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你的东西。”倩云道:“哥哥你误会了,我并不是怪你,因为这箱中有先父母的遗像,小妹未曾看见,先自伤心起来,所以禁不住这泪珠儿直往下滚。至于你的美意,我感激还感激不来,哪有见怪之理?”她一边说着,早将箱子打开。先取出一个很大的油纸包来,递给天麒道:“这是小妹幼时手抄的诗文之类,临写的字帖也在其中。”又取出一包来道:“这是法帖与名人墨迹等。其余还有几部书,下边便是父母的遗像。”天麒怕她过于伤感,忙止住不叫她再动,仍令倩云将箱子锁好。又叫她先将凌子冲的赋寻了出来。天麒细看题目,是《祖逖击楫赋》,以“非清中夏不渡此江”为韵。天麒看了题目,便叹道:“这样看起来,那位学师老前辈也是抱有革命思想的了。幸而现在清政不纲,文字更无人注意,这要放在雍乾时代,只此一个题目怕就要祸及三族呢。”再看子冲的赋,果然作得慷慨淋漓。不但将祖生的志向和盘托出,甚至连五胡云扰的情形,也描写尽致。天麒又叹道:“看子冲这篇文章,倒不像毫无心肝的人,因何他又给满人效力呢?真真有点令人难解。”倩云道:“他虽然替满人效力,听说他不要保案,不肯做官。据我看,未见得不是抱着不可明言的隐衷呢?”天麒道:“贤妹所见甚是。”他嘴里虽如此说,心里却想着好笑。这门亲事尚未定局,不过才有一点萌芽,她便这样庇护他。足见倩云是一位又多情又怜才的女子了。可惜我徐天麒以身许国,不愿累及室家,要不然岂不是一位难得的佳偶。随又打开这个包儿,见里面还有几种名人墨迹。天麒翻腾着看,无意中见着一物,不觉喜出望外,随指与倩云道:“贤妹的婚姻,愚兄的志愿,全要借它作一个引线了。”倩云过来细看,原来是蔡君谟手书的一篇《滕王阁序》,并且写的是端楷。后面有鲜于太常同赵子昂的题跋。再翻过一篇,是祝枝山、文征明的楷书题跋。紧后边却是谢老先生同女公子倩云的题跋。倩云看了笑道:“小妹在这本手迹上很下过几天工夫。我因为他这楷书写得潇洒俊朗,有一种飘飘欲仙之致,所以极力临摹了一年多,究竟也没能得着一点益处。可惜古人的名迹,被我一段题跋给糟蹋了。”天麒笑道:“贤妹你在我眼前何必这样客气。据我看这楷书比如今的一班大词林,实在强得太多。既没有馆阁的俗气,也没有闺阁的媚气,实在得古人三昧。老伯那一段跋,老干无枝,可想见老人家的骨气。但是过于枯干,所以福禄不厚。”倩云叹道:“哥哥这几句话,可算得先父的知己了。但是你说此物是一个引线,这其中道理我不甚明了,你可否详细告诉我呢?”天麒笑着对她说了几句。倩云道:“原来如此。这倒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了。”
兄妹二人,又谈了几句闲话,天麒便去寻访许际清,向他探听那滕王阁的工程,几时可以完竣。际清笑道:“快了快了,再有十来天便可以完全告竣。我因为重阳节就在眼前,无论如何要在重阳以前竣工,好请抚帅前去登高,也显一显卑府……”说到这里,又改口道:“显一显愚兄办事爽利。”天麒鼓掌赞成道:“果然大哥的思想超妙。重九登高,原是我们文人的雅致。并且这滕王阁是千古名迹,我们得到这个地方,又赶上抚帅高兴。大哥重修名阁,并赏菊盛会,小弟得参末座,也可以附骥不朽了。”际清被他这一恭维,益发有了精神,立时拉着他前去观看工程。二人上了滕王阁,果然屋檐叠翠,高屋凌云。俯视万家,胸襟为之一爽。此时瓦木工早经竣事,只剩了油漆裱画。一律淡妆素抹,并不取金碧辉煌。天麒赞美道:“你的思想果然高。我常说古人名迹,多被后人踵事增华,涂抹得红红绿绿,实不雅观。似这样素淡朴质,益显出古人幽雅的精神来。看了怎不叫人五体投地?”际清笑道:“老弟大人,你怎么也当面奉承起人来?咱们略迹言情,不讲僚属而论兄弟,愚兄已经是大大不安了。再承你这样嘉奖,不虞之誉,岂不更叫我惭惶无地。”天麒大笑道:“岂有此理。我向来是不会奉承人的,但是人家有好处,我也不肯湮没,说那昧良心话。”际清道:“阿弥陀佛,到底是大人大量。我们做属员的,全遇着这样上司,就是不升官,也好赚一个心平气和。”两人说说笑笑,日已西沉,同车回家。
转眼到了重阳节。事前由际清特具禀帖请折,分投抚藩学臬四宪报告工竣,及用款的开销。紧跟着又上禀请列宪收工,并叙明重阳日在阁上特备筵席,请列宪登高赏菊。凡省城自府道以上,一律全请了。至于凌子冲、桓子齐,却下的是两份候教帖。到了重阳这一天,际清特备了六桌燕菜席,又约天麒替他张罗一切。天有四点多,各官府陆续前来。首府首县到得最早,因为他两人是专来伺候上司。首府叫江道生,首县叫郭兴唐,俱是捐班出身,人极精干。见了天麒俱都深深请安,口称大人。江道生又说自己公事太繁,老不得到大人公馆去请安。天麒也敷衍了他一阵。少时各候补府道陆续前来,也不用一一细表。又停了一刻,藩台先到。此公是江苏人,姓冯名旭,字升初,乃是老科分的探花出身,极其朴素,尚不失书生本色。大家见了,自然要格外周旋。冯旭见天麒少年英俊,很为激赏,问他的出身,天麒道:“晚生以优贡生出洋留学,蒙皇上廷试,赏给举人。报捐试用道指省江西,到省才两个月。曾两次给老前辈请安,全是公忙未曾拜见。以后还要求老前辈格外指教,看同门下学生,庶不负晚生平日景仰的素志。”冯旭平日本不欢喜留学生,因为听说他是优贡,尚不至看成门外汉,又兼天麒这般谦逊,这老先生的心里倒还不觉着十分讨厌他,拈着小胡子笑道:“伯锡太谦,以后我们有工夫,倒可以常常会谈。兄弟对于我们同道的读书人,是极愿亲近的。并且常说留学原是一件好事,但也必须中学有了根底,方才可以出洋。要不然,专学一点文明皮毛,反倒有了革命恶习,不但误了自己前途,并且有害国家大局,反不如不留学的好了。”天麒道:“老前辈说的是极了。只可惜晚生出世太晚,未曾赶上科举鼎盛时代。要寻一个正途出身,偏偏科场又停了。出洋留学,也不过毕业后求一个出身,好替皇家效力。其实有什么可学的,种种科学全是我国圣经贤传里的糟粕。晚生也是天生鲁钝,看着全都格格不入。全是他那军警各学校,尚可操练身体,有一点尚武精神。将来遇着机会,替皇家平内乱,御外侮,也算稍尽了我们做臣子的一点苦心。何况晚生世受国恩,先父曾为太守,临死时候还执着晚生的手,嘱咐将来报效皇家。晚生所以习学武备,专为他日得有机会,执役前驱,以身许国,庶不负先父期望之殷。”说到此间,那一股忠义之气,不觉现于辞色。冯旭听了,不觉点头赞叹道:“听你这番谈话,不但是一位忠臣,而且是一位孝子。不但是一位考子,而且是一位通才。留学生中要全能照老哥这样明白,我圣清万年有道之基尚复何虑?”二人正在谈话,抚帅到了,大家全迎出阁外,在两旁挨次站班。抚帅进来,众人也随着进来。此时凌子冲、桓子齐也随着铭新一同来到。大家知道他二人是抚帅最得意的名幕,哪敢怠慢。天麒加意向他二人周旋。抚帅在阁上来回查视了一番,很夸奖许辅圣修理得文质得宜,雅而不俗,十分欢悦。坐了不大工夫,便向众人告辞去了。
你道抚帅为何不肯筵宴?这正是他善体下情,宽待僚属的意思。因为座中有他一个人,大家全觉着局促不安,一片行乐的欢场,反倒变成恼人的苦境,所以他先告辞去了。临行时候,并向大家笑道:“今天许太守特备佳肴旨酒,请我们同寅登高赏菊,兄弟理应奉陪,只因署中尚有两件公事不能耽搁,只得先走一步。众位不妨开怀畅饮,不要辜负许大哥的美意。”众人诺诺连声,将他送走,立时觉着免去了许多拘束。抚帅走后,自然要以藩台为主体。际清虽然是主人,当着许多司道,他怎敢让座。少时调摆上干鲜果品。冯升初笑道:“大帅走了,这座位的事,只好由兄弟代让吧。凌、桓两位老夫子当然首席上坐。其余我们大家,尽可脱略形迹,随便围坐,不必分什么主宾僚属,这才合乎古人登临雅集的真意。要彼此三推六让,那就俗不可耐了。”学臬两司很赞成他的主张。凌子冲不肯首座,道:“治晚怎敢僭诸位大公祖的座,这是万万使不得的。”此时三江尚称同乡,所以子冲这样称呼。大家哪里肯听,硬把他抬到首席首座,由桓子齐作陪。然后各司道占了三桌。其余首府县及候补知府占了三桌。果然不拘形迹,开怀畅饮。直喝到掌上灯来,方才吃饭。吃过了饭,便陆续散去。恰好天麒坐在首席末座,同凌子冲坐得很接近,彼此谈得很是投机。当日席散之后,天麒便同际清商议道:“小弟今天无意中却交了两个朋友。”际清忙问是谁?天麒道:“一位是现任藩台冯升初,一位是铭帅幕府凌子冲。”际清听了,立时变颜变色,半信半疑地问天麒道:“你这话可当真吗?”天麒哈哈大笑道:“大哥我冤你做什么,难道自家兄弟,我还冲着你吹牛吗?”际清一听这话,立时又变了态度,朝着天麒深深又请了一个安,说道:“求大人栽培。大人既同藩宪至好,又与抚幕订交,卑府这九江府的任,求大人多多美言,提前到任吧。卑府实在耗不起了。”天麒见他忽然又拿出这卑鄙的面孔来,心中好不自在,但是不好意思说他什么,只得冷冷笑道:“大哥你不要心急,这件事我早晚一定替你做得到。目前我有一桩事,倒得借重你的力量,你可以帮我忙吗?”际清道:“卑府理应伺候大人,怎敢当这帮忙二字。但不知大人有何差遣?”天麒道:“我想借你那滕王阁,请一请客。并且借重你的大名,咱两人会衔下一份请帖。一切花销,俱由我这里预备。你看如何?”际清道:“我只当什么大事,原来这一点小小问题。大人但吩咐一声,定于何日邀请何人,卑府有带来的书启,叫他照写照办就是了。至于酒席的事,更无劳大人分心。打算怎样预备,卑府派家人到饭庄上一句话,便可停妥,其中并无一点难事。只有卑府随衔一层,尚须斟酌。大人乃司道大员,卑府是一个守土的官儿,彼此并列,岂不有辱大人的尊严?据我想,还是大人一位出名吧。不怕用卑府周旋陪侍,我这人时刻全都现成。不知大人意思以为何如?”天麒道:“我这次请客,并不带官的性质,乃是私人宴会。你我同乡,并且这滕王阁是你重修的,你确实立于主人地位。因此请帖上必须列上你。再者我这回请客,是很古怪的,只请一个人。要是我一人作陪未免太寂寞了,所以必须拉上你,你千万不要推辞。”际清笑道:“大人怎样吩咐,卑府谨遵就是了。但不知大人请的这位贵客到底是谁?”天麒道:“不是别人,正是抚帅幕府凌子冲先生。”际清愕然道:“恐怕请不到吧。听说他人极怪僻,凡官场宴会他轻易不肯前往。上回是大帅硬拉他去的,这次我们再请他,恐怕他未必肯来了。”天麒道:“他一定来,我心里有把握。上次他很爱滕王阁这个地方,自己说久住抚署中,精神闷损,今日登高一望,顿觉心旷神怡,但言外又嫌官僚太多,俗而讨厌。我当时便乘势约他,闲了在此小聚。又盛夸咱们广东的酒席滋味怎样深长,将来特预备一点广东菜,同样赏菊。他听了很高兴。你想这事不是有十分把握吗?”际清立时欢喜得跳起来,笑道:“没想到大人联络人的手段,比我们做属员的又高得多了。广东菜很好办,卑府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家乡厨子,就是现在常给我跑街的钟升。他跟我七八年了,广东菜做得极好。因为住在大人公馆,蒙赏饭吃,用不着自己的厨子,所以把他闲起来。如今大人想吃广东菜,正用着他了。”天麒听了也很高兴,立刻把钟升喊来,赏了他十块钱,叫他当天便做一点广东菜,尝尝滋味。钟升答应着去了。当日晚间做了一桌广东菜,徐许二人同桌而食,天麒大加赞赏。彼此研究请客的席面,际清出主意道:“要用纯粹广东风味,他江苏人吃着也未必可口。据我想要苏粤合调,广东菜兼着一点苏味,才可以投他所好。”天麒道:“不错不错,是得这样办法。我还想出一个主意来,叫中菜西吃。咱们广东的菜,全讲大盘大碗,端上来便叫人看着讨厌。最好用小盘小碗,每人一份,共要十六道果子,二十四道菜,八道点心。酒要中外俱备,放在旁边,随着个人的意思去饮。你看这个法子可好吗?”际清道:“弟台大人的主意果然高明,就是这样定规好了。”两人商议妥协,便联名下了一份候教的帖子。上面写道:谨詹于菊月二十二日,螫樽候教。下款不敢直称兄弟,却写的是晚生徐天麒许辅圣顿首拜订。下首写的是便章借座滕王阁。并跨一行小字,是礼仪简略,恕无他客奉陪。这一行小字添得很有深意。因为凌子冲平素不与官场往来,所为的是避声气。此番请他,不过因古迹重修,彼此持螫赏菊,乃是一种文人雅集。今夕只可谈风月,大含有这种意思,所以必须写明了,他断无不来之理。倘然无此数字,他未必不疑惑一班府道,要想走他的门径,因此杯酒联欢。他来不来,可就不敢定了。帖子是叫金顺送去的。里面传出话来,说凌大人是日晚三点准到,只愿与两位主人一叙,不必再约他人。金顺答应着回来,详细禀与天麒知道。天麒向际清道:“如何?我早就料定了。”此时际清听说凌子冲肯来,早已欢喜得手舞足蹈。天麒却对他说:“是日宴会,千万不可带出请托的形迹来。除去诗酒花月之外,不得谈及政事。”际清完全应许了。
到了二十二这一天,二人老早地便跑了去,预备迎接贵客。阁中一切铺陈,越加朴素雅淡。各种菊花,陈列了有一百几十盆,黄白相间,红紫争妍,又衬着各色瓷盆,十分好看。徐许二人又将个人带来的名人字画,在阁壁挂了一个满满的。天麒又预备了一点纸墨,专待子冲来,要求他写一个中堂,一副对联。特备极品的龙井茶叶,从广东带来的埃及香烟。果然才交三点,子冲真不失信,乘着一顶四人亮轿到得滕王阁。天麒际清亲自迎他进来。此时天气已凉,子冲穿着一件蛤灰爱国布的夹袍,青缎子对襟棉马褂,戴着一顶青纱便帽,足登两只青布靴子。脸上的颜色,又黄又白,倒有些守寡的样子。但是高视阔步,大方不拘,名士气度果然不小。到得楼上,彼此又作了一揖。子冲从袖中掏出那帖子,还与徐许二人笑道:“候教二字,治晚太不敢当。两位公祖,未免有些恭不近礼了。”天麒道:“先生乃海内名士,我们受业门墙,尚恐不能及格,岂得以官场俗礼相拘。”际清也笑道:“师道不行久矣。愿先生为道自尊,不要这样客气才好。”子冲笑道:“道者所由适于治之路也。治晚在抚幕年余,未能为江西兴利除弊,建立一点求治的成绩,还敢讲什么道不道呢?”三人又互相客气了一阵。子冲便先走到案旁,赏鉴那百余盆菊花,对天麒道:“相差十来天,菊花已经开得这样好看。重九来此,仅有数盆,并且种类也粗得很。今天可称完美无疵了。”天麒道:“子翁看那一盆好,可以挑选挑选,等晚上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