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有数盆,并且种类也粗得很。今天可称完美无疵了。”天麒道:“子翁看那一盆好,可以挑选挑选,等晚上派人送至署中,可以朝夕赏玩,助先生的清兴。”子冲道:“谢谢吧。抚署中菊花,倒是很多,只少这一种蓝花白点的,但不知这一种叫什么名字?”际清道:“这一种唤作青天白日,乃是海南的种类,内地并无此花。这是晚生由广东带至北京,又由北京带至此处,一共是四盆。子翁既爱此花,今晚送过两盆去,务请赏脸收下才好。”子冲道:“承此雅意,何以为报。”际清道:“这有什么,太客气了。”少时沏上茶来。子冲品着茶笑道:“这阁上满壁琳琅,使人阅之醒心豁目。”天麒乘势便求他书法。子冲慨然允诺,并不推辞,对客挥毫,一霎时中堂对联俱已书就。英挺秀润,颇得蔡君谟的神髓。天麒一见,心中暗喜道:这可是天假人缘了。随笑向子冲道:“子翁的法书,果然名下无虚,虽使君谟复生,不过如此。晚生倒要珍为鸿宝了。”子冲笑道:“逾分之奖,愧不敢当,不过兄弟抱的是一种人弃我取的意思。如今时髦人物多半全写苏黄,兄弟以为太俗了,所以才写蔡。其实当日写虞世南,曾下过十几年苦功。由虞改蔡,倒是很容易的。因为这两位先生的字,全是秀骨内含,令人咀嚼不尽。不似苏黄米三家,华英太露。兄弟的志愿,本想做一个山林枯槁之士,决无仕宦之想。所以写几个字,也不愿太露头角。错非看公祖是一位雅人,也决不肯献这个丑。”天麒道:“先生高士,今有此雅兴,使我们两个俗吏,对此涤尽尘襟,也算得是一生的佳遇了。”子冲又谦逊了几句,已经摆上酒菜来。自然是子冲上座,上首是天麒,下首是际清,左右相陪。一面喝着酒,一边论起字帖来,天麒道:“蔡君谟的书法,在世间流传的并不甚多。”子冲道:“谁说不是呢,我搜求数年,不过仅得五六种。最好是他替欧阳文忠代书的《画舫斋记》,笔势浑脱,可为数种之冠,其余亦只平常。”天麒笑道:“假如君谟若在,请他今日在滕王阁与宴,乘酒酣之际,请他写一篇《滕王阁序》,岂非千古快事。”子冲听了,大笑道:“你这话真愚了。死了将及千年的人,有什么法子叫他复活。况且他纵然复活了,我们有甚权力能勒令着叫他书写《滕王阁序》,这真乃做梦梦不见的事。难得你先生竟宣诸口,真可算是想入非非了。”际清也附和着笑道:“子翁的话何尝不是,我们这位老宪台,也许是有叶法敬摄取李北海的妙术,要不然怎能说出这样离奇话来。”天麒对于他两人话也不辩白,只是笑吟吟地让酒让菜。子冲很赞美这中菜西吃的法子高妙,又说广东菜味厚适口,并且一样菜中五味俱全,曲尽其妙。子冲的酒量本来很宽,又遇着天麒,也是湖海之量,二人也不猜拳,也不行令,但彼此照着对干。这一来,可把际清带累苦了。际清的量,本在中下,今天陪着这样贵客,又不敢不饮,只干了十来杯,早有些支撑不住。幸而天麒为人忠厚,不忍看着他出丑,便替他代求子冲,将对照之例豁免,只自己一个人陪着他喝。看着有七八分酒意,又笑向子冲道:“方才蔡君谟书《滕王阁序》的话,先生以为我是无稽之谈。假如真有这一宗东西,不知先生也愿看否?”子冲听了,立时跳起来,拉了天麒的手问道:“必然是公祖府上有这一宗宝物,无论如何治晚得要饱一饱眼福。”天麒笑道:“先生请坐,请不要忙,听我慢慢地对你说。”子冲照旧坐下,侧耳静听。天麒不慌不忙地谈道:“此宝现在却不是晚生主权所有,乃是家母舅的传家之物。家母舅已经逝世,此物现在家舅母手中。”子冲忙问道:“令舅母现在南昌吗?可是在广东?”天麒道:“巧极了,家舅母新从上海来至南昌。并且这一本墨迹还是晚生……”才说到这里,子冲忙拦道:“这晚生晚生的,实在叫人听不过。据我看,咱们彼此全将晚字免去,就弟兄相称吧。”徐许二人笑道:“既然子翁有命,我们遵着就是了。”天麒又接续说道:“这本墨迹,是日前寻先母舅的影像,从箱子底下翻出来的。晚生……”说到这里,又改口道:“兄弟看见了,把玩不忍释手,有意向家舅母讨取。无奈内中有一点原因,不好意思张口。”子冲抢着问道:“怎么不是法帖,还是墨迹吗?”天麒道:“如果是法帖,又不足为奇了。方才兄弟不是说过,请蔡君谟亲笔手书吗?”子冲听了,不觉跳起来,拉了天麒的手,立时便要到他家里,一开眼界。天麒道:“好好,我这就陪你去。”说着便吩咐套车,少时马车套好。二人手拉手上了车。际清将他们送至阁下,仍回去照料一切。
子冲随着天麒到了家中,让至客厅坐定。天麒跑至内室将墨迹取出来,请子冲观看,子冲才一翻篇,便不知不觉地喝了一声彩,笑道:“神采奕然,是真迹无疑。难得保存得这样好,并不曾有一些伤损。”说罢又细细地看,将正文看完了,又看后面的题跋,向天麒道:“不但墨迹是真的,连题跋也不假。”看来看去,看到最后的一段跋,不觉惊异道:“这位倩云女士是何人?我看纸墨尚新,必然是今人无疑。不知伯锡大哥可认得此人否?”天麒笑道:“岂但认得,同兄弟还有葭莩之亲呢。”子冲听了,立时表示一种恳切的态度来。又问道:“与阁下有何亲?兄弟还要领教。”天麒道:“倩云乃系舍表妹,是先母舅的女公子,即是此本墨迹的主人翁。”子冲听了这话,不觉俯首沉吟了片刻。又问道:“此帖既在府上,令表妹料想也必在此居住了。”天麒笑道:“不错不错。”子冲叹道:“没料到南昌城中尚有此才女,小弟也算得井底之蛙了。看她这一段题跋,不但书法英秀,而且文字古雅。古人所谓不栉进士,唯令表妹足以当之。恐怕如今的进士,还未必有她的手笔呢。但不知……”子冲说到这里,不觉又停住,不肯直往下说,仿佛有难于启齿的神气。天麒早明白他的意思,便替他说道:“但不知曾否出阁,曾否受人之聘?子翁问的可是这两句话吗?”子冲的话头被他揭出,自己索性老起脸来,笑道:“大老爷明镜高悬,果然一猜便着。既然如此,就请你自问自答吧。”天麒道:“不但未曾出阁,并且待字深闺。”子冲听见这十二个字,仿佛是听见钧天广乐,登时间喜上眉梢,顿现出一种希望满足的神气。又向天麒道:“按说兄弟是初次造府,本不当如此放肆。不过我们既认为通家之好,况又值今代风气大开,男女社交,并不足怪,因此兄弟才敢有这种无礼要求。兄弟因见令表妹手翰,心中佩服已极。才女难逢,如今幸在目前,可否请出来,使兄弟庭前一揖,聊申景仰之念。唐突冒昧,还希格外鉴原。”说到这里,先朝着天麒深深一揖。天麒还礼不迭,心中却好笑:你这书呆子今天可入了我的圈套。便笑着答道:“这有什么不可!并且舍表妹读书明礼,决无乡村小儿女俗态。老兄要见她,她决不至拒而不见。但在这前厅,有些不大方便,请子翁到兄弟内室,兄弟可以陪表妹相见一谈。不过一切要求包涵,如果她说话不周,望求原谅才好。”子冲笑道:“太客气了,咱们这就到里边去吧。”天麒道:“好好。”说着在前面引路,将子冲引到上房东间。见屋内陈设华丽,真乃别有洞天。天麒请他在上首楠木椅子上坐定,又取过水烟袋来,请子冲吸烟,然后慢慢地出去,不大工夫,果然同一位女士进来。子冲忙将烟袋放下,立起身来,先深深作了一揖。彼时女子尚无鞠躬之礼,只福了一福。天麒忙替引见道:“这一位是凌子冲先生,乃江南名士。这一位便是舍表妹谢倩云女士,也可算岭峤才人。你二位可谈一谈文艺,论一论书法,不必以男女形迹相拘。”子冲听天麒引见时,将他二人作了一对,说不尽心中的愉快,忙让谢女士上坐。倩云如何肯,只坐在小茶几旁一个椅子上,说:“先生是客,女学生怎敢僭你的坐。请先生不必客气了。”子冲只得照旧坐下。看倩云穿一件绿呢夹袄,青缎裙子,打扮得十分雅素。面上也不曾擦脂涂粉,却带出一种幽静温文之致。一会面便知不是俗女子。此时子冲要想寻几句话同倩云搭讪着谈一谈,却急切间又寻不出话来。倩云也只低着头,不肯轻易启齿。二人反倒脉脉无言,天麒只得替他们撮合,笑道:“适才凌先生看表妹的手迹,十分赞成。说你书法英秀,得蔡君谟的神髓,是一位才女,所以竭诚尽敬地要同表妹谈一谈。这也算得文字之缘,表妹倒不必客气。”倩云才要回言,子冲有了题目,却抢先说道:“鄙人书法不佳,今日得瞻仰女士华翰,顿开茅塞。觉女士学蔡,别具一种遗貌取神的妙处。较比鄙人学蔡,实在高出多多。因此不揣冒昧,请徐大哥作介绍,想在女士前当面领教。难得不弃,实在荣幸已极。”倩云道:“先生奖饰逾恒,愧不敢当。况先生乃江南名士,学生随先父在任所时,即得读先生大著。知道写作俱佳,为常州一府之冠。学生何人,怎敢同先生比较?在先生奖掖后生,固然是一番苦心,但是学生怎好不知分量。那墨迹的题跋,直然是污染了名人的法书。到如今提起来,还愧悔不迭,怎么先生反倒这般嘉奖呢?”子冲听她这呖呖莺声,说得面面俱到,又赞美到自己,曾见过他的著作,益发动了知己之感。二人又谈了多时书法的源流,同运笔结字的派别。倩云有问必答,有时发出来的见识,比子冲还要高超。子冲真是心悦诚服,几乎立刻便要拜倒石榴裙下。只因天色已晚,不便久坐,辞了他兄妹二人,仍回抚署。
第二天特派一名专差,拿着大帖来请许太尊,到抚署有要事面商。际清听了,如同奉得圣旨一般,哪敢怠慢,立时喊套马车,只穿了便衣,便去谒见子冲。天麒问他到何处去,他兀自撒谎,说是去拜访一个朋友,少时便回来。天麒心里好笑,说你这人真是个鬼灵精,见子冲去全不肯对我说明。你要知道子冲不为我家事,也寻不到你的头上,回来看怎样对我圆谎。际清去了许久工夫方才回来。连自己屋门全不进,一直寻到天麒卧室。好在天麒并不曾出门,一见面他便请安道喜。天麒诧异道:“喜从何来?”际清道:“老弟大人,快得优差了,岂不是可喜可贺?”天麒笑道:“我们一个穷道台,哪里会得优差?你快不要拿人开心了。”际清道:“卑府怎敢拿大人开心?如今有了好机会了,方才我见着那个朋友原来是凌师爷派出来的。据他说凌师爷昨天在府上看帖,得会见令表妹谢小姐,他认定是一位才貌双绝的女士。今年春天,他断了弦,到如今还不曾续胶。不是有才无貌,便是有貌无才,难得令表妹二者得兼,他情愿聘为正室夫人。特托卑府做个冰人,这岂不是天配良缘,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吗?”天麒听了,拂然不悦道:“这算得什么机会。兄弟虽然无状,也还不至拿舍表妹换差事。请他另觅佳偶吧,这个事却做不到。再说舍表妹上有慈亲,我一个做表兄的怎能够做得十成主意。纵然乐意,也是无效啊。”际清一听天麒这般决绝的推辞,立时间惊惶失色,仿佛失落了宝贝的一般。只见他站着也不是,坐着也不好,又不敢遽然作答,又不忍应声而退,不住用两只似近视而非近视的眼睛,向天麒面上偷看。大概是看不十分清楚,却又不敢逼近面前去看。天麒见他这种卑鄙不堪、热衷已极的样子,又是气,又是好笑,索性装出冷若冰霜的模样,故意叫他可望而不可即。二人彼此木了一会儿,天麒又催他道:“大哥请便吧,兄弟也要出门拜客去了。”际清到此时,实在忍不住了,走至天麒面前,双膝跪下,央告道:“好大人,好弟弟,请你念同盟之情,替卑府愚兄转一转面子吧。”天麒一手将他拉起,大笑道:“岂有此理。这真可笑极了,从来婚姻的事,只有男女两家拜求冰人的,哪有冰人反倒跪在地下替人家求亲的?这种现象,也算从来未有之奇了。”此时际清只抱定了宗旨,无论你怎样挖苦刻薄,我全都忍受,只是这门亲事,必须要为提成。你道为何?原来是子冲许了愿,应许这门婚姻如果由他保成,不出两个月,必叫他到九江府本任。际清有了这大希望,岂有不尽力之理。在他想着此事一说便成,天麒既入仕途,哪有不想升官之理。如今子冲便是抚台的灵魂,有许多人想拿自己女儿去巴结还巴结不上。现在他求上门来,不过是天麒的表妹,这种顺水人情难道还不会做吗?哪知天麒另有打算:头一样不能叫子冲太看容易了,将来过门后便没有甚大价值;第二样这个人情,不能完全中在际清身上,必须子冲当面恳托自己,方有商量余地。有这两种原因,所以迎头把际清碰回去。不料际清用软磨手段,竟自屈膝哀求,天麒也只得拉起来笑道:“你暂且先不要心急,等有机会,我先同家舅母商议一番。如果她老人家乐意,我又何苦不赞成呢?”际清听他有了活动口气,说不尽心中快活,又撺掇天麒:“今天晚上便同令舅母老太太商议。”天麒道:“你忙的是什么?这不是一言半语便能成的事。”际清不敢说了。
过了两天,天麒尚无回话。子冲那边,又派人来请际清。际清无法,只得再向天麒领教。天麒道:“昨晚已同家舅母商议,她老人家的意思尚在犹豫不定。因为子冲是续弦,他的年纪又略大一点。舍表妹今年才十九岁,差不多大着一半。因此老人家心里不十分惬意。后来允许同舍表妹再商议一番。如果她本人肯其从全,此事便有做成的希望了。”际清听了,连忙上院去回复子冲。子冲是一个高识的人,这一点闷葫芦,他焉能打不破,心说这个面子,必须中在天麒身上方能成功。等际清走了,他便一五一十全对铭抚台说明,托抚台做媒,把天麒请了来当面说。本来旗人的脾气,对于这婆婆妈妈的事专门好管,又兼子冲断弦,他很想早早替他成全一门婚姻。只因子冲条件太苛,实在无处去物色。如今他自己说有了中意的人,便不觉欢喜得眉飞色舞,满口应承道:“我立刻便替你说合。”随叫过文巡捕冯贵瑜来,叫他拿着自己的片子,去请徐天麒徐大人。贵瑜哪敢怠慢,登时骑上马,直奔徐天麒家来。天麒正同际清在卧室磋商此事,家人金顺上来回道:“现在院上巡捕冯老爷,要见老爷有要事面谈。”天麒连忙迎至前厅。贵瑜见面请安,笑道:“大人在公馆,巧极了。”说着将片子取出,呈上说:“大帅派卑职来请大人即刻到院,有事面商。请大人这就发轿才好。”天麒道:“有劳有劳。兄弟这就去,请老哥先行一步。”贵瑜先走了。天麒立时便喊套车。到了抚署,铭中丞特别优待,把他让到自己内书房中,沏上最好的茶来,同他对坐谈心。又预先声明随便喝茶,随便吃烟,吩咐长班将自己的水烟袋捧出来,请徐大人用。天麒真是受宠若惊,反倒闹得坐立不稳。铭新笑道:“老哥安坐。兄弟有几句密切的话,对你谈一谈。”天麒道:“大帅有何吩咐,职道洗耳恭听。”铭新道:“不是别的,兄弟幕中的凌先生,大约老哥总认识了。他自今年春天,抱鼓盆之戚,膝下一儿一女无人照应。我们做朋友的看着实在可怜。兄弟每想替他觅一佳偶,无奈凌先生又不肯俯就,他的意思,非才貌双全者,宁可终身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