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跟在那女子的后边。如不落后,我加倍赏钱。”上海车夫,本专门做这一路生意,自然是欣喜飞奔。天宠又向贾贵摆了摆手,贾贵便一个人回栈房去了。天宠的车子距离欧阳女士的车子,只有十来步远近,转弯抹角,到了名利客栈,前边女士的车子倏然停住。拉天宠的车夫本是惯家,见前面车住了,不待天宠说话,他也停下。其实距离栈房,尚有十来步远。天宠掏了一块现洋赏与车夫。他自己走进栈房,在客人寄宿牌上,注目观看。果见第二行十八号十九号楼房,住着是欧阳士雄,安徽人,现任户部云南司员外郎,挈眷夫人一、小姐一。
天宠看清白了,便抽身出去,仍旧坐那辆车子,转回自己客栈。从此天天到留学俱乐部去听演说。他本来生得相貌非常秀美,又兼衣服华丽,并无一点委琐龌龊气度,在大家已然是特别注意。又兼他所坐的地位紧靠讲台,同欧阳女士不知对了多少次的眼光。天宠却到底庄重不佻,决不露一点轻薄态度。彼此会过四五次,并未曾交谈。也是姻缘天定,这一天,天宠来得很早,会场中尚无一人。他自己闷坐着,忽欧阳女士推门进来。见屋中只有一人,这要在寻常女子,一定要躲避的了。哪知欧阳女士,却坦坦白白地走进来,向天宠鞠一鞠躬,天宠忙还礼不迭,二人对面坐下。女士忽然问道:“先生贵姓?”天宠答道:“在下姓曹。”说着忙掏出一张名片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女士面前。女士见了,不觉愕然一愣,又看了天宠一眼,然后笑道:“原来是曹先生。在下留学日本时,曾闻先生大名,可惜我到日本时,先生已然回国。听说先生在宦途很是顺利,从前所讲的革命事业,久已绝口不谈。如今却肯纡尊降贵,来听鄙人演说,可见先生必然是别有怀抱了。”天宠叹了一口气道:“革命两字,谈何容易?先生乍回国来,内地情形自然还不甚熟悉。近来满清与各省疆吏,防备革命的手段非常严密。稍一不慎,不但不能成功,还白白牺牲了性命。就以鄙人说吧,何尝一时一刻……”说到这里,又忽然咽住,用眼睛往室外看了一看。女士明白他这番意思,跳下座位来,亲身到室外看了一遍,向天宠笑道:“外边雪下得很大,大概没人来了。先生如果嫌此地不甚幽静,咱们何妨到花园大餐馆中寻一间密室,彼此畅谈。鄙人情愿做个小小东道。”天宠一听,不觉欣喜过望,忙立起来笑道:“在下情愿奉陪。但是哪有扰小姐的道理,东道定是鄙人做了。”好在欧阳女士磊磊落落,倒不在乎这区区小节。
二人出了俱乐部,天宠自己雇了一部车子,到了花园。寻得一个大餐馆,名叫五洲春的,看局面非常阔绰。二人直上第三层楼,寻了一间雅座,却是临街的房。房旁边是堆存鲜花的屋子,并不卖座。女士道:“这间小室,大可谈心,且不至有人窥听。”天宠点头称是。二人进了屋子,西崽过来,请示他二人是用饭还是先喝茶。女士道:“你先泡一壶红茶来,要顶好的寿眉,过一刻才用饭呢。”西崽应声去了。不大工夫,沏上茶来,将茶碗摆好,赶紧退出去。女士又问天宠道:“听说先生回国后在北洋有差,如何能到这里来?”天宠道:“一言难尽。在北洋时候,因为我有革命嫌疑,那项子城终日防贼一般地防我,哪里来的好差使。我看神气,这革命事业在北洋决不能得手。因此改变方针,索性捐了过班道,运动到南洋去。恰赶上南洋大臣庄之山,调了湖广总督,我便随他到湖北。幸喜那庄制军看我是学生出身,一定明白外交,因此才派的汉口外交局总办。鄙人是卧薪尝胆,专待机会一到,便在武汉竖起革命旗来,光复我们汉族的故物。鄙人处心积虑,非止一日。不瞒小姐说……”说到这里,声音低了,悄悄地说道:“鄙人在湖北河南一带,专交结青、红二帮的朋友。敢说一句大话,目前下一个令,不出十日,便可召集三万劲旅。只因各省同志,尚未到齐,所以不敢造次。”天宠说到这里,眉飞色舞,大有指挥若定的神气。欧阳小姐听了,几乎要鼓掌大声喝彩。天宠忙向她略使眼色,女士才低声道:“果然名下无虚,你可算得是真英雄了。”天宠又接着说道:“鄙人虽有布置,可惜帷幄之中,尚缺少一位谋士。倘然有一位志同道合的人,不拘男女,帮同鄙人办理一切,那革命事业,三年以内,保管唾手成功。”他说罢这话,便用眼色望了望欧阳女士。女士此时反倒将头低下去,稍露沉吟之状。天宠又忙用话引道:“似小姐这样高识热心,如能同一个有实力的人办理革命事业,才可以大有作为。要不然空有满怀抱负,却向何处施展呢?至于口头革命逢人演说,那是不济事的。鄙人连天去听小姐演说,实在是出于爱才的一点私念。在那些人听了,不过是过耳飘风,何济于事。要指望那一班人实行革命,只怕是河清难俟呢!”女士听了,默默无言,很表示一种佩服的神色。三番五次,仿佛要张口发言,却又止住,面上忽现起红云来。天宠偷眼观看,心说这事已经有了二三成了。随又用忽远忽近欲即先离的手段,又将别的话来岔开,问女士道:“不知小姐家中有什么人?”女士道:“舍下只有老父,还有一位庶母。先母在七年前已经故去了。有一个五岁兄弟,是庶母生的。家中只此四口,并无多人。”天宠又问道:“日前那吴恶木君,同小姐可是亲表兄妹吗?”女士道:“是的。”天宠道:“吴君也是革命健全分子,小姐大可引为同调。”女士道:“先生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那位表兄,抱的是暗杀主义。这在革命中,叫作独身革命,与我的宗旨不同。我的宗旨,是要以破坏为建设的。与先生的宗旨,恰是一个正比例。”天宠点点头道:“如此说,咱二人倒是知己了。”在天宠这句话说出来,还觉冒昧,哪知欧阳女士,倒坦坦然毫不介意,随也回问天宠家中有什么人。天宠道:“家中只有老母,并无他人。”女士听了,很觉诧异地问道:“先生年近三十,难道还未有夫人吗?”天宠万没想到他问到此话,遂倾心吐胆,将自己择妇之苛,所有三种条件全对女士说了。女士听罢,很露一种欣幸的神情。天宠便也乘势问道:“鄙人有一句很冒昧的话,不敢向小姐启齿。”文兰笑道:“你我既系知己,有什么话不可说的。你既是革命中人,难道还带酸气不成?”天宠道:“小姐今年贵庚了?”文兰道:“我今年二十二岁。”天宠道:“想来婚姻大事,一定有了意中人了?”文兰被这一问,脸上略一红,不觉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初见,按说不能过此深谈。不过方才是我冒昧,问了你一句,如今对于你的话,我自然也得要实话回答。在我呢,并非是抱独身主义的,婚姻一事,当然不能脱离。但我的主义,必须有自由选择之权。不能任凭父母,以买卖式的手续,信天翁的道理,胡乱定下。所以也曾同家父约法三章:头一样本人未见过的,不能定约;第二样,学识不够程度的,不能定约;第三样,志趣不光明正大的,不能定约。”天宠不待他说完,便笑问道:“如小姐所说的学识志趣,到底以何为标准呢?”文兰道:“这一层对家父实在不敢提明。我所说的学识,乃是军学知识。我所说的志趣,乃是革命志趣。家父乃宦场中人,听见革命两字,便深恶痛绝,我怎敢说明了呢?在家父的理想,还以为能科举中会便算有学识;能巴结做官,便算有志向。其实同我的理想,恰恰是一个反比例。”天宠叹息道:“要照这样,你贤父女所见不同,这婚事还有成就的日子吗?”文兰叹道:“谁说不是呢,近年以来,老父对于亲事十分注意。前两个月还有本县陈侍郎的儿子托人乞婚,家父自然是十分合意,我以生死去就力争,方才取消。这次来上海,他老人家也存着一番择婿的见识,近日因我演说革命,他老人家得着一点风声,着实地训饬了我两次。说我再不知改悔,将来官职性命,全要受我的连累。今天还发出话来,以后我再出门,他老人家要随在后面监视。我们今天畅谈,明天便不易了。”天宠叹息道:“既然如此,明天鄙人亲去拜会尊大人。以我现在的头衔,大约不至为他老先生所忌。”在天宠这话,内中实含有一层深意,是要试探文兰小姐究竟意思何如。果然文兰听了,大为赞成道:“好极好极。以你的资格职官相貌,同家父谈起来,他一定要刮目相看的。”这两人言语之间,彼此全含有妙谛,各人心领神会,不便明言。二人谈毕,便叫饭来吃了,临别之时,文兰还叮咛嘱咐:“明天务必到栈房拜会家父,要再迟缓三五天,我们便要到北京去了。”天宠满口应许,方才握手而别。
次日午后,天宠把曹玉琳的官衣拿出来披在身上,非常合适。靴帽袍套穿戴整齐,红顶花翎,衬着他那雪白的脸,在前清时代看着,自然异常美观。自己有常租的马车,极其鲜明。自己上了车,叫贾贵夹着护书,随车前往。到了名利栈前,贾贵先下来,进门房喊一声回事。早有栈伙迎上来,问他拜会何人。贾贵道:“候补道曹大人,拜十八号欧阳大人。”店伙哪敢怠慢,接了名片,如飞一般地跑上楼去。不大工夫,又跑下来,喊一声请。天宠出了马车,大摇大摆地踏着八字步,随栈伙上楼。到了楼上,欧阳士雄已迎出来,恭恭敬敬地将天宠让至楼上客厅。到了厅中,天宠深深一揖。士雄连忙还礼笑道:“不知观察枉驾,失迎恕罪。”天宠道:“晚生昨天才知老前辈侨寓此间,因此赶紧过来请安。”士雄道:“观察这样称呼,小弟实在不敢当。”天宠道:“晚生虽非科举出身,侥幸也蒙皇上赐过进士。老前辈若不许晚生这样称呼,是明明看晚生为门外汉,不肯赐衣钵之传,岂不要将晚生愧死?”原来士雄是一位进士公,并且科分很早。天宠昨晚查看缙绅,早已知道了,故此今天,用这话打动他。从来文人积习,以科举为最荣。凡中会晚的,对于中会早的,必须格外恭敬,他心中才舒服。如今天宠迎头这几句话,恰恰打入士雄心坎,不觉颠头播脑地笑道:“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随也改口不称他为观察公了,问道:“贤兄是几时到上海的?”天宠道:“晚生来两个月了。因为代表庄制军,同外国银行通融一笔巨款,目前才略有头绪。昨天见着上海道袁观察,方知老前辈携同宝眷小住歇浦,晚生哪敢怠慢,今天特来专诚谒候,并请老前辈指示宦途方针。晚生是一时侥幸,以青年蒙上峰知爱,其实经济学问,毫无所有。万望老前辈不吝教言,收诸门下,感激非浅。”士雄见他这样谦恭,而且言谈又非常爽朗,早已动了爱才之意,便毫不客气,将自己宦途中的阅历,倾囊倒箧,一吐无余。天宠又假作出虚心敬听的神气来,彼此愈形投契。次日士雄也到佛照楼回拜。天宠特备了一桌燕菜席,请士雄吃春酒。约上海道袁观察、上海县余大令、招商局总办沈观察、水师营统领徐镇军,还有同他最要好的日本领事大桥,同来作陪。酒席之上,觥筹交错。天宠高谈雄辩,大家全都赞为奇才。不知不觉谈到家务上,士雄问他有几位世兄。天宠笑道:“实不瞒老前辈说,晚生到今日,还是总角的童子,儿女何来?”天宠说罢,不止士雄诧异,作陪的五个人也都咋舌称奇。沈观察抢着问道:“国器兄这话,小弟实在不解。似你这少年英俊,身列监司,哪有年近三十尚未娶妻的道理?小弟倒要领教这内中的妙谛。”天宠叹一口气道:“老前辈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晚生自留学回国而后,觉着我们国的女子不但毫无学识,而且专慕虚荣。高等的不过吟诗作赋,自命为谢道韫、朱淑贞重生;平常的更是除去衣服首饰之外,别无知识。因此立定志向,此生如不遇奇女子,宁愿抱独身主义了此一生。要想叫晚生迁就,那是做不到的。”众人听了,俱点头叹息,唯有士雄,却俯首沉吟,少时问道:“贤兄既这样挑剔,到底得甚样人物,才算及格呢?”天宠笑道:“说真了也不算甚奇,第一得要书香人家的小姐,而又未染骄贵习气。”大家点头说,这一条尚不甚难。天宠又接续说道:“第二得要入过学堂,在中学以上毕业,具有普通学识,明白世界大势的。若能出洋留过学,尤为欢迎。第三得要志趣远大,能帮着丈夫做一点事业,不注重衣饰,不羡慕虚荣的。只要这三样完全,晚生情愿以玉镜台为聘,结为终身的良好伴侣。”别人听了他这话,不过随声附和,夸他所见高明。唯有士雄俯首踌躇,似乎有满腔心事,但是急切间不好出口。少时间,酒席吃罢,大家便要陆续告辞,唯有士雄却拉着招商局沈观察,自言有要事相商。沈观察便陪他到一间密室,二人谈了许久,方才出来。只见沈观察眉开眼笑地对士雄说:“老兄所委的事,兄弟必能办到。请宽怀先走一步,明日定有好音。”士雄再三称谢,方才去了。
座中只剩了天宠同沈观察两个人。沈观察向天宠笑道:“现在有一门极好的亲事,小弟想与大哥作伐。真可称门当户对,才子佳人,与方才大哥所谈的三个条件,无一不合。也算得是天假良缘,万不可当面错过。”天宠故意问道:“哪里有这样现成的妙事,晚生倒要领教了。”沈观察道:“适才欧阳部郎自言他有一位千金,今年二十二岁,才从日本毕业回国。容貌端庄,举止大雅,那是不必说了。最好有高等学校毕业的程度,而且志趣远大,非少年英俊,她本人决不肯嫁。大哥请想,这不是天造地设,替你预备的尊夫人吗?并且说你如乐意,他再同小姐商量,不妨彼此晤面一谈,两方情愿,然后再订百年之约。小弟已替你答应了。我办这事,你断无不赞成之理。也活该是我们做冰人的,喜酒有份了。”说罢哈哈大笑。天宠道:“果如老前辈所云,晚生还有什么说的。但是百年大事,也不能过于草草。欧阳老先生既准其男女晤谈,可算是开通极了,晚生情愿遵命。但不知晤谈的地点同时刻,是怎样定法?还要求老前辈指教一切。”沈观察听他慨然允许,已经乐得手舞足蹈,忙答道:“这一层很好办,我明天同他商量你们晤谈的地点,最好就在静安寺路我那招商局中。临时我预备茶点,在局静候。先给你们做一位介绍人,将来燕尔新婚,老夫便是系绳的月老,这也算得一段佳话了。”天宠再三称谢。沈观察去了。
第二天掌灯时分,送过一封信来。内言已同女家议好,明日午后二点,在招商局恭候驾临。并言自己见过女士,不但容貌超群,而且大家风范,言谈举止,有一种英毅之气,胜过须眉,可称为奇女子,非执事莫足为之夫也。天宠看了好笑,心说他这考语加的诚然不错,但我已经赏识在前了。此日午后,他故意将曹玉琳的卒业证书,同外交局的委札揣在怀中,前往招商局赴约。少时欧阳士雄同文兰小姐同车而至,沈观察便作介绍,请他二人会晤。其实二人心中俱有成竹,不过面子上不能不假作周旋。略略谈了几句话,文兰小姐便告辞回栈。临行时候,附在他父亲耳旁谈了几句,便匆匆去了。只见这位欧阳老先生满面笑容,似乎十分得意,待他女儿走了,哈哈大笑道:“到底才貌两个字,是不可没有的。小女择婿甚苛,今天见了曹君,居然大加赞许,一切俱请老夫做主,这门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