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出笑容来,答道:“大哥说得很是。如今最要紧是兄弟既入网罗,要明明把我放了,你如何担得起这个声气?倘然解到省去,那铭新是旗人,一定恨我入骨,我的性命岂能保存?这个问题便有些不易解决。大哥你可有什么高明法子吗?”天麒笑道:“这件事不难,贤弟自请放心,我决有法子安然保你出险。但是这江西地面决没有你存身之地,你到何处去?”蓝田玉低头想了一想,答道:“去的地方倒到有。好在我上无父母,下无妻子,孤零一身,到处为家。我想到关外走一趟,大哥以为何如?”天麒道:“你要到关外去,好极了,我指引你一个去处。你在日本时同安大本不是至好吗?我上月接到他一封信,他现住吉林长春府城内二道街福星客栈楼上二十八号,改姓换名叫石之宗,冒中国籍,以贩笔墨为业。他的心事你是知道的。你投了他去,将来遇机会助他成功,也不枉朋友相好一场。”蓝田玉听了,不觉喜上眉梢,笑道:“原来安二哥现在长春,我一定寻他去。可惜我早不知道,我如果知道,又不惹这一场是非了。但是我怎样脱离江西呢?”天麒忙附在他耳边,告知如此如此。蓝田玉道:“妙极妙极。”原来他精通水性,在日本海水浴时曾考过第一名,在海中能潜伏行走二十里路,天麒是知道的,因此向他定下水逃之计。又问他腿上的枪伤是否剧烈,蓝田玉道:“伤倒不吃紧,只将肉穿了两个洞,并未伤着筋骨。如有好药,三五日内便可痊愈。”天麒从自己皮包中取出一包药末付与他说:“这是日本新出治枪伤的灵药,敷上之后立刻止痛,三日内便能平复。”说罢仍命墨香将他搀回屋中。
第二天又坐堂审讯,并请岳绍忠陪审。先把蓝田玉带上来,大声喝道:“你这贼徒是不是蓝田玉?从实招来。”蓝田玉也瞪眼喝道:“你老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蓝田玉蓝大天王便是我。你这两个狗官,要杀要剐,快快发落,眨一眨眼的不是英雄好汉。”天麒怒道:“好大胆的强盗,现被擒获,还敢倔强。日前二百名绿军全丧在你一人之手,罪大恶极,一死不足以蔽其辜。我只问你,当日将贾营官踢在河中的是何人,献这条毒计淹死二百生命的是何人,你要从实招上来,免得动刑拷问。”蓝田玉哈哈大笑道:“狗官,你们真乃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你要问当日献计是何人,便是与老爷同被擒的张三、王四。你要问害死贾营官的是何人,便是一同被擒的李六、冯八。那四个人全是你老爷的盟兄弟。狗官,你们尽情处治,老爷弟兄们生在一方,死在一处,倒也快活极了。来,来,来!怎样发落,只求一个速快,也不用三推六问,假作惺惺。”天麒笑道:“你们要想快死,本统领偏不叫你们快死。墨香,将这贼徒仍然押在你屋中看管。”又吩咐左右,把昨日擒来的贼人一齐带上来拷问。果然内中有叫张三、王四、李六、冯八的,天麒叫把这四人一同上了大刑,又另押在一处。
过了三天,蓝田玉的伤痕已经平复。天麒暗暗地将自己一只白金马表、一条白金表链赠与蓝田玉,作为出关路费。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原来天麒心思周密,早预备好了叫蓝田玉从浔阳江中逃生。只有路费一层很是作难。有心赠他三五百元,若带现金,一者怕露了马脚,二者现金沉重,在江中游泳诸多不便;要赠他钞票,这十几里的水路岂不完全湿毁?思索了两天,才想出这个法子来。此两宗物件,论分量不过六七两之数,论价值却实值七八百元。纵然当时售卖不及,就是典当,也值二三百元,足够出关的路费了。蓝田玉将他紧带在身边,又加上二十元钱,不过十几两重,在水中尚不至十分吃力,诸事全都预备妥协。这一日,天有掌灯时分,天麒又传谕出来,单提蓝田玉、张三、王四、李六、冯八这五个贼头,当堂发落,仍然是岳绍忠陪审。天麒略问了几句,便向岳绍忠道:“兄弟对这五个贼人们特别愤恨,因为当日他们下那样毒手,残害咱们的袍泽。如今若一刀一个将他们杀了,未免太便宜他们。如若解往省中,他们党羽众多,又怕半路中发生意外。兄弟倒想了一条处治的法子:趁今日天黑月暗,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这五个人也照样捆起来,由你我二人押解着,送至浔阳江边,把他们活活推入水中,也算给当日死的二百人报了仇恨,不知老副戎以为何如?”岳绍忠答道:“统领处治的法子实在高妙,他们既以此害人,我们也叫他尝一尝此中滋味。这正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天麒见岳绍忠赞成此议,随自己跳下位来,向左右要过麻绳,亲自动手,先把蓝田玉捆绑起来,束了又束,紧了又紧,嘴里还念念叨叨地说道:“我把你这强贼,当日下狠心害我同胞,今天照样将你缚起来。本统领亲自下手,叫你无法解脱,也消一消我胸中的怨毒。”蓝田玉闭目合睛,假装等死。左右的兵将俱都叹息着,窃窃私议说:“这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天叫他遇着我们统领,要想活命,怎得能够。你看统领亲自下手,恐怕绑得不结实被他挣开了,在水中兔脱。这样细心的人在军界中真是少有。”
天麒将蓝田玉绑好,又吩咐左右将张三、王四、李六、冯八也一律上了绑绳。特带四十名卫队,自己与岳绍忠、孙豹文、熊金标、潘得功五人俱骑上马,押解着向江边进发。一路之上还吹号鸣鼓,仿佛过会似的。直往江边而来,登时惊动了许多商民。听说徐统领发落贼头,要在浔阳江前处治,大家全闻风而至。不大工夫,人山人海,拥挤不动。眼看到了江边,天麒及一干人甩蹬离鞍,下了坐骑,早有护兵把马鞍子取下来,请统领坐地。天麒坐下,也让岳绍忠同三个营官一齐坐下。然后传令,押五个贼头上来。天麒发言道:“今天是你们的末日。本统领本应先将你们斩首,然后投入江中。如今给你们留个全身,请你们在江中多喝几口水,他日风清月白,正好同从前那二百溺鬼携手同游。这是本统领格外恩施,你们不要忘了。”话未说完,早激恼了蓝田玉,大声喝道:“胡说,你蓝天王岂是怕死之人,甘受你的奚落?你睁开眼看,也不用你们下手,看老爷自行投入。”说罢纵身一跳,跳出有两丈多远,但听“扑通!”一声,早跳入江心,踪影不见。只见水波摇动,冒了几个泡儿,波面已平。左右看的人忘其所以,如春雷一般的喝了一声彩。紧跟着那四个贼头也全跳入江中。这其间真乃是有幸有不幸,作书的人不必言明,看小说的诸君当然可以心领神会。天麒叹息着对大家演说道:“这五个人倒很有勇敢义侠之风,只可惜走错了路。要不然,岂不是国家有用之才?所以本统领劝大家千万要学正业,自然终身快乐,不致有这样结果。”大家鼓掌赞成,然后骑上马,如风驰电掣一般仍回行辕去了。众商民也随着一哄而散。从此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浔阳江水寇蓝田玉被徐统领淹死在江中。天麒也就据实详报抚宪,说贼人党羽众多,若解回省垣,恐怕途中生事,已在江边正法,为淹死贾营五百人报仇雪恨,轻轻把这一篇文章便揭过去了。至于请奖励、开保案种种照例的事也不必去表它。
单说那不死的蓝田玉当日投在江中,他身上的麻绳虽然捆得很紧,却缚的是活扣儿,用力一挣,便完全开放。他天生两只眼睛,能在水中视物。自己伏在江底用目细看,却见张三、王四、李六、冯八四个人投入江中便沉了底,身子哪能动一动?虽然看着可怜,却又不敢过去救他们,落了几点英雄泪,也算是哭送替死鬼。然后扭转身躯,在江底游泳着,向前进行,一气走出有四五里路,方才慢慢伸出一点头来。向江岸上窥看,只见月色朦胧,并无一人。这才放了心,伸出头来,吸了半天空气。再看这边岸上,已经相距不远。鼓勇前进,不大工夫已连彼岸。跳上岸去,回手向衣袋中摸了一摸,白金表同二十元钱依然存在,这才放了心。看不远便是一个村庄,有心投了去安宿一宵,心说不好,倘然风声传到这边,村中人看我衣服淋漓,一定疑我是水寇逃生,要再将我擒住,送往营中请功,死活事小,岂不辜负徐大哥一片好心?想到此间,便不肯一刻停留,乘着朦胧的月色迈开大步,一直往前走去。此时天气渐凉,又兼他才从水中出来,浑身的衣服,满都湿淋淋的,犹如汤鸡一般。尖尖的风儿吹到湿衣上,犹如针刺,他此时也顾不得了,咬着牙一气走出有三四十里。此时天已微明,再看对面隐隐有一处村落,却不甚大。蓝田玉但觉身上发噤,肚内发饥,实在可走不动了。只得努力紧行几步,好投到村中休息一番。谁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才走到村边,看前面坦平平的一块光土地。向前一迈步,觉干身不由主,呼啦啦陷入大土坑中。原来前面的光地是支着芦席,土面铺着极薄的一层土。他自顾紧走,哪里料到是陷马坑?及至陷身其中,又听得叮叮当当一阵铃响,早有村中人围拢上来。内中一个年轻的挺着长矛,便要向坑中刺下,幸亏旁边有一位年长的老者忙伸手将他拉住,喝道:“小二休得动手!你看人家是孤身一人,手中又无兵器,说不定是孤行客旅,误陷其中。我们不问明白了,便行凶刺人,倘然杀错了,你难道不要抵偿吗?”几句话把少年人拦住,然后向坑中问道:“兀那汉子,你五更跑到我村中做何勾当?莫非是要行窃吗?”蓝田玉急中生智,忙在坑中向老者下了一跪,哭泣着诉道:“老伯伯!老爷子!我姓花,名叫花木荣,乃是贩瓷器的客人。昨天从景德镇上贩了一船瓷器,预备运往省城售卖。不料半夜三更遇着水贼的船只在浔阳江中逡巡,便跳上我们船来索要金银。我说只有瓷货,并无金银。他们不信,在船上搜检了一回,我贩货剩下的一百七十几元钱全数被他搜去。他仍然不肯甘心,又对船家说什么大王的水寨中缺少瓷器,叫船家将这一船货物随他运走。我再三央求,反倒把他招恼了,拔出利刃来迎头便砍。我翻身跳入水中,幸未被他杀死。他们以为我必然葬身鱼腹,便一齐开船走了。幸亏我幼时练习水性,伏在江底逃生,好容易才奔到岸上。又怕被他们看见,用枪打死,连夜向前飞跑。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好容易才看见贵庄。实指望投到这里,求一口热水喝,把身上湿衣烤一烤,没想到又陷身罗网。这样看起来,小人的性命是不得活了,倒不如请那位少爷把我一枪刺死吧。”说罢便放声大哭起来。
到底是上年纪人心慈面软,听了这一套话,早动了不忍之心,忙答道:“花客官,你不要伤心,先到我老夫家中休息休息吧。”忙叫左右的人用绳子将蓝田玉拉上来。看他浑身的衣服俱都沾在身上,冻得打战,委实可怜。老人携了他的手在前面行走,众人在后跟随。来至一家茅草房中,老人吩咐方才持矛的后生快去取一套干衣来给他换上,又叫烧开水煮热粥,叫他吃一点,好暖和暖和。蓝田玉是极精的人,换衣之时特意将白金表取出来叹道:“一百多块钱,还有一千多银子货,全被人劫去,只剩了这看时刻的铁表,不值三块钱。”说罢又擦抹眼泪。老人倒很开导了他一番,说:“你留得这条性命,将来有钱赚呢。年轻轻的人,何必这样心窄。”蓝田玉千恩万谢,又请问老者贵姓。老人道:“我姓麻行四,因为有几岁年纪,本村的人全呼我为麻四老爷。方才拿长矛的后生是我孙儿,名叫麻宝琳。我们这小小村庄虽然人口不多,却有一定规约。因为近来土匪水寇闹得很凶,时常有匪人前来窥伺,因此设下这陷马坑,不过是防患未然,没想到客人竟自误投罗网。你今天可以不必走了,在此休息一日,明日清晨再赶路不迟。”蓝田玉道:“承老爹如此错爱,使我穷途失意之人感激无地。怎奈我归心似箭,叨扰老人家一顿早饭,我即刻便须起身。倘将来得有寸进,再来登门叩谢。”麻四老爹见他不肯久留,也不便拦阻,随催促家人烧好了饭。蓝田玉饱餐一顿,把心里的冷气立刻冲散,精神顿觉壮旺。临行之时向老人叩头致谢。又说孤身行路,没有防身家伙,求老人赏一宗器械。麻老爹连声答应,从自己卧室中取出一条杆棒递与蓝田玉道:“此棒不同凡品,乃是南洋槟榔屿出的一种槟榔木,不怕火烧,不怕刀剁,而且柔软不脆,永不至于折断。这是昔年到南洋为商,带回几十柄来,除送人之外所剩无几。你带在身边,倒是极好的一宗兵器。”蓝田玉接过来,又谢过了。
然后出离村庄,顺大路向前赶行。自己打算:我仍须坐江轮先到上海,到了上海,将金表出脱了,再做出关之计。幸亏他早有预备,身边带着假面具、假胡须这两样东西,是他们当绿林的时刻不离之物。所为一朝失败,好改变容貌,早早逃生。此时却用着了,打扮起来,竟变作五十多岁的老客人。买好江轮,直到上海,住在客栈中。心想徐大哥送我这贵重之品,我若典当,未必能得二百元钱。何不将他变卖了,倒可多凑几文盘费,将来倘有寸进,再照样买上一份送还他也就是了。主意拿定,便到马路上寻觅大钟表行,后来寻到有威洋行,拿进去看,被在座一位美国人看见,很是爱惜。据他说这确是瑞典出的白金表。净这一块表实值美金二百元;那个表链按分两合算也值美金一百元;折合中国洋钱,实值一千元。不过这是当日买的价值,你今日出卖,只能给你六百块中国钱,再多是没人要的。蓝田玉一想,六百不算少了,便慨然卖与那美国人。美国人很是欢喜,说他为人诚实,又格外多给了他五十元钱。二人叙起闲话来,蓝田玉说自己要到关外访友。美国人笑道:“妙极了,我三日内便到大连,贩运一点俄国货,你最好与我同船前往。到了大连,你再坐火车,愿意到什么地方俱可随便了。”蓝田玉喜出望外,忙请问美国人大名贵姓。美国人笑道:“我姓戈,名叫戈德。这近几年来时常同中国人往来,因此也能说你们贵国的话。你如不弃嫌,可以到我寓处,咱们谈一谈,岂不好吗?”蓝田玉满口答应,并拉着美国人到自己栈房,把账算清了。好在自己又无行李,便同到美国人的寓处,原来在英国租界,一位美国传教士的家里。戈德便把他让到一间屋中,二人谈了片刻。忽见从外面走进一位人来,四十上下年纪,掩口黑须,穿着西服,戴着博士帽儿。
蓝田玉不看犹可,看了不觉大吃一惊,心说这不是我们老同盟会的首领吗?何以来到此处?他两只眼睛只顾望着那位博士,哪知这博士倒被他看慌了,扭转头便往外走。蓝田玉不由己地立起身来,直追到屋外,口中喊道:“孙先生!孙博士!你难道不认得我吗?为何见面就走?”前面的人听他说出真姓来,益发走得飞快。屋中的戈德见他追赶孙博士,认为他是政府派来的侦探,忙将手枪掏出,也追到外边。此时蓝田玉已追过转角的楼房,他见孙博士仍不肯住步,方才大声说道:“孙先生,我是蓝田玉,咱们同盟会中的老友,你怎么不认识我了?”孙先生听他说出真名姓来,方才站住,扭转头,又仔细端详,不住地摇头,说:“你这面庞不是蓝田玉啊,为什么要假充他?”蓝田玉到此时方才恍然大悟,只见他别转头,用手向脸上一掠,又向怀中一揣,然后回过头来笑道:“你看我是蓝田玉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