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小叫天),一个是郭宝臣(元元红),一个是杨小楼(小杨猴)。为什么这三个人单得宠呢?其中全有一点原因。
郭宝臣本是陕西西安府人,在北京唱戏多年,很赚过几个钱。眼看快六十岁了,便回籍养老,开着几个买卖,很是自在。那一年正赶上庚子闹拳匪,皇太后跑到西安,郭宝臣听说圣驾到了,他连忙跑到御路旁边,跪在地上接驾。太后轿子过来,他便扯开嗓子喊道:“奴才郭宝臣接驾。”太后看了他一眼,回到行宫,便问李得用道:“方才接驾的,可是元元红吗?”李得用道:“佛爷眼力不差,正是元元红郭宝臣。”太后欢喜了,说难得他一个伶人还有这份忠心,知道来迎接我。你可传我的懿旨,特赐他四品顶戴,并叫他赶紧成立一个班子,预备传差演戏。李得用哪敢怠慢,立刻跑出来,叫小太监去捉郭宝臣。郭宝臣也不知是什么事,还以为方才喊的声音太大,惊了驾,捉他去问罪。只吓得浑身乱抖,一步也迈不开,直央告小太监,请他替遮盖遮盖。小太监瞪着眼道:“这是旨意,你敢不去吗?”两人硬架着,把他架到总管处。李得用一见面便笑道:“郭老二你大喜。”这一句话不要紧,郭宝臣吓得几乎屙出屎来。在前清时代,每逢出斩,人才说道喜。郭宝臣认着太后要杀他呢,立时吓得面色如土,两泪交流。说三爷呀,宝臣今天惊了驾,本来罪该万死,但求你老人家替我说个情吧。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老人家的好处。李得用听了大笑道:“你这人真是疯了,我给你道喜,是因为老佛爷念你忠心可嘉,赏你四品顶戴,你怎么疑惑到刑部监牢的事上去了?”宝臣听见这话,立时心神安定,面上的颜色也由白转为红,不觉喜极而泣,眼泪又流下来,扑地跪倒,先给得用磕了一个大头道:“这虽是老佛爷的天恩,究竟也是三爷的提拔,我这里先向你老人家谢恩吧。”得用笑道:“站起来吧,咱家不挑这些小礼,谁叫当初你伺候得不错呢。”宝臣连忙立起来,垂手侍立在一旁。得用忽然说道:“老二,你不是开的有皮货铺子吗?”宝臣连忙应道:“是的是的,有这么一个小买卖。三爷想用什么,自请吩咐一声。”得用道:“咳!不要说了,这回被洋鬼子赶得一跑,什么衣服也没能带出来。眼看着天要寒了,对付着穿一件同州滩皮,想来你铺子总现成了。”宝臣道:“现成现成,回头我叫他们精选地道滩皮,先送二十件来。三爷挑一两件可意的用,其余的便分给手下诸位老爷,这是小的一点人心。其实三爷倭刀猞猁金丝猴全穿得不耐烦了,哪在这一两件滩皮上!”李得用听他这一奉承,越发乐了,说:“老佛爷有旨意,叫你赶紧成班子呢。他老人家也是闷得慌,你天天带班子进来,哪时有旨意,哪时就开锣。”宝臣连声答应,又回道:“请三爷早晚要奏明老佛爷,这陕西的戏只有梆子,没有人会唱二黄,求老佛爷包涵一点才好。”得用道:“你不用发愁,早晚会唱二黄的全赶了来。你就预备箱底零碎好了,回来我便传谕陕西地方,该置备什么,你开单子到他衙门要去。”宝臣答应着,又请示小的蒙老佛爷赏给功名,怎样叩谢天恩,还得请三爷的示下。得用道:“这点小事佛爷说过去就忘了,等传戏时候我带你磕磕头就完了。”
宝臣答应下去,当日便送过二十件真滩皮来。这个老陕,借此可就发了财了,立刻换上四品涅蓝顶子,朝珠补褂皇皇的官衔,是钦赐四品顶戴,管理陕西全省梨园。第二天便去拜陕西巡抚。此时陕西巡抚范曾吉本是一位老名士,为人极其调皮。他看见宝臣的帖,又惊又笑,说这是哪里的事呢?立刻传下话去,叫在花厅相见。宝臣大摇大摆地踱进花厅,见了范曾吉连忙请安,曾吉却直立不动。突然向宝臣道:“你道官衔是谁给加的?一个唱戏的优伶,也敢拿帖子来拜本院,你这胆子真算不小。”在曾吉的意思,原想用一个虎头拍先把他拍回去,然后再奚落他几句,便赶他滚蛋。哪知这一拍,却拍到钉子上了。宝臣在北京多年,常当内廷差事,皇太后皇上都不时见面。有时太后高了兴,还叫至面前问问他演戏的事,他便趴在地下一五一十地说。至于王公大员,凡好听梆子的,时常叫至府内,命他当面清唱,也居然命他坐下,并不以下贱相待。他所会的官儿,自有比范曾吉大的,何尝把范曾吉放在眼里。此番曾吉当面羞辱他,他如何肯受?立时冷笑道:“你要问我这官儿是谁给的,是太后老佛爷亲口封的。你这一问,便犯了欺君之罪。你看我是一个优伶,本来下贱,但是老佛爷昨天当面派我成立戏班。虽然事体小,不能不算钦命大员。我因为有许多事得跟你接头,所以特来拜你,没料到你当面骂人。既然这样,我也不便同你多说,只好奏明老佛爷,有什么用你的地方,请佛爷给你下旨就是了。”说罢扭转头开步便走。这一来,可把范曾吉吓坏,连忙追出花厅,叫道:“郭老板,郭钦差!请你转来。本院是同你开玩笑,你怎么认起真来了?”无奈老陕的脾气,能折不弯,毫无通融余地,迈开大步,一直跑出院署。原来此时的院署是借用西安首府的衙门,真正巡抚衙门,早腾出来做了行宫。范曾吉一见宝臣走了,又是懊恼,又是害怕。先将几个办差委员叫上来申饬一顿,说你们终日在行宫里边听候差遣,为何这点事全探听不出,却叫本院碰钉子?内中一个委员回道:“大帅明鉴,卑职们非经呼唤,谁敢进行宫的门?那些内扇的老爷,一个个如狼似虎,咳嗽一声,就有不是。连大帅去了,还要站两三刻的班没人答理,卑职们怎配去探事情?”曾吉被这一堵,心中恍然大悟,知道是不曾将内扇买好,所以耳目不灵,才招出这许多麻烦来,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可将首府叫来,派他赶紧去疏通郭宝臣,然后再想法子,打点内扇。
首府姓崔名柏,字冬青,虽是捐班出身,却精明干练,奉了大帅的命,立刻去寻宝臣。先递上官衔手本,少时请进去。崔柏一见宝臣的面,便伏地叩头,口称卑府给大人叩喜。宝臣忙拉起他来,说:“我的府大老爷,你这不是折我的草料吗?”崔柏道:“大人是老佛爷简命的钦差,卑府怎敢同大人抗礼?卑府接着这个喜音,一刻也没敢停,立时便来给大人磕头,大人为何说出这样话来,更叫卑府惭愧无地了。”宝臣听他这样奉承,哪有不欢喜的,立时拱他上坐。崔柏还一再谦逊,用屁股靠着椅子边儿,悚然危坐。宝臣先问他道:“你看人生的际遇也是天定。这回老佛爷到西安来,我是感念旧恩,所以前去接驾,想着她老人家也未必认得我了。哪知圣目如电,不像咱们这肉眼凡胎,举目一观,便照着我了,说那不是郭宝臣吗?我赶紧奏道:‘正是奴才郭宝臣,前来跪接圣驾。’你猜怎么样,老佛爷立刻脸上有了笑容,只听她吩咐李三爷道:‘孩子们记住了,哀家一到行宫,先召见宝臣,我有事情派他。’李三爷领着一班内扇老爷,如春雷般地应了一声。果然在行宫中蒙她老人家立时召见,先赏了四品顶戴,紧跟着又派我管理全省梨园,急速成立戏班,不日便要进宫开演。我连忙磕头谢恩,哪敢怠慢。出了宫门,便赶紧收拾戏箱,召集名角。怎奈咱这陕西并无新鲜行头,是我又去请旨。奉老佛爷面谕,制办行头的事可与陕西地方商量,地方便是保正。老佛爷金口所呼的保正,便指的是陕西巡抚。因此不敢怠慢,赶紧去寻老范,哪知他竟摆出大帅的架子来。我只好奏明老佛爷,说他抗旨不遵,请老佛爷当面发落他好了。”宝臣这一套带说白的谈话,连吹带拍,早把一位崔太守吓得抖衣而战,几乎要唱盗宗卷,左一个安,右一个安,竟大安请了十几个,连说:“大人请息雷霆,范中丞绝不是轻看大人,因为他不知底细,诸事得求格外包涵。大人有什么意思,自请吩咐卑府一声,立时便可做到。”宝臣道:“你回去告诉老范,叫他赶紧预备银子,好添置戏箱。如果误了用,老佛爷要怪下来,这个天大的不是,可要他去担承,我可不能替他遮饰。”崔柏连声答应,又请示他需用多少银子。宝臣想了想,说道:“这行头要是他自己采买,多费了钱,还未必适用。我如今看你的面子,替他代劳,叫他先送过五万银子来。如果不够,添多添少再说。”崔柏应了一声是,辞别宝臣,回去禀复范曾吉。
此时曾吉花了三万银子,已将内扇说通,知道钦派郭宝臣,成立戏班的话并不假,心中正在着慌。崔柏回来,将见宝臣的话又添了许多枝叶,详细禀明。曾吉怎敢怠慢,立刻传谕藩司,由库中拨给宝臣五万两现银。其实一切大小戏箱,宝臣家里全是现成的,并用不着花一个钱去买。五万两民脂民膏,白白下了他的腰柜。果然未出三天,行宫里面便要传戏。宝臣带着全班的地道陕西梆子,进宫开演。皇太后很是开心,大有此间乐不思蜀的神气。这一天把宝臣叫上去,亲自问他:“你生平最得意的戏是什么?”宝臣答道:“奴才最得意的戏是《浔阳楼》,只是不敢在老佛爷驾前出演。”太后问他浔阳楼是什么戏,宝臣奏道:“《浔阳楼》是宋江吟反诗,大闹浔阳酒楼,后来在公堂吃屎装疯,种种情节。现在天下太平,奴才怎敢演这造反的戏呢?”太后大笑道:“难为真会粉饰太平。我们娘儿两个被洋鬼子赶出北京城,同宋朝的徽钦二宗还有什么分别?要说宋江是大盗,这更不要紧了,你看如今的义和团不也是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吗?只怕他们这种胡闹比宋江尤其厉害十倍呢!你不必闹这假惺惺了。今天我钦点《浔阳楼》,要你加力去演。如果演得好,我还有赏赐呢。”宝臣连忙叩头谢恩,急忙忙下来扮演,演到公堂吃屎的一幕,真乃淋漓尽致。此时正在九十月间,柿子已经热了,把柿子捣烂假充稀屎,远远地看着,是很像的。皇太后看欢喜了,立时赏给他四匹江绸,四个小金锞子。这不过是一句空话,其实行宫里哪有这些东西?可是太监李得用立时口传圣旨,叫陕西地方代办。范曾吉只得和颜悦色地同宝臣商量怎样折价,宝臣要了三千银子,曾吉哪敢驳回,也只好如数拿出。宝臣却转送给得用,自己一个也没敢留下。过了几天,果然北京的王公贝勒俱都赶到了。他们这些人全是文武昆乱,六场通头。到了以后,便加在戏班中终日演戏,给皇太后开心。敬亲王同通将军善演胡生,信贝勒、浪贝勒善演武生,其余各样角色,无一不备。皇太后开心极了,却忘了乘舆播迁,天子蒙尘,清朝的宗社怎会不墟?这以上便是宠爱郭宝臣的一段小史。
至于谭鑫培因何得宠,其中也有一段渊源。鑫培在内廷当差,资格很浅,当日还是孙菊仙荐进去的。偏巧老谭不达时务,头一天进宫当差,便碰了一个老大钉子。你道是因为什么呢?原来在内廷唱戏当差的人,很不容易。头一样,得把太监联络好了,要不然他便设法叫你塌台。第二样,穿的衣服要格外朴素,万不可少涉奢华。如果衣服一华丽,这一群内扇的太监便认准你有钱,不定出什么花样敲什么杠子。老谭初次进宫,哪里晓得内中窍要?正在三伏天气,他便穿一件翔云纱大衫,还挂着十八子的茄楠香串。才一进来,被老孙看见,早吓得直吐舌头,暗暗把他叫至一边,抱怨他道:“你是干什么来了?你睁开眼看看,多少军机大臣、内阁大学士,也不曾穿这样阔的衣裳,你为何跑到这个地方来摆阔?这一阔不要紧,回头听着吧,五千银子也完不了事。”鑫培吓了一跳,忙问因为什么,菊仙便把此中情形详细对他说了。又嘱咐他以后再进来,最好穿粗布大褂子,连月白缸靠全穿不得。鑫培似信不信的,还不十分介意。哪知当日唱过了戏,管南府的太监头儿张文卿(按:清时,内庭选小太监学戏,召各名伶充当教习,其机关叫做南府)便同他套近,说了许多客气话。鑫培还认着是好意呢,哪知图穷匕见,是要向他借三千银子。老谭吓了一愣,只得用话支吾,说筹划着看。张文卿听他不肯慨然应允,便老大的不快活,哼了一声,也没有下文。老谭出来,赶紧同老孙商量,说大哥果然应了你的话,这三千银子叫我向何处拿去?随将上项事说明,又托老孙替他疏通。菊仙为难了半天,说这事你想一个钱不拿是做不到了。到底你能筹多少,我先去说着看,至于说得下来说不下来,我也毫无一点把握。始而老谭只认能筹五百,老孙摇头道:“如果这样,就不必碰钉子了,至少一个整数是打不破的。”老谭道:“我如何办得了?要是这样,我只好辞差不当了。”菊仙冷笑道:“你说得好轻巧话儿。你今天辞差不当,明天便把你捉进宫来,一顿乱棍打死,直好比打死一个苍蝇。你死了,全没地方诉委屈。依我说,当卖质押,也给他凑一千银子。我再去磕头央告,总没有过不去的事情,谁叫咱们是把兄弟呢,我还袖手旁观不成?”
老谭听了这话,好似冷水浇头,哪敢道一个不字。他手中本来没有钱,向来是挣一百要花二百。况且那时候不比现在,北京梨园行的份钱顶多的不过四十八吊京钱。此时孙、谭在一个园子唱,老孙每日拿四十二吊钱,老谭只拿三十八吊钱。老孙因为人缘好,时常拉一拉官纤,每一笔交易成了,一千八百的赚银子。老谭就指着唱戏,入不抵出。连行头全入了当铺,每天唱什么戏,用什么衣裳,现到当铺去取,用完了赶紧再给人送去。他穷到这种样子,哪里有钱应酬老公?无奈摊着这样的事,也无计奈何,只好垂头丧气,回到家中,同他妻子金氏商量。金氏手中虽然积蓄几个钱,却不叫老谭知道,在暗中生息。如今眼看丈夫遇着这样大祸,怎能袖手旁观?便应许给他借钱,至少也要出二分息。老谭百依百顺。金氏在外边讨回五百银子账,只说是朋友家的,叫老谭立了字据,二分五厘行息,两月归还。老谭一一照办,只是还差着一半。没得法子,只可将金氏的衣服首饰,同自己的衣裳完全送到当铺去,勉勉强强又凑了五百银子,通共一千两,双手捧到张文卿面前,赔了许多小心,说了许多好话,请这位张大爷收下。张大爷连看也不看,只往鼻子里似哼不哼地响了一声。
老谭哪里敢再说话,只轻轻地将银子放在床上慢慢地退出来,赶紧去请老孙,求他代为说情。老孙同张文卿也是把兄弟,进得屋来,文卿忙起身让座。不待老孙开口,先冷笑了两声道:“无怪人说你们梨园行的人,诡诈多端,不识抬举,原来是一点也不错的。”老孙假装糊涂,故意问他道:“老弟台,又是谁气着你了?”文卿道:“还有谁呢,不是你引进来的名角儿吗!九城谁不知小叫天儿。你看他头一天进宫当差,也是什么这个纱那个罗的大衫,我看他那趾高气扬的神气,仿佛是入阁拜相了,手笔一定不小,所以我才同他张张口,不过借上三吊银子。你不借也倒罢了,他如今却拿着这一个数儿,来搪塞我,简直把我看成小孩子了。我是看着二哥你的面子,要不然早给他扔在金鱼池里去了。”老孙听了,吓得吐了吐舌头,笑着答道:“老弟台,你千万不要生气,气坏了身子实在不值。你老弟是堂堂内相,他不过是一个草木之人,你何必同他一般见识。再说他家的底细,瞒了别人瞒不了我,何尝有一个真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