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夜里两点钟,恰赶上有一趟加车,子城是刻不容缓,便乘这一趟车折回北京。偏偏赶上这一夜大风大雪。他随身带着殷洪胜,还有小兴儿,同曹、李二人。这次上的是二等车,因为三等车的气味实在难闻,头等车上又怕遇着官场人,再招许多无谓的应酬麻烦,因此改乘二等车。二等车上商界人占大多数,自然没人注意。转眼来到北京,天光尚未大亮,可是雪势下得更猛了。在车上往四外一看,白茫茫的,正如篷岛三山,银为宫阙。车到了,殷洪胜同小兴儿一边一个,将项宫保扶下车来,曹虎臣、李培基在左右拥着,出了车站。望一望没有马车,只得叫了五部人力车,拉回本宅。宅里的人万没想到宫保回来得这样快。子城直进自己的办公室,将谢大福同公子可敬叫至面前,吩咐他们如此这般,愈速愈妙。回身又到大姨太太房中,吩咐知会各房姨娘,即刻收拾金珠细软,半天工夫便要收拾清楚,当日夜车便回彰德,不得有误。又派曹虎臣拿着自己的名片,到京汉路局,对该局总办说,今夜九点要开一次专车,用花车一辆,头等三辆,二等三辆,行李车二辆,要秘密预备,不准声张。此时京汉北段的总办是孙钟麟,他乃北洋候补道,也是项宫保一手提拔的人。这位老先生为人忠厚,并没有官场势力的习气。见曹虎臣拿着宫保的片子要车,忙将他让至自己卧室,含着两泡眼泪,对曹虎臣道:“我们大家的宫保,公忠体国,没想到还落了这样结果,想起来实在叫人寒心。你老哥既奉宫保命前来要车,我即刻便在暗中预备一切,决误不了宫保的行程。”虎臣见孙钟麟这般客气,便不免要大发牢骚,痛骂朝廷昏聩糊涂,自坏万里长城,却弄点子乳臭小儿,分据权要,我看他们也乐不上几年了,早晚总得叫他知道我们汉族的厉害。一席话把孙钟麟吓得面色灰白,连连对他摇手示意,不要再往下说了。曹虎臣哪里肯听,直到出了路局的门,还大骂不已。当日晚间,项宫保宅中已经收拾得清清楚楚,所有金珠细软、书画字帖之类,一律装箱的装箱,打包的打包。至于粗笨器具,及一切不值钱之物,满留在宅中,次日清晨便贴出条子去,一概拍卖。
谢大福领着几个家人在宅里照料这东西,还另外派出两个人去,在外边招呼买主。什么家具铺啦,木器作啦,左右的各商店啦,全叫了来估价。连过往行人,也点手招呼进来,大声喊着这里有便宜货。半天的工夫,连九城全轰动了,都知道项宫保已经出京,连宅里的东西也一律出卖。有那贪便宜的,老远奔了去,看着这样也好,那样也好,却又不肯出价,明值十块钱的,张口只喊一块。卖主在旁边只装作没听见。又有喊两块的、喊三块的。谢大福乘着人多口杂时候,站在过厅的台阶石上,高声演说道:“众位老乡邻,你们暂且压一压声儿,听在下对你们谈上几句。想我家宫保,为官清正,虽然做了多少年封疆大任,做了二三年军机大臣,仍然是两袖清风,一无所有。可怜这一次免官回籍,所有京中欠的账,同我们当家人的工资,竟是一无着落。宫保只得将家具留下,变价还钱。做官的下场,闹到这种样子,也就可怜极了。你们诸位,既想买这些东西,总要少存一点慈悲公道的心。比如在别家买须用十块钱,在这里买,至不济也要出到六七块钱,这也就算是便宜了。要硬给一两块钱,帽子差着一尺,这显而易见的是乘人于危。你们诸位想一想,也有点对不起宫保吧?”谢大福这一套演说,居然发生了效力。大家纷纷议论:有的说项宫保做了几十年的官,竟自不曾积下几个钱,如今闹得家中所有,全拍卖了还账,也就太可怜了;有的说宫保实在是一位好官,可恨皇上家偏要免他的职,如今谗臣当道,没有忠良立足之地,只怕过不得几年,就要大乱了;有的说乱是一定免不了,只怕到乱的时候,又想起宫保来了,那时我看什么脸去起用人家。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谢大福全听在心里,预备向宫保报告。果然这些人被话一激,全都还了实价,半天工夫,将宅里所有的东西卖了个一干二净,通共也有两千多块钱。谢大福一干人,便拿着这钱做盘费,也回彰德去了。可是在北京城的社会中,却留了这个纪念,大家全知道项宫保是一位清官。
内中只有一个人听了不服,此人便是项子城的对头铁木贤。他听幕友对他说项子城临走的情形,不觉从鼻孔里笑了一声道:“老项这种障眼戏法,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我老铁。他在北洋任上,搂了七八百万,特意将杨石香调了去,给他弥补亏空,这件事谁不知道?后来他做了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各省督抚,哪一个每年不得孝敬他十万八万!恩王以下,谁还有他的钱多呢?就连那个外务部,别人做尚书时,每年经常费不过七八十万,自从他做了尚书,三次追加,每年竟开销到一百五十几万。这些钱全到哪里去了?还不是都进了他的腰包嘛!如今朝廷赶他回籍,也算是特别的恩施了,他还要做出这假面目来收买人心,这个人可真要不得了。”说到这里,又问龙华,前些日子咱们想的那条计策,没料到又变了卦,这真是出人意料的事。龙华道:“这件事总怨晚生用人不当,到如今也不知白朗哪里去了,多半叫老项害死了,也说不定。”铁木贤道:“不见得是害死。你是不知道,老项那灌米汤的手段,比妓女还厉害啦。白朗又是一个粗人,还禁得住他灌上几碗米汤,保管不打自招,有什么说什么,连底全卖给他了。当时我就知道那个主意不妥,盼着猛鸡夺嗉,即刻成功,或者不致发生流弊,要是日子一长了,决没有不变的理。如今既往不咎,我想老项这一回家,他决不肯闭门思过,做一个老实百姓,他一定还有种种阴谋,若不预防一下子,只怕将来羽翼成了,朝廷还要受大影响呢!”龙华道:“大人的话诚然不假。晚生想着,如今他既卸了任回籍,最好是责成地方官,随时地监视他,他纵然有动作,也逃不开地方官的耳目。一有不稳,即时调兵剿捕他,他还能逃上天去!”铁木贤道:“也只好如此。目前的河南巡抚是宝芬,他也是满洲旗人,对于这件事,一定肯格外尽力,我回头先写一信去知会他,再请摄政王爷下一道手谕,把这个千斤担儿完全放在他的肩上,他自然得尽心。”龙华道:“好好,就是这样办吧。”
不提二人定计,再说一说这宝芬的历史。宝芬本是满洲镶白旗佐领下的人,由笔帖式出身,升为户部河南司主事,没到一年,又提升员外郎,紧跟着又升山东司郎中,外放坐粮厅。由坐粮厅,又放河南开归陈许兵备道,又调升山西按察使,署理山西布政使,实授河南布政使。到任未及半年,赶上巡抚林某内用了仓场总督,便把他升了巡抚。前后七年工夫,由一个小小笔帖式,做到封疆大吏。在不知道的,一定说他是奇才异能,全国中有一无二的干员了。其实却大大不然,要论宝芬的为人,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放枪,只天生了一副好相貌,真是齿白唇红,面如傅粉。又加他有一宗癖好,是专门讲究修饬,穿好衣服,单夹皮棉纱,分门分类,连花样全不许重,约略计之,总在一百箱子以外。他在京的时候,曾同本部的司官某甲,赌穿衣服要一样的材料,二十天不许重复。那时正在八月底九月初,深秋的时候,官场讲穿绸袍。从这一天起,某甲头一天穿的是宝蓝宁绸夹袍,宝芬也穿的是一样颜色、一样材料。第二天某甲又换绛紫宁绸,宝芬却仍然穿蓝。第三天某甲穿黑灰宁绸,宝芬仍然穿蓝。从此一连七八天,某甲每日必换颜色,宝芬却始终穿的是蓝。这一天某甲耐不住了,问宝芬道:“你总算输了吧?”宝芬笑道:“怎见得我是输呢?”某甲道:“咱们定约,原说一天换一件,你如今一件蓝袍子,倒穿了七八天,可见你就是这一件,还有什么脸同人赌!”宝芬哈哈大笑道:“你是个瞎子,还是近视眼呢?你难道只往颜色上注目,就不看花样同不同吗?实对你说,我的蓝袍子,已经换过八件了,你不信,我取出来给你看看。”便吩咐长班:把我连日脱下存在文书橱里的七件夹袍,一总拿出来,给某老爷看。长班答应一声,即刻将衣服取出来,不多不少整整七件,连他身上穿的,一共是八件,果然一件是一种花样,件件不同。宝芬还笑着说:“照这一种颜色的,我还有八件呢,你不过每样颜色有一件,也敢同我比较,真真的太不自量了!”一席话说得某司官羞惭满面,从此再也不敢同他赌衣裳了。这事看起来,可见宝芬对于穿衣服是极有研究了。何况他目前又做了封疆大吏,有的是银钱,衣服的鲜明,当然更非他人所可及。他因为衣服多,所以特用了四名家人,专门替他掌管衣裳,各箱子的钥匙是随身带着。他一天不定要换几遍,要换什么,伸手就得拿来,迟了片刻,他便要发脾气。所以他一生的精神,完全用在衣服上了。
他这回做了河南巡抚,到任之后,别的事一概不曾提倡,唯有对于属员的衣服问题,确是励精图治,不肯草率。他每逢传见属员,必要演说一回。说:“当日孔夫子还说,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何况政界中人,是四民的表率。若穿的衣服太不体统了,最容易招人民轻视之心。何况新学说上说,人必先有形式,然后才能有精神。形式者,精神之所寄。诸位老哥,对于这件事,千万要特别注意才好。”常言说,上行下效,捷于影响。自从宝芬这一提倡,河南官场的风气为之一变,上至司道,下至佐杂,身上的衣服,无不崭然一新。当时开封省城样字号绸缎铺,全做了好买卖,所存的绸缎,一律卖净,赶着打电报由上海催货。在从前时候,上海出了新花样的绸缎,必先运在京津,等京津卖俗了,然后才到济南开封太原各省城。如今有宝芬这样提倡风气,上海的新货,居然先到开封。每逢运来一种新样的绸缎纱罗,那瑞林祥老板孟广才,便秘密地夹着这匹新货,掌灯以后溜进院署去见宝芬,特意给他送去。价钱随便开,并不计较。可是广才在门房同管衣裳的家人手内,也花钱不少。所有这种新料,必须大帅已经穿到身上了,然后才准卖给别的官儿。俟等阖省官吏将这新料的衣服穿齐,大帅却又换新样。宝芬终日以此自豪,视为平生最得意的一件事。各属员也全知道他这毛病,虽然有了新样衣服,在他未穿过以前,也绝不敢轻易穿出来,恐怕招了他的嫉妒心,与自己前程不利。孟广才借着这一条门径,在大帅面前,居然成了第一个红人。宝芬因为欢喜他,便想抬举他做官,居然附在河工保案内,保了他一个即补同知。广才平地得了官,真乃意外之喜,连忙穿上五品补服,戴上水晶顶儿,到院上去谢保。见了宝芬,磕头如捣蒜,连说卑职是一个生意人,蒙大帅这样抬举,虽粉身碎骨,无以为报。宝芬忙将他拉起来,说:“老孟,你我的交情,用不着客气。你以后随时留心,上海出了什么特别新样的材料,叫他们赶紧运来,不要迟延,就算是你报答我了。”广才道:“这件事全在卑职身上。敝号在上海,自己有厂,织出头一匹来,便用快邮给大帅寄到。无论他北京天津,全得穿在大帅后边,本省更不用说了。”宝芬听了,自然格外欣喜,又应许委广才一种优差,以酬其劳。广才又谢了,方才退下去。
果然未出十天,便委了广才为药牙局提调。这药牙局提调,乃是开封数一数二的优差,因为河南出药材最多,省城设立总局,凡出药的州县,全有分局,无论买卖,全得交一种牙税,由药牙局发给收单,然后才准载运出境。这个局子,每年报效公家,在二十万上下。其实他们中饱,较比此数尤多。局中有一位总办、一位会办,还有一位帮办。总、会办必是候补道员,帮办必是知府。然而实权却在提调手中,提调不是候补知府,便是候补同知。前任的提调,姓项名叫可忠,乃是项宫保本族的侄子。他的班次是个知府,指省却是安徽,他不愿到安徽去,硬求他叔叔写了一封信给林抚台,点名要这提调的差使。林抚台是一个老滑吏,抱着不得罪人的主义,何况是军机大臣的侄儿,更不敢得罪了,便即日下委,委了他这个差使。可忠到差有一年半,大权独搅,总办、会办也要怕他三分,所以钱着实搂得不少。自从宫保开缺回籍,他的势力,也隐然一落千丈。省城候补的官儿,凡资格够得上,再有门子的,全想谋这个差使。彼此运动了两三个月,没想到落叶归根,却被一个洋货店老板夺去。发表之后,大家全惊为奇闻,唯有项可忠心里更觉气愤。他说:“我这次丢差使本在意中,倒没有什么难过的;但是接我的人,也得体体面面,是个光明正道的官儿,我交给他也痛快。如今却委了孟某,那姓孟的到底算个什么东西?!深更半夜,夹着缎子包儿向院署里溜,两只眼睛东张西望,跟小贼儿是一样。他也配作提调,可真把官场骂苦了。世界上也就有这样糊涂昏聩的抚台,你爱他,留在你身边充一名家丁,替你管理衣裳,也未为不可。你平白地保了他同知,已经把官场糟蹋苦了,你还要委他这个优差,真把我们河南看得没有人了。你以为叔叔开了缺,便制不得你,我倒叫你知道我们爷儿们的厉害!”他匆匆地把事交代了,便跑至彰德项宫保的别墅。见了宫保,便诉他那一肚子牢骚。子城只是笑着不答,容他说完了,才冷冷地答道:“你干了这一年多优差,到底赚了多少银子?”可忠道:“不敢瞒叔父,实实在在赚了九万多银子。”子城笑道:“你要这许多钱做什么用?给我送一半来,你留一半,赶紧回陈州老家,置上几顷地享福不好吗!”可忠听了,虽觉着有些肚痛,面子上却不敢不唯唯听命,只得由银行汇了三万现银子给项宫保,其余的全带回陈州置地去了。他心里总觉不痛快,这回状没有告好,反倒丢了三万银子,这口气如何忍得下去。
也是活该宝芬自讨苦吃。他在二月间接了北京军机处一封廷寄,是叫他随时随地监察项子城,可有什么特别举动。他当时也不曾十分注意,以为这不过是朝廷的照例文章,不理就过去了。哪知到四月底五月初,军机处又来了一封廷寄,说是奉摄政王面谕,派宝芬至陈州项子城家中,实地考查他现做何事,秘密呈报,不准稽延,并不准彰明较著,少露形迹。旨意到后,即日前往,云云。宝芬接了这道旨意,怎敢怠慢,立时点派了本署两个文案,一个是候补道祥珍,一个是候补知府泰祺。又点了两个文巡捕,是恩顺、恩福,两个武巡捕,是多兴、阿清吉。这六名随员,一律全是旗人。另外派了巡防营指挥官乌克布,带了四十名亲军,随同护卫。这还因为朝旨不叫他彰明较著,要不然,他一定要调一镇人随同保驾了。临行的时候,阖城文武俱至车站送行。电报早已拍到陈州府,府县全预备迎接大帅。又替他预先打好了公馆。哪知他落了公馆以后,忽然传出谕,要借项宫保的房子去住。这一来可把知县难住了。那项宅乃是本县的第一大绅,他家子弟又多,一个个全都蛮横非常,平日县官便畏之如虎。如今大帅硬要住在他家,这事如何做得到?要不去说吧,上司这一面,实在交代不下去;要去说吧,遇着少爷不高兴,就许吃大耳光子。左思右想,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