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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过第二天,同学几个朋友全来给他温居。三天上,房东又特备好酒好菜欢迎他。田子早早晚晚伺候茶饭,十分殷勤,他心里很不过意,便对田子说:“你这样弱不禁风的样子,倘然累坏了你,我心里如何过得去?”田子道:“金先生你快不要这样说,我们生来就是伺候人的命,常言说得好,有福之人人服侍,无福之人服侍人。我们终年服侍人,哪有累坏的道理?”国安笑道:“你自认无福,我偏要叫你有福,我早晚便雇一个人来服侍你,偏不叫你服侍人。”田子嫣然一笑,说:“只怕我没有这大福,我先谢谢你吧。”二人越久越熟,国安便硬拉着叫她同桌吃饭。她执意不肯,说:“不敢坏了我们当下女的规矩,再说我爹娘管得严,倘然被他看见,是要打我的。你疼爱我,我心领就是了。”国安见她这样,益发怜惜她。后来仔细考查,果然她爹娘管得很严,一句话说错了便大声呵斥,有时候她娘还下手打她。国安见了心中老大不忍,不时用好言委婉着劝他爹娘,说田子伺候人很周到,何必待她这般严厉。松方狠狠地对国安道:“先生,你不知这丫头很没出息,严管她,还怕她坏呢!再由着她的性儿,她不定闹出什么笑话来。她以后如有不是,先生你自管打她骂她,我决不多心。”国安听了,心中好不自在。
这一天,松方两口子因为亲戚家有事,全出门去了,家中只剩国安同田子两个人。国安便拿出两瓶葡萄酒,又打开两筒罐头鱼肉,一定叫田子陪着自己饮酒。田子始而不肯,后被国安逼急了,又见她父母不在家,便羞羞怯怯地坐在国安一旁,替他斟酒。国安喝了几杯,乘着酒兴便发牢骚,向田子说道:“论理你的爹娘我不应该说,无奈存在心里老不痛快,我今天倒要请教你,凭你这样聪明美丽的女孩子,可这一座东京能寻出几个?你家的老头子、老太婆不但不知足,反倒终日地打骂你,到底是什么缘故?真真令人不解。平日不能长谈,我也不便问你,今天趁这一会闲工夫倒要领教领教。”田子被这一问,登时粉颊上忽泛红云,秀目中涌出秋水。意思是想要答话,忽然又低下头去,默然无语。国安见了,心中愈觉疑惑,益发要寻根究底,便拉了田子的手,笑道:“你不必难过,有话只管对我说,你要认我是你的知己,你便直言。如若不然,我也就不便问了。”田子被他一再催问,两眼早流下泪来,哽哽咽咽地答道:“你一定叫我说,我也不能不说。只是说出来,面子上怪难过的。”国安道:“有什么难过处,你只管说。”田子道:“我爹娘当初看我有出息,本想巴结我读书,将来充当一名女教员,也好嫁一个上等社会的体面人。没想到我在中学校才卒过业,家中的景况一天不如一天,老父上了年纪,不能出去做事,只好指着我姐妹俩挣几个钱好敷衍生活,因此把我姐姐樱子送到赤坂歌妓座干那下贱营生。至于我呢,因为中学卒业,有人求婚,已经许了人家,两位老人又特别爱惜我,不肯叫我堕入下流,所以送进中国公使馆,每月挣几元钱,当下女,总算落一个清白身体。没想到你们国的公使老喜风流,他那好淫的心比少年人还热十倍,看中了我有几分姿色,便千方百计地引诱我,说将来带我回国充当他的二夫人。我一个青年女子,有什么定见,便信以为实,被他引上了手。后来这个坏名声出去了,被我爹娘知道,几乎没有气死,一定要打官司,告蔡公使行为不端。蔡使听说,哪把这事放在心上,他是一位堂堂公使,我们官府怎肯得罪他,纵然告了也是没有效力的。倒是蔡使不错,想拿出三千块钱给我爹娘养老,买我做如夫人。我爹娘偏不肯,说我许过人,丈夫现在从军当兵,倘然回来要娶,拿什么话对人说?一定接我回家,钱是不肯要的。蔡使偷偷地给了我一千块钱,我拿回家来交给我娘,哪知我爹说,我是一个糊涂蛋,饶得了钱还终日打骂,我也猜不出是嫌钱少呀,还是嗔着我要钱呢!你替我想想,我这不是不白之冤吗?”国安听了不觉哈哈大笑道:“你爹娘的心我猜着了,以后我自有法子对待他,你不用发愁,全在我身上。我只问你是真心同我好,还是假意呢?”田子气哼哼地答道:“你这人,真是给块石头不知重,给根鹅毛不知轻。我要假意同你好,方才的话,我焉肯对你说呢?”国安点点头,从当日起二人便发生了特别关系。国安却时常撺掇松方,想一点买卖做。松方只说没有本钱,国安便拿出三百块钱来借给他做本。松方便开了一座糖果点心铺,外带卖纸烟,老两口子不时到铺子去照应,有时晚了便歇在外边。因此国安同田子更可随便,俨然如夫妇一般,面子上瞒着他老夫妇两个。也是活该出笑话,没料到过了四五个月,田子竟然怀上了孕,这一来两个人心中全都忐忑不安,始而三两个月,就有他二人知道,还容易隐瞒。又过了两个月,便有点瞒不住了,第一个是保子,再三追问,女儿却咬定了不肯说,只说因为平日受爹娘气得了气蛊,决没有旁的事。她娘如何肯信,一再逼着她说,她哭哭啼啼的,始终不肯承认,却暗地里向国安诉委屈,说这全是你害了我,虽然瞒得眼前,终归却如何了手。国安心里,也累着这一块病,想不出什么法子来。
这一天,松方出去照顾买卖,国安在屋中闷坐,想叫田子过来谈谈心、解解闷,却又碍着保子的眼,生怕她看出破绽来。正在心里盘算,忽听得楼下有女子哭嚷的声音,国安蓦地一惊,连忙蹑足潜踪地下了楼梯,隔着窗户向田子屋中观看。不看犹可,一看不觉心如刀割,只见田子在席上跪着,捂着脸呜呜地哭。保子手中拿着一条皮鞭,凶眉恶眼地朝着田子骂道:“我把你这贱人活活打死,看你实招不实招。在使馆当了一年下女,已经坏得要不得,好容易把你弄回家来,想着人有脸,树有皮,当然生一点愧悔心,不再闹笑话了,哪知你更玩出大的来了。你自己看看,肚子那么大,瞒得过人的眼睛吗?你爹爹三番五次问我,我左支右搪,无法再搪下去。你今天要不说出那一个人来,我就是打死你,省得活在人间现世。”田子哭哭啼啼地答道:“实在没有,叫我说什么?”保子一阵冷笑说:“没有?只怕就在眼前吧!你拿我当瞎子,我早就看出来了,横竖不出这个院子。支那国没有好人,老的少的专会欺骗幼女,得了便宜还一声儿不响,我今天非逼你说出来不成,说出来我好同他算账。你是说不说吧?”田子仍然捂着脸哭,只是不肯说,保子举起鞭子来便在她身上抽了两下,打得田子狼嚎鬼叫。国安在窗外看着,如何还能忍得住,也不管唐突不唐突,一推门进来,也跪在保子面前,说道:“老娘,你不要打田子,只打我吧!千错万错全是我一个人的错,该当怎样惩治,自请你尽量地出这口气,打我我决不还手,骂我我决不还口,但求你饶过了田子,我就感激不尽了。”保子白瞪着眼,忙把国安拉起,冷笑道:“先生,你为何这样?我管我的女儿,与你什么相干?凭先生这体面人,难道还有旁的事吗?”几句话说得国安满脸绯红。他也是急中生智,便从衣裳口袋里,掏出皮夹,从皮夹中,又抽出两张番票来,一百元一张,放在保子面前,说道:“这二百块钱,是送给老娘买点心吃的。老娘把它收下,我方才敢说实话,要不然我也就不说了。”保子见了钱,略一沉吟,便冷笑道:“先生,你不要拿钱来买我,我这女儿并不是粉头娼妓,见了钱便可以随你尊便。但是我要知道内幕情形,不接你的钱,你又不肯说,我如今暂且收下。你说的有情理呢,万事皆休,倘然没有情理,这二百块钱便是真凭实据,咱们只好到法庭解决。”说着便把票子拿起来,放入自己怀中,然后逼着国安快说。国安只得从头至尾地说了一遍,却把不是全引到自己身上,纯是自己勾引田子,并不是田子俯就自家。此时保子脸上的气色,已不是方才那样严厉了,长吁了一口气,叹道:“本来你们青年男女,朝思暮恋,难免有这些事情,何况你又长得美丽,我家这贱人怎能不上圈套。但是你也要打听打听,她已经有了丈夫,这事倘然叫夫家知道了如何是好,却不要难坏了老身!”国安又再三再四地央求,保子勉强答应着,我绝替你两人隐瞒,但能瞒得过去,大家全好,实在瞒不住,也就无可奈何了。田子乘势又央求她母亲,自己情愿改嫁国安,想把从前的婚姻打退,却被保子迎面啐了一口,骂道:“无耻的丫头,你真不要脸!做出这样事来,但求夫家不知道,把肚子里的私货脱卸了,然后嫁过去,便是如天之福,还想改嫁别人,你丈夫答应吗?”田子挨了申饬,低下头去,不敢再言语了。
从此二人的事,算在保子跟前过了明路,果然保子替他们瞒得很结实。但是过几天,不是托国安买东西,便是向国安借钱,国安只得竭力报效。后来保子又出主意,叫把楼上余的两间也租出去,一者省得闲着,二者人多了,将来田子的丈夫家里纵然知道一点风声,也不能专疑到国安一人身上。果然又招了两个留学生,一个叫蔡镰,是湖南人;一个叫朱瑞,是浙江人,全是陆军学校肄业。他两人虽然是武夫,却儒雅风流,又好吟诗作赋,因此气味相投。住在一个旅舍,也不时同国安来往,日久天长,田子的事,他两人也知道了,不时对国安说,你霸占有夫之女,这是犯法的勾当,总要仔细才好。国安此时也由不得自己,田子同他的热度,已经高到一百二十分,大有非嫁他不可之势。他究竟不敢应许,因为田子未过门的丈夫是一个军人,恐怕将来缠不了,反倒闹出笑话来,只得用好话敷衍着。又过了一个多月,田子肚腹益发膨胀了,二人已经愁得不得开交。
这一天,田子直着两眼,惊惶失措地找到国安屋里,说道:“你我的事不好办了,要出大祸,而且就在目前,这事怎么处?”国安惊问何故,田子道:“我的丈夫龟田回来了。因为打了胜仗,升了曹长,很得意的,特特告假回家完婚。昨天把我爹爹请了去,定于下月初旬便要迎娶。我爹爹对他说,女儿有病,请他迟半年再娶。他追问何病,告诉他说是气蛊。他冷笑了两声,说:‘不对吧,我仿佛听人说是成了形的血蛊,过两天我亲自去看病,我们当军人的不能担这不名誉的污点。’我爹爹无言可答,便回来了。照这样子,他不定哪一天来,这不是祸吗?”说着两眼的泪,又流个不住。国安听了,又吃惊又害怕,再看田子抽抽噎噎地哭,真好像带雨梨花,又加上一番怜惜,心中好不为难。只得勉强安慰她说:“你不要害怕,刀山剑树,我也替你去搪,不能叫你受委屈。”田子去了,国安便访蔡朱二人,一字不瞒全说了,求他二人替想主意。蔡镰是一个慷慨义侠的人,专能急人之急,今见国安为难,怎能袖手不管,略想了想,忽然心生一计,便问:“国安你多筹几个钱能否拿得出来?”国安道:“三五千块钱不至为难,不过得容一个月限,现时没有这些。”蔡镰道:“有钱就好办了,她丈夫如果真来,无论怎样辱骂你,要忍住了,不可见他。我出头做和事佬,破费几个钱,没有不了的事,还能叫他写字,把田子让给你。”国安再三称谢。
过了三天,那龟田果然来了,在楼下越说越拧。后来急了,定要剖开田子的肚腹,到底看一看是什么蛊。要是气蛊,我给他偿命,要是有形的人蛊,我把那造人的人一齐开膛,我一人偿二命,也很值得。闹得翻天覆地,田子是又哭又号。蔡镰听不下去了,便下楼一步闯进去,对龟田道:“朋友你是军界中人,我蔡镰也是军界中人,咱们是前后同学。今天的事,我不能袖手旁观,你有什么心思,只管对我说,我全能做到。”本来这些人全是串好了的骗局,乐得有人出来好说话,便气哼哼地对蔡镰道:“朋友你肯出头调停,好极了。但怕这件事,没有调停的余地,奸夫我已经知道了,就是你们贵国人,并且就在这楼上。他奸淫我妻室,污辱我名誉,我同他是势不两立。”蔡镰说道:“你尚未同她正式结婚,算不得妻室。她既为人所污,你何妨另娶一个,也值不得闹人命呀!”龟田踌躇道:“难道就这样便宜他不成?”蔡镰乘势说道:“何妨叫他赔偿你几个钱,你有钱另娶不好吗?”龟田道:“他能赔偿多少?”蔡镰道:“这个我不能做主,你想多少呢?”龟田道:“三千元少一个不成。”蔡镰摇头道:“太多太多,有三千元,照她这样的,买出八个来了,你别想借此发财。”后来经蔡镰往返磋商,一千二百块钱写退婚据,国安写了一千二百块钱的字据交付龟田,一个月付款,天大的祸息了。松方同保子又不答应起来,说自己老夫妻,要凭女儿养老送终,不能白白地嫁给外国人。又亏蔡镰费了许多唇舌,国安立了一千八百块钱的字据作为聘礼,另外每月还供给三十元养家费。从此田子同国安便成了正式夫妻,还行了一次结婚礼,前前后后通共花了有七八千块,这条美人计总算大告成功。
蔡镰朱瑞二人拿这事当了笑柄,在学校中便告诉一班学友。徐天麒也在陆军肄业,听了很不以为然,对大家说道:“我们万里求学,将来是要轰轰烈烈地做一番事业,要先被女色缠住,这个人的志气便薄弱了,还能遗大投艰、破出生命去做事吗?我们武人更要以此为戒。据我看,国家的事已经不可为了,不若厉厉害害地破坏一场,方能有建设余地,这破坏事须我们武人去担当的,将来建设事业,却让给他们文人做。但是破坏的事,须拿性命作代价,这种代价,谁肯轻易出?我终日焦愁的就是为这样。”同座有一个朝鲜学生,名叫安大本,平日同天麒最契合,便挺身说道:“我们做破坏事业,原不用人多,人多了反倒误事。准能有十个同志,便能抵千军万马。不过这十个人就很不易寻。我们朝鲜国虽然壤地褊小,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