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是王公大员,他们做了多少年督抚尚侍,银子一定是多的,何妨拿出一些来做资本呢。”友云哈哈大笑道:“我说表弟是门外汉,一窍不通,你兀自不肯心服,果然说出这样呆话来,真要把我的肚肠子笑断了。你怎么单看中了王公大员呢?你要知道,他们这些人,全是守财奴,别看在外省搂了不少的银子,及至回到北京,便装起穷来。不要说开工厂,连一个小铺子也不敢开,把所有的银子,全都秘密存到外国银行,专吃利息。其实每年连六厘全给不到,白白便宜外国人,他们却甘心乐意。不定什么时候,还得瞪着眼睛叫外国人坑一下子,这是何苦来呢!”重光道:“怎样外国人还坑人吗?”友云大笑道:“老弟,真是少见多怪。你在外国住了三年,却不晓得咱们中国里,真是无奇不有。外国人坑骗,是专拣大的坑,多的骗,不大不多,还不值得他一顾呢。就以最近这件骗案说吧,白花花的一百二十万两,神不知鬼不觉的,便到了外人的腰中。存款的主儿,还得虚心下气,求人家注销了这笔账。你看世界上可有这样冤大头吗?”友云说到这里,不但重光听着诧异,连汪杜鹃也莫名其妙,急急地打听怎么一回事。友云叹一口气道:“这件事说起来很长。总怨咱们中国人太不长进,将刀把递给人家,叫人家宰,人家还能客气吗?别人你们不知道,鼎鼎大名恩亲王,你们总该知道啊?”二人齐声应道:“知道知道,这是三朝的权相,白脸的奸王,专能贪赃纳贿,连外国人全景仰他的大名。不知这位先生又出了什么乖,露了什么丑,请表兄详细说一说,我们也开开耳界,闻所未闻。”友云道:“好好,你们先不要忙,等家人开上早饭来,咱们一壁喝酒,一壁把这话详述一番,作一种下酒之物,也倒不错。”说着调开桌椅,摆上酒菜来,三人喝着酒,白重光又重新催问友云,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友云便笑着告诉他们。
原来这位恩王,自从皇太后驾崩之后,虽然权势减了一点,到底他是三朝元老,天潢一派,根深蒂固,何人奈何得他!又兼那位摄政王柔弱无能,连朝廷照例的公事,他还有许多不清楚,怎能够独当一面,总揽大政?因此百样事情,差不多还得请教恩王。这位老恩王,见有隙可乘,便又拿出当日献媚皇太后的手段来,献媚摄政王同当今的隆裕太后。旗人性情,本来最欢喜小殷勤,何况太后终究是一个妇人,虽然当日恨他,这时候见他处处能顺从自己的意思,便也渐渐地将感情恢复过来。又兼此时最得宠的太监是张得禄,恩王便以当日巴结李得用的手段,巴结张得禄。得禄在太后面前,自然极力地帮他忙,说许多好话。至于摄政王这一面,因为他惧内,便极力巴结摄政王福晋,凡福晋心爱的东西,不等说话,便进上来;又常叫自己的侧福晋,进府去仰承色笑,一举一动,无不献殷勤,讨欢喜,因此这位摄福晋尤其加爱垂青。恩王既有这种种门径,果然天颜见喜,他的宠眷,比西太后在日尤其稳固不摇。既保住了恩宠,那权势自然也与日俱增。一切徇私纳贿的勾当,更不必说了。这时候恰赶上广西巡抚章凤周来京引见。这章凤周出身,本是陈春萱的幕府,因为手笔极好,人又精明,平日关于老陈的奏牍,全是他经手起稿,无不恰心适当,奏上去必邀允准。所以老陈特别爱惜他,三保两保,便保了一个候补道,指省广西。不到半年,便补了广西右江道。三个月,又署臬司,由臬司便保升藩司,到任未及一年,便实授广西巡抚。此时章凤周才三十四岁,就开府建节,宦途中人,谁不羡慕他的幸运。到底军机大臣总觉着这个人官升得太快,必是少年幸进。虽然摄政王听信老陈一面之词,眷遇优隆,这些王大臣总想要扳他的差头。那老恩王尤其跃跃欲试,给老陈去私信,便表示出不满的意思。老陈何等精明,岂有看不出之理,便秘密给章凤周去信,叫他格外留意,别等碰了钉子,再挽回就不容易了。凤周接到信,自己打算,这件事必须如此这般,地位才能稳固。想到这里,便具了一个折子,请求到京陛见。折子上说得十分恳切,无非是南边重地,伏莽潜滋,剿靖抚绥,均称不易。臣末学新进,深惧弗胜,唯有仰恳皇上准予来京陛见,跪聆训示,有所遵循云云。折子拜发之后,他已料到,必然是准如所请。因为在前清时,督抚陛见,是军机大臣发财的机会,纵然皇上不准,他们也必要千方百计说出种种道理来,挟制着皇上,必须允准。何况这章凤周是他们注意的人,哪有不准之理。凤周料定了,便赶紧作进京的准备。第一个问题,便是金钱。他便神不知鬼不觉的,从英国汇丰银行汇了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到北京,然后自己才起身前往。
到了京城,他却轻车简从,无声无臭地住在前门外粮食店,一个旧式店中。差不多谁也不知道他是广西大帅。他自称是广东候补知府,来京引见。他也不拜同乡,也不拜京官,只一个人带着一位师爷、一个家人,在北京住了十来天。白天到各戏园听戏,夜晚还在八大胡同走走,凡北京名胜地方,差不多他全逛到了。这一天晚上,却不去游逛了,叫了一辆马车,穿上官服,带上二品顶戴,上车之后,才吩咐到恩王府拜客。这些赶马车的,哪一个不认得恩王府。得了命令,扬起鞭子来,如风驰电掣一般,转眼已来至府门前。凤周下了车,自己步行到回事处。回事处的侍卫正在那里押宝,见进了一个二品的官儿,大家连头也不抬,仍然幺呀二呀地乱嚷。凤周过来,虚心下气地问道:“请教众位老爷,老王爷这时候可在府吗?”内中一个年纪略大一点,仰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答道:“你大概是外省的官,不懂得本府规矩吧?”凤周忙赔着笑脸道:“老爷说的是,就求老爷格外指教吧。”那个人才要答言,其余的便拦道:“你理他呢!他既然到王府来,有现打听规矩的吗?”那个人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难为他做什么呢?”随对凤周道:“你既是外省的官,初到北京,一定是来引见的。要见老王爷,谈何容易,头一道门槛,你先得见好了本府长史大人,长史大人准许给你上去回,这才能有见王爷的机会呢。”凤周道:“长史大人在哪里?还得求爷指教。”那个侍卫道:“长史处倒是离这里不远,得我们这里值班的替你上去回。长史大人也许见,也许不见。大概督抚藩臬准见,要是道府班子,那可就没有准儿了。”凤周领教明白,心中有了根,然后又问值班是哪一位?便是方才这个侍卫笑道:“不才名叫恩荣,便是今天值班的侍卫。”凤周到此时,才从怀中掏出皮夹儿来,拿了一张官衔片子,两张银票,笑嘻嘻地说道:“恩老爷,这两张银票,是二百两一张,一张送给恩老爷买茶吃,一张送给众位老爷随意分分,小意思不要见笑。这张官衔片,求恩老爷到长史大人处,代为回一声吧。”凤周这一发表,众侍卫全站起来,一个个笑逐颜开,不是方才看不起人的样儿了。恩荣忙接过片子来,一看上面的官衔,不觉深深请了一个大安,笑道:“原来是章中丞大人,你老人家为什么不早说,我们这些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十分慢待了。这四百两门敬,卑弁们实在不敢领,请大人收回吧。”这时候七八个侍卫,也全围着给他请安,凤周倒闹得应接不暇。一壁还安,一壁向众人道:“你们诸位老爷要是不收我的银子,便是嫌少,看不起我了。”说着又递过去。其实这些人看见银票,早就眼红了。旗人的脾气,专会客气,说句好听的话儿,哪有真辞之理,嘴里谦恭着,银票早已飞进腰里去了。恩荣又说:“这屋里又热又肮脏,我陪大人到客厅坐吧。”说着将凤周引出来,让至前厅。他然后拿着片子,到长史处去回事。
却说眼前这位长史大人,名叫海亮,号仲明,是褒衣旗人,年纪并不大,今年不过二十七八岁。因为他的妹妹是兴贝子的侧福晋,所以特特将他提升了本府长史。他为人年纪虽不大,却十分精明,专好交朋友,说话海阔天空,纯粹是个旗人的面目。府里府外的人,差不多全以海二爷呼之。他生平有一种癖好,就是鼻烟壶儿,什么玛瑙、碧玺、珊瑚、翡翠,他存的很多,倒不十分在意;最得意的是磁烟壶儿,外带种种画片,还有周乐元画的水晶壶儿,尤其欢迎。终日烟壶儿总不离手,连睡觉的时候,还要握着烟壶儿睡,就可知道他这好的程度够多深了。这一日午后,自己一个人,正在休息室中,将所有的烟壶儿全搬运出来,赏鉴消遣。侍卫恩荣拿着片子进来,向他回道:“回二爷话,现在有广西巡抚章凤周,特来请安拜望,卑弁已经把他让至客厅了,请二爷这就出去会吧。”海亮听了,好不耐烦道:“你准知道我会他吗,就愣往客厅里让?他给了你多少钱的门包,你这样给他效劳。”恩荣忙赔着笑脸,又请了一个安道:“卑弁做错了,二爷包涵点吧。”海亮哼了一声,随手将烟壶收拾起来,披上一件宁绸大马褂,随着恩荣出来,进了大厅,与凤周相见。彼此请过安,凤周道:“小弟是昨天到京,今天特来专诚拜谒长史大人,诸多不恭,特祈海涵。”海亮连说岂敢岂敢,一面将烟壶掏出来,向凤周敬烟。凤周一面吸烟,一面笑道:“原来长史大人也好这个?”海亮不觉失声道:“难道中丞也是同志吗?”凤周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壶儿来,递给海亮笑道:“请你赏识赏识这个壶儿,可是康熙瓷吗?”海亮接过来细看,原来是《关外秋猎图》,确是康熙五彩,最难得是那带箭狐兔,身上有鲜红血色。海亮看了,爱不释手,说:“这个壶儿实在难得,青花白地的秋猎图很多很多,唯有五彩的却不多见。兄弟倒是有一个,只是被伤的禽兽并无血色,看来还不如中丞这个壶儿了,但不知你这壶儿是从何处得来的?”凤周道:“这壶儿是陈制军的。我当年在他幕中,因为初到两广,很怕瘴气,他叫我闻鼻烟,说可以避瘴,便连烟壶儿一齐送给我。据他说,这是大内李总管的东西,他同李总管是把兄弟,所以总管肯将这心爱的东西送给他。陈制军却不十分喜闻鼻烟,所以又转送我。”海亮道:“怨不得呢!我说除非大内,也没有这样好东西。如今兄弟有一种不情的要求,我情愿拿一个翡翠壶儿,真正是玻璃绿,换你这个壶儿,不知你肯割爱不肯?”凤周哈哈大笑道:“我的长史大人,你怎这样小气!既然心爱,你拿去就完了,哪里说得上个换字?”海亮见他慨然给了自家,真是喜出望外,连忙请安道谢。又夸赞凤周,说:“你们汉人中督抚大员,我会的很多,照你先生这样慷慨的,还是初次见呢。”凤周道:“自己弟兄,身外之物,全可以通融,也算不得什么慷慨。小弟生平最喜交在旗的朋友,就因为没有一点龌龊气。我们汉人中书呆子居多数,也难怪你看不入眼。”海亮听他说话开通,又极力同自己套近,便拉了凤周的手说:“小弟情愿同你拜盟兄弟,可是太高攀了,不知你肯屈尊不肯?”凤周道:“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只要你不怕屈尊,咱们立时便结为异姓兄弟。”海亮道:“好极了!你今年贵庚?”凤周道:“小呢,今年虚度三十四岁。”海亮听了,趴在地上便磕头,说你是大哥,小弟今年才二十八。凤周也不客气,便受了他的礼,立时拿出大哥面目来,说:“老弟,咱们明天换帖,我还到府上去给义父义母叩头。今天咱们先办公事,愚兄这次来是晋京引见。实对老弟说,已经来了好几天了,因为一切门径全不熟悉,所以没敢至军机处报到,意思想先拜见老王爷,听王爷的示下,然后再递请安的折子,也不为迟。”海亮道:“大哥这次来见王爷,是空手儿见,还是有什么意思呢?”凤周道:“哪有空手的道理?自然是诚心敬意的,有一番供献。”海亮道:“你想供献多少呢?”凤周道:“这件事倒得预先同老弟推敲一下子:送少了,王爷哪看在眼里?送多了,又怕没有这大力量。”海亮道:“你究竟带了多少银子来?”凤周道:“实不瞒老弟,我整整汇了一百万两。不知这个数儿够用不够用?”海亮道:“这宗事哪有一定?论一百万两,实在不算少了,不过看你会用不会用。你要会用呢,这一百万可当二百万花;你如果不会用,是全送在空地里,一个钱的实惠也得不着。你到底打算怎样分配呢?”凤周想了想答道:“王爷这边,我想送四十万;其余的几位军机,通共送四十万;下余二十万,分送各部老爷及各部署堂官。老弟想这样分配可妥当吗?”海亮大笑道:“到底大哥是外行,不得其门而入。要这样花去,就太无味了。你要知道,钱得花在刀刃上,不能花在刀背上。大哥这一百万,比如你要保守眼前的地位,就未免太多了;若有什么旁的心思,又觉着少一点。但不知你的意思怎样?”凤周听他这话里有话,忙逼近一步问道:“老弟这话,正说到愚兄心坎上了。常言人奔高,水奔低,谁不想更上一层?只是目前能否有这机会,愚兄却实在不知道,还得求老弟指示迷途。”海亮笑道:“大哥真是官星高照,今天不遇着我,只怕你打着灯笼,也没地方去寻这机会去。实对你说吧,两广总督早晚就要开缺了,目前暗幕中已经群起逐鹿了,可怜你这老呆,连影儿还不知道呢。”
凤周一听这话,他那升官的热度立刻飞涨到极点,觉得满脸全热烘烘的,心里也扑通扑通地直跳。忙极力沉住了气,问海亮道:“两广制台方建功正在圣眷优隆,怎么会开缺呢?”海亮道:“你哪里知道,方建功自己觉着圣眷优隆,不肯买王爷的账。今年春天,王爷给他拍去电报,托他代购珍珠钻石,以二十万元为度,买好了叫他派专员送至北京,该价若干,准由北京大清银行汇拨。这位方爷也是脂油糊了心窍,珠钻买妥,果然派一个差官送到北京,直到本府来进呈。王爷立刻传见,差官将锦匣呈上,王爷打开看了看,倒也十分满意,随问差官:价钱一共多少?”凤周听到这里,插嘴道:“当然是孝敬王爷的,还能开价吗?”海亮道:“却又来,要按常情推测,当然是这样了,哪知天下事竟有出乎常情之外的。那老方居然将价值开了一个手折,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一分一粒珍珠若干颗,每颗价若干,一共价若干;一分五厘若干颗,二分若干颗,其余大小钻石共若干粒,分价若干,总价若干。后面写明,共计大洋十九万八千七百六十五元四角。另外还有一封信,大意言此项珠钻系由外人手中购得,该价尚未付给,请王座早日将款汇粤,以便清还云云。王爷看罢笑了一笑,对差官道:我目前款项尚未凑齐,请你暂把这东西带回店中,俟等我哪时汇了款去,哪时再知会你,将这东西送来。差官还不醒悟,躬身回答,说只要王爷收下,赏一个盖章的收据,这款子早汇晚汇,并不十分吃紧。王爷说:‘不是这样,我向来办事,专讲脚踏实地。倘然收了你的东西,我款项不凑手,一时汇不去,在方制军岂不要疑惑你办事不妥?你还是回店候着的好。’差官无法,只得仍旧拿回店里去。候了半个月,毫无信息,只得又来府禀见。王爷如何肯见他?直等了一个月,差官急了,只拍电到广东请示。回电说:只要王爷收下,款子随后汇来亦可。差官又拿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