜载澄本是一个虚弱的青年,哪里禁得这一群如狼似虎的苦力同他开战,早被众人按在地下,拳打脚踢,只打得载澄狼嚎鬼叫,哪里挣扎得起。
此时却惊了天和店的伙计刘多才,二脚两步跑出来,分开众人,过来观看。他一见地上躺的人,不觉吓了一跳。看小说的必以为刘多才认识载澄,其实不然。因为多才是一位汉军旗人,于皇室的规矩,他全懂得。他一睁眼,便看见载澄腰间的带子,知道他必是一位宗室。因为清朝的宗室,腰里全系着一根黄带子,这根带子,便代表他是天潢一派。如在身上系着的时候,就是皇帝也不能动手打他。所以宗室打了官司,必须送宗人府,由宗人府堂官问明了,先把他身上的黄带子解下来,高高悬挂在大堂上,然后才能够动刑打他。假如此带不解下来,要在他身上动刑,便是犯了欺君之罪,因此这根带子的关系很大。刘多才见载澄身上系着黄带子,那一群苦力却围着打他,心说不好这些人是不想活着了,我必须出来救他们,要不然,真打死了,连我们这小小的天和店也担当不起。想到这里,便拼命推开众人,又大声喝道:“你们真要造反啊!打死人是要偿命的!还不快快闪开,等官兵到了,你们一个也跑不脱。”众人被多才一句话提醒,哄的一声全散了,只落下了载澄,已经被打得头青脸肿,哪里挣扎得起。多才忙过来搀他说:“这位爷是怎么了?快快到小的店中休息去吧。”此时载澄心里倒还明白,知道这店家是来救他,要不然,定得被他们打死。一面哎呦着,勉强坐起来。多才又喊他的儿子刘安同来搀架,爷儿两个用尽气力,才把载澄架起,一直架到客房里边。多才先沏了一碗糖水,给载澄喝了,定一定神。然后才问爷是从哪里来的,因何同他们打架?载澄此时不肯说押宝的话,正颜厉色地对多才道:“本爵就是澄贝勒,大行皇爷奉安的前引大臣。我一个人骑着马先查一查御道,跑至你店前,却看见他们这一群人乱嚷乱叫,是本爵好意劝他们,在这御道两旁,不要任意喧哗,回来驾到了,你们可担当不起。哪知这群人竟自出言不逊,破口骂人。本爵少一威吓他们,竟敢把我按倒在地,拳打脚踢。若非你这人出来相救,本爵的性命,定然葬送在他们手中。你快去看一看,柳树上拴着一匹青马,我手上带的一个翡翠扳指,腰里带的一只蓝表,全不知哪里去了,你快去替我寻一寻吧。就便将你们通州的地方官,给我招呼一两个来,我倒问一问他,这纵容匪人殴打亲贵,可是应当的吗?”多才一听是澄贝勒,不觉倒吸一口冷气,心说今天这乱子可惹得不小。连忙请安,说爷先消一消气,小的这就替爷寻去。自己出来,吩咐他儿子在屋中伺候。到店外寻了一个遍,哪里有马同扳指、蓝表的影儿。他心里想,我此时若去寻那一群苦力,对他们说破了,叫他们把东西还回来,他们一定不肯,或者他们拐着东西跑了,还落一个是我卖放的。莫若小题大做,我把通州大老爷请来,叫他去见贝勒爷,有什么难题,请他一个人去做,不与我相干。想到这里,便顺着御路去寻知州。
好在此时知州正在御路上指挥一切。这位大老爷姓何名百通,本地人。因为他头脑糊涂,全管他叫何不通。他此时正在御路上指挥工人在那里泼水,多才走过来,朝着他请了一个安。何不通看多才的神气,不像一个高等人,便立刻拿出官腔来,喝道:“你是什么人?要打官司到衙门去,本宫正在监工,没有工夫管闲事。”多才慢吞吞地回道:“小的并不是打官司,是奉贝勒爷之命,来请大老爷说话。”何不通听见贝勒爷三个字,不觉有些着慌,忙又问道:“是哪一个贝勒爷?”多才道:“是恭王的太子澄贝勒。”何不通听说是澄勒爷,哪敢怠慢,忙问现在哪里?你快领我去见。多才笑道:“大老爷随着小的走,自然就知道了。”此时何不通也顾不得骑马坐轿,在步下走着,随多才一直奔天和店。多才将他领到客房门外,低低说道:“大老爷少候一候,等小的进去回。”此时何不通也不拿官派了,躬身道是是。多才进来,见载澄正躺在炕上哼哼呢,过去回道:“回爷的话,马同扳指、蓝表,一样也不曾寻来,只把通州知州寻到了。”载澄听了,很有气地说道:“好好,居然敢抢我的东西!你叫知州进来,我有话问他。”多才忙打起帘子高声说道:“贝勒爷叫你进来。”何不通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一看这位贝勒爷,鼻青脸肿,头发散乱,衣服全碎了,还沾着一身泥土,不觉吓了一愣。忙过去深深请安,侍立在一旁,却不敢动问是怎么一回事。只见贝勒爷先冷笑了两声,然后问道:“你就是通州地大老爷吗?”何不通忙躬身回道:“不敢,卑职叫何百通。”载澄道:“你这通州境内,一共有多少强盗,多少土匪?”这一问,却把何不通问得张口结舌,期期艾艾地回道:“卑职境……境内,并没有土……土匪强……强盗。”载澄此时忽然变了脸,大声喝道:“唗!我把你这狗官,纵容许多强盗,在陵差大典之日,公然敢打伤本爵的身体,劫掠本爵的马匹衣物,你简直成了强盗头儿!还敢在本爵面前,老着脸硬说没有强盗。你自己摸摸项上,可长着几个脑袋!”这一套话,将知州何不通直熏得冷汗交流,连忙请安磕头,一再赔罪:“只求贝勒爷明白示下,卑职即刻便去拿人治罪。”载澄道:“你还叫我在你面前画亲供吗?也罢,你要知道此中详细,可下去问一问店伙刘多才,他自然就告诉你了。”何不通忙转身出来,寻着多才,先深深请安,也不拿大老爷的身份了,满脸赔笑地叫一声:“刘大哥,方才贝勒爷遇着什么事?受了何人的欺负?请你刘大哥一一告诉我吧,我好想法子给他出气。要不然,再过一两点钟,差事就到了,倘然叫老王爷知道,我更担不起了。”刘多才是一个忠厚人,看着知州怪可怜的,不忍再同他开玩笑,便一五一十,将方才的事全对何不通说了。何不通立刻派了十几名干役,分头去捉人起赃。本来这一群苦力,各班役全认得他们,不大工夫,早已一律捕获,马同扳指、蓝表,一样也不曾遗失。何不通忙去销差,并当着载澄的面,将这几个苦力狠打了一回,然后一律收监。又将自己的衣服取来,请贝勒爷随意更换。载澄忙梳洗更衣,何不通再三求他,千万不要对老王爷说,载澄便乘势敲了何不通五千两银子,赏了刘多才两千。
少时陵差到了,恭王府的管家大臣,正在四下里寻觅少王爷,好容易寻到天和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