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我说一说情吧。”大公主见她这样服软,才同皇太后道:“瑜妃既知悔过,请太后赦了她的罪吧。”太后得了公主的话,方才向瑜妃道:“你起来吧,赦你无罪,以后可不准胡闹了。”瑜妃谢恩起来,又向瑾妃同大公主谢了,方才含羞带愧地回自己宫去。
这里皇太后拉着公主的手,到内殿去休息。紧跟着张得禄上来回奏,醇王载沣同庄之山有重要事得面奏皇太后。太后传旨,就在内殿召见。少时二人上来,先行过君臣大礼,然后将皇太后留下金盒的话向皇太后奏明。又说臣等不敢私自启看,特将此信交与张得禄进呈御览。太后吩咐拿上来我看,张得禄恭恭敬敬地捧上去。太后立起身来接了,亲自将金盒轻轻放在一边,将里面的一个信封儿取出来,用手揭开,抽出一张纸来。见上面写着几道遗旨,是太皇太后亲笔写的。头一道是派载沣为摄政王,督理国家大政。第二道是派庄之山为辅政大臣。第三道是令恩亲王退出军机,以亲王休致。第四道太后看了看,用手裁下来,揣入怀中,没肯发表。仅仅将这三道遗旨,叫张得禄持与二人观看。载沣见了,先磕头辞谢道:“这责任过于重大,臣实在不敢当。还是请太后垂帘训政,臣竭尽心力辅助一切就是了。”庄之山也叩头力辞辅政大臣。太后道:“这是太皇太后的遗旨,你们不可违背。垂帘听政的事,我实在无此才力。并且先帝崩逝,我正在哀痛之余,实在耗不了这大精神。你们就下去拟旨,照这样办吧。”载沣见皇太后这般推却,只得应了。唯有庄之山却抵死不肯承认,说既有醇王摄政,无须再派辅政的大臣,老臣一日生存,必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这辅政名义,是万万不敢担的,皇太后如不肯开恩,老臣便即日辞职回里。太后见他这样坚执,便允许将这道遗旨暂且按下,又问三道旨意应当怎样处理。庄之山到此时却不肯开口,只拿眼望着载沣。载沣本是一个胆小无识的人,平日在军机处他本就惧怕恩王三分,如今自己的儿子做了皇上,他便有点心虚胆怯,恐怕恩王出什么阴谋,怎敢遽然之间便开罪他?只好向太后磕头恳求,说如今国家不幸,两宫一齐宾天。内政外交,实在关系紧要。恩王虽然居心不正,却也未曾证明。如今正在用人之际,他总算多年效力的老臣,可否由太后特别开恩,暂免罢斥,以观后效?臣一愚之见,不敢自主,还求太后圣裁。载沣这一套话,分明是替恩王求情,太后也不好过于勉强,只得点点头道:“既然你这样说,暂且叫他照旧供职。你可要嘱咐他,要一秉忠心,扶保幼主,倘然以后再有些风吹草动,本宫是不能轻恕他的。”载沣谢了,二人慢慢退下来,在军机处拟好了旨,即日发表。立时一个北京赫赫洋洋,全知道朝中又有了摄政王。大家纷纷议论,也有说好的,也有说坏的。
内中有一个满御史,名叫龙华,字子春。他本是陆军部尚书铁木贤最得意的幕府,在第八回书中曾表过此人,风流倜傥,博学多能,医卜星相,样样皆通;吹弹拉唱,宗宗入妙。自跟随铁木贤出差回来,愈加信任,未出三年,便保升了满御史。本来满御史在京官中,从不为人重视。因为汉御史全是科甲出身,又必须手笔好的,才能荐升御史。唯有满员,却不问学问手笔,凡笔帖式出身,一转便为部属,再转便为御史。虽然有个御史的名儿,其实连字并不认得许多。有时候也想上一上封章,便寻一班读书的朋友替他代劳提笔,奏上去得一个“知道了”的批语,便觉荣幸万分。有时候说的太不像人话,便原折留中,连发抄也不发抄,这是相沿已久的风气。此番龙子春做了御史,却极力振作,很想洗刷满人的污点。也曾接二连三,参过几次封疆大员,因此在北京城中很博一点直声。此番晏驾,他便游说铁木贤及早调动禁卫军,以防不测。并授意九门提督昼夜梭巡。幸而储君嗣位,匕无惊,也算是北京城人民的造化。及至监国摄政王的封号颁布,龙华见了,不觉大吃一惊,急急忙忙去寻铁木贤。见了面,不及谈别的事,便先突然问道:“这监国摄政的旨意是何人主谋?”铁木贤道:“自然是太皇太后的遗旨,这大事旁人主得了吗?”子春叹了一口气道:“完了,完了!满清三百年宗社,从此后便算休矣。”铁木贤惊异道:“你这话怎讲?”子春道:“老先生,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朝入关之始,本仰仗摄政王多尔衮之力。彼时摄政王独揽大权,横行无忌,若非死得早,不定出了什么变故。所以历朝以来,虽有幼主,也不再立摄政王了。同治时代,以恭亲王那样大才,又是皇帝的亲叔父,仅仅封了一个议政王,后来还被撤掉。如今醇亲王虽说是嗣皇的亲父,究竟年轻望浅,又没有多大才能,怎么一跃便为摄政王?摄政不足,还要加上监国字样,将来他执掌朝纲,如何能压服一切?他那两个兄弟载洵、载滔全是纨袴恶少,平日就欺他哥哥老实,如今他哥哥做了变相皇上,他们焉肯善罢甘休?将来必至闹得一国三公,大权旁落,还能有好结果吗?再者晚生按着谶纬历数推算,大清以摄政始,以摄政终,这是逃不开的。如今果有先兆了,说起来怎不叫人可怕?”铁木贤也悚然道:“照你这样说,可有什么禳解的法子没有呢?”
子春沉吟了半晌,低声说道:“法子却倒有,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当年太宗明知武曌为患,也曾有设法除她,后来到底还叫她闹了一个天翻地覆。如今的祸胎,就在眼前。如能设法把他除了,也算替满清去了一条祸根。就怕是系狗系尾,反倒咬了自己,那倒是多事了。”铁木贤道:“你先不必远虑,只顾目前。这祸根到底是谁,何妨说出来,商量一下子也好。”子春道:“这个人晚生也曾向老先生说过,便是从前做过直隶总督,现为军机大臣的项子城。此人龙行虎步,既非人臣之相,而且胸怀大志,常存操莽之心。从前彰德阅操,他的羽翼已成,后来多亏慈禧太后驾驭有方,将他调离北洋,把一切兵权全收归陆军部,这才算消祸无形。如今太后死了,满朝的人更有谁能敌得他住?虽有一位摄政王,在他眼里看着还不是一个小孩子吗?若把他留在朝中,不出三二年,朝廷的政权必转移到他一人手。那时再想剪除,可就不容易了。况且前天今上临朝,满朝文武俱都跪行大礼,唯有他一人屹立不动,无君的态度已经完全暴露。若再容忍,噬脐已迟,老先生如今握着全部军权为国锄奸,正在此时。早早将他杀了,便是替满清除一大患,或者能够挽回厄运,也未可知。”子春一席话,将铁木贤说活了心,便问他用什么方法,子春想了想,说如今有明暗二计,明计较暗计不过少迟一点。铁木贤道:“此事以速为妙,你先说暗计怎样进行。”子春道:“暗计是派一个刺客将他刺杀了,人不知鬼不觉,便可消除大害。若用明计,必须奏明摄政王明降谕旨,出其不意,用汉景斩晁错的手段,载之东市,即刻行诛,谅他也逃不出去。不过明计很难做到,一者两宫新丧,便诛戮大臣,容易招起全国的误会;二者近畿之中他的旧部兵力仍不在少,倘然激变了,就少不得要喋血京师。这干系谁担得起?”铁木贤道:“还是用暗计较为妥当一点,但是这个刺客却向何处去寻呢?”子春道:“老先生久掌兵权,难道连这么一个人才还物色不到吗?”铁木贤笑道:“你这话又呆了,我又不想刺人,难道还去搜罗黄天霸吗?再说如今枪炮盛行,这种人才也无用武之地了,自然更不易搜寻。你如意中有人,不妨荐给我,事成之后,我必不惜重赏。”子春道:“人倒是有一个,不定他肯做不肯做呢。”铁木贤道:“自要有人,不愁他不肯做。常言‘钱能通神’,我们多多地许给他钱,他如肯做官,我便拨他到禁卫军,做个营长,功名富贵,举手可得,还怕他不入壳吗?”子春道:“这话也有理,待晚生先去同他接洽。如果认可,我再带他进见。”铁木贤又问他姓名,子春道:“这个暂且先不必说,倘然走漏风声,反倒于事无益。”他辞别铁木贤去了。
第二天掌灯时分,果然带了一位彪形大汉,来见铁木贤。二人彼此心照,铁木贤便将他们让到后花园一间密室里边,将左右家人一律屏退,然后才动问龙子春,这位壮士高姓大名。子春忙替引见说:“他姓白名朗,恰是河南人氏,从前在河南,本是鸡公山的寨主。后来因为同王天宠意见不和,便将山寨完全让给了他,自己想到北京另做一番事业。因为无门可投,便在天桥卖艺访友。是晚生常见他练习各种武艺,与寻常把式匠迥乎不同,因此不时约到家中,请教他几套拳棒。却喜这位白先生也倒不吝教诲,晚生得的益处很多。日前同老先生提起那宗事来,晚生想,除去白先生再无第二人能当此重任。所以回到家中便把他请了来,再四地敦劝。白先生始而不肯,说是与项某同乡,怎好自残桑梓?(但知有乡里而不知有汉族,此白朗所以终不能成大事也。白朗及王天宠之出身历史,详见本书第十五、十六、十七三回)后来晚生以大义相责,说报效朝廷,乃是我们臣民应尽的责任,白先生才应许了。所以晚生特地同他来,谒见尚书,也好当面接洽。”铁木贤听了,很表示一种恭敬的态度,向白朗深深打躬,称为义士。“你肯帮助朝廷,建立一件大功,将来兄弟必竭力在摄政王爷驾前吹嘘保驾,二三年便不愁不做到军门。”白朗伏地叩头,口称罪民白朗,叩见大人,大人有何差遣,罪民必竭力报效,万死不辞。铁木贤亲手将他扶起来,又捺着他坐了上座,竭力地灌了一阵米汤。后来又问他何时可以去实行这件大事,白朗低声道:“大人自管放心,不出三天罪民必携项某首级前来复命。”铁木贤大喜,立刻吩咐摆酒,亲自给白朗把盏祝贺。临别之时,又捧出五十两黄金,少为衣履之费。白朗执意不受,子春道:“你这样便是不诚实了。”铁木贤也一再相强,白朗只得收了,仍回子春家中,二人筹划进行的手续。白朗道:“今夜三更我先去探一回道,探明了他准住在何处,明天夜里才好下手。”子春也很赞成此议,当夜二更时分,白朗换了一身夜行衣服,带了两支手枪、一柄短刀,施展他那飞檐走壁的手段,先跨上项宅邻舍的房间,向宅内上下窥看。不看犹可,看了不觉倒吸一口凉气。你道因为什么?原来项宅每一间房上,全伏着有一两个人。白朗心中纳闷,这是哪里来的人呢?莫非全是刺客吗?继而一想,万万不能。一定是项子城护院的人,看来很不容易下手呢。我要贸然过去,连项某的影儿也见不着,还不定遇着什么危险。必须先探明了他到底住在哪一间屋里,然后再冒险,也好有一个目的地。要不然,岂不是胡乱去撞。想到这里,便匆匆仍回子春家中,从房上轻轻跳下来,在子春的书房门外弹了三下。这乃是他两人的暗号,子春忙开开书房门,放白朗进来,低声问道:“你可曾探明白吗?”白朗只是摇头道:“难得很呢。”忙将适才所见的情形一一对子春说知。子春道:“这事看起来到很棘手了。”白朗问他还有什么高明主意,子春略一思索,蓦地笑道:“有了,有了!这事得缓三五天,我倒有一个计较。那老项的宅中,家规很严,下人无事不准到内宅去。其中只有一个老家人,最得他的宠爱,此人姓谢名叫谢大福,当初是救过他性命的恩人,所以老项待遇他与别个家人不同。”阅者要问这一段历史,且听作小说的人代为追叙一番。
原来项子城初放浙江道台,他并未到任。召见的时候,奏对很是称旨。西太后便说他才堪大用,恰又赶上李傅相专折密保,太后便派他到朝鲜国京城,办理一切交涉,隐然就是一位钦差大臣。因为彼时的朝鲜国名义上还算中华的属邦,按国际法说,本没有独立自主权。这要放在欧美各邦,当然要节制一切,派一位总督或是统监,驻扎在他的京城,总揽一切外交内政。纵然说中国政尚宽大,不愿干涉属国的内政,到底对外交涉,也万不能轻轻放弃了母国的大权。因为属邦要能够自由对外,各国便要错认了他是独立自主国,将来发生了大问题,母国也难替仗义执言,保护一切了。哪知这时候的军机大臣,一个个全是酒囊饭袋,并不懂得什么叫做国际公法。总觉着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但循例三年一进供,得朝鲜国一些赠品,国王死了,派钦差去封王,多多弄几个钱,这目的便算完全达到。至于他国内的内政外交,却概取不干涉主义。后来因为朝鲜同日本紧邻,彼此有许多交涉,日本因为大清是它的母国,便时常向北京质问。各大臣觉着太麻烦了,便想派一个官儿驻扎朝鲜,直接同日本说话,免得再来麻烦中央。恰赶上召见项子城,太后夸他有应变之才,众军机便乘势推荐,派他到朝鲜办理一切交步。太后立时谕允。第二天便下了一道旨意,项子城着赏给二品顶戴,派驻朝鲜办理一切事宜,钦此。项子城由一个道员,平地便做了钦差,自然欣喜过望。紧跟着便请训出京,挈带家眷赴任去了。他的随员有翻译唐绍怡,文案杨德五、刘长庆,会计项乃宽等。
到了朝鲜国,便拿出钦差的身份来,事事全要干涉。项子城本是间世一出的怪杰,又兼他手下这几个人也都是少年英俊,来到朝鲜国,居然要仿照欧美强国对待属邦的办法,一切对外交涉,非经他批准不能认为有效。此时朝鲜国本分着新旧两党,新党之中大半全是汉奸,私通日本国,出卖朝鲜主权土地。旧党虽是些老臣,只因国王的妃子端闵氏袒护新党,怎样也拗不过那一班人,只有忍气吞声,待时而动。正在激愤无可如奈之际,恰赶上项子城来到。大家见这位钦差精明强干,很有一点作为,便想捧出他来,同日人抵抗。项子城也借风使船,好伸张自己的势力,便纠合朝鲜守旧派的人,借着大清国旗号压倒闵妃,处处与日人为难。此时日本驻朝鲜的公使,名叫竹添进一郎,他哪里是项子城的对手。后来起了兵端,项子城早有预备,一战便将日人打败。好在彼此无大损伤,糊里糊涂地便议和了事。哪知道日人卧薪尝胆,不肯干休。后来又故意寻衅,同项子城说翻了,依然打起仗来。此时日本派来的带兵官名叫大岛介圭,出其不意攻入朝鲜京城,项子城虽然吃惊,却调动自己带的几百军队同日人对敌。区区几百人哪里敌得住日兵,眼看被人杀得一干二净。项子城兀自不肯罢休,他手中擎着一杆后膛快枪,腰间围着许多子弹,一面往后退,一面却向前打。项子城的枪法却非常好,弹不虚发,转眼间被他打死不少日兵。怎奈越打越多,直把项子城逼进一条很窄的小巷。子城一想,这次活该命是休了,但是既有三分气在,便想死里求生,在巷里边依然托着枪向外击射。巷外边的日军也狠命地还击。说来也真怪,那枪弹好像长着眼睛似的,偏不肯飞到项子城身边。相持了足有十分钟,子城身边的枪弹眼看要用尽了。正在生命呼吸之间,忽然一个人领着几十个卫队,从旁面杀过来。子城一看,正是他的家人谢大福,便提高喉咙,喊了一声大福。大福顺着声音一寻,见他主人恰在巷里面站着,手中托枪,好像恶魔一般,在那里同日人拼命。大福一个箭步蹿过来,钻入巷中,用力一拉子城,发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