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想喝什么酒,吃什么菜,趁早儿告诉他,好叫他去预备。”镜芬道:“我在北京时,听山东人说,有一种即墨黄酒,是黄米做的,很好喝,咱们何妨尝一尝呢?”小孔笑道:“巧极了,昨天从即墨城里,运来四大坛好黄米酒,是埋在地下经过三年的,倒出来挂盅子,喝到嘴里沉甸甸的,又香又甜,真真有福不在忙,两位大人的口福不浅。还有本地风光的几样菜,胶州湾出的小海参,只一寸多长,滋味却非常深厚。比那外国来的东洋参,强得太多了。还有潍县出的霸鱼子,用芝麻油煎出来,比什么都香。至于蚝子蜊子蛏干,也全是山东的出品,做上来您尝一尝,保管是别有滋味。”吴李两人点头,说:“这样你就换着样儿,都做上一点来,我们尝尝吧。”
小孔有了全权,便自去调动各种菜品。少时酒菜一齐上来,满桌子全是海味,然而利不外溢,全是山东海内的土产。镜芬连声夸好。一抬头看见小孔在一旁站着,便问道:“你怎么不声诉苦衷啊?难道还等大老爷拍惊堂木吗?”小孔道:“小的不敢。自从没有了大清国,小的在北京住着,仿佛没有了灵魂。我实在有点伤心了,所以才跑到外江来。”小孔这几句话,针锋相对,直刺入吴李两人的内心,不由得他们不感动。镜芬却故作狡狯问道:“你这话我真不明白。如今是中华民国了,北京的市面,比从前还加几倍繁华。又有项大总统做着变相的皇帝,哪一样儿不如满清?却值得你这般伤心。你这岂不是说梦话吗?”小孔听了镜芬的话,抬头向他脸上望一望,然后慢慢答道:“我的李大人,你老怎么也说这样话呢?你老既这样责备我们,为什么不在北京,扶保项大总统做皇帝,偏偏要跑到这海边上,中国势力不到的地方,却有什么好处呢?小的说话太鲁莽,大人可不要见怪。”小孔的话尚未说完,吴玉孙拍着巴掌大笑,连说:“痛快痛快!我得浮一大白。”说罢端起一杯黄米酒来,一饮而尽。李镜芬也笑了,说:“不要看不起茶博士,他居然也有故宫禾黍之思。较比那世受国恩的衣冠禽兽,实在强得太多了。我如今倒要问你:中华民国,怎么不如满清;中华民国的官儿,怎么不如满清的官儿好,你也能说出一点道理来吗?”小孔笑道:“小人哪里懂得什么叫道理,我不过看中华民国,太以的不成体统。想当年大清国招贤取士,还要凭三篇文章一首诗。谁的才学好,手笔高,平地一声雷,立刻就有官给你做;你要是没有才学,没有手笔,作不好文章,写不好字,纵然黄金过北斗,爸爸做宰相,丈人做总督,也轮不着你去做官。因此前清的官儿,无论如何,总保有一种斯文面目。下三滥,总上不了台盘。如今可好了,也不知从什么地方起来的,洋买办居然能做总长,流氓地痞居然能做都督,甚至连大茶壶毛儿匠,遇巧了都能做师长旅长,再不然便是某局的局长、某所的所长。尤其是北京这块地方,这类的官儿最占多数。我在致美斋中,一天到晚,伺候饭座儿,这种人不定得要遇着多少。其实我们这一行,无论谁来吃饭,都得伺候,原问不着人品高低。但是伺候与伺候不同,从前在大清年间,伺候王八兔子贼,有伺候王八兔子贼的规矩;伺候老爷大人、文人学士,有伺候老爷大人、文人学士的规矩,是不能一概而论的。如今可好了,中华民国,一律平等。从前的王八兔子贼,一变而为老爷大人、文人学士。果然真变得好,变得像,我们便糊里糊涂,照以前伺候老爷大人、文人学士一样地伺候他,也未为不可。怎奈这些人,变得了皮毛,却变不了骨头,依然拿出王八兔子贼的面目来。可是吹五喝六那种气焰,比真正的老爷大人、文人学士,还加十倍地难伺候。我一看这神气,心说算了吧,宁可回家挨饿,也不犯着受这一份肮脏气,因此卷被出京。却没想到,老天无绝人之路,我的一个朋友,在青岛要开明湖春,约我来帮忙,我便跑到这里来,已经一年多了。以上便是小人的苦衷,两位大人替我想一想,我们跑堂的虽然下贱,也犯不上给奴才当奴才啊!”李镜芬点点头,说:“难得你总算有志气,我这次到青岛来,同你所抱的苦衷,也可以说大同小异,以后咱们倒可以引为知己了。”小孔笑道:“李大人高抬,小人哪里配呢?我看你二位的酒,已经喝得不大离了。吃什么点心,用什么饭,请您早一点吩咐下来吧。”吴玉孙说:“我们吃上很有限,你只来两小碗米饭,一大碗汆鲍鱼汤,我们随便吃两口好了。”小孔下去。不大工夫,汤饭一齐上来。两人用汤吃饭,随便吃了一点。吴玉孙叫算账,一共吃了四元二毛五分。他给了五块钱票子,下余作为小费。小孔谢了,两人下楼。吴玉孙想回家,李镜芬游兴未阑,说:“你请随便,我自己还得遛一遛。咱们在家里见好了。”玉孙说:“你一个人认得家啊?”镜芬笑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总得人领着,才认得家。至不济雇一辆胶皮车,还拉不到家门口吗?”玉孙只笑了一笑,也没说什么,自己便回家去了。
镜芬一个人,踽踽独行,拐弯抹角,走了有半里路。忽然觉着腹急,想要小解,睁开眼四下张望,只是寻不出一个厕所来。他生平又有一样毛病,是气虚下注,提不住大小便。实在急了,只可在一家商店的墙根下,扯开中衣,便溲溺起来。还算好,等他小解完了,上来一个中国巡捕,一抓他的辫子,说:“你是什么人?在马路上就敢便溺。走吧!随我到局子去。”镜芬出其不意,倒吓了一大跳。后来一想:人家这是租界地,比天津上海的租界地,还要严厉十分,我怎么能跑到这里来便溺呢?真叫巡捕扯了去,面子上有多难看。但是看巡捕,这种凶恶的神气,不去又恐怕不成。忽然福至心灵,想起在北京的把戏来。随手往怀里掏出一张小卡片,上面印着李镜芬,翰林院编修,世袭一等轻车都尉。又印着有安徽庐州字样。这种片子,要放在北京,是能发生很大效力的。如今来到青岛,可就有点不适用了。巡捕接过片子来,只微微一笑,说:“咱们中国人,在这里没有势力可谈。不要说前清老官僚的片子,便是当今项大总统的片子,也是一张废纸。”镜芬听到这里,连忙问道:“到底谁的片子,才能有效呢?”巡捕又笑了一笑,说:“你问谁的片子有效吗,实对你说,只要是德国人的片子,不怕是一个当医生的、当工匠的,我们也可以不往局子带。因为不带德国人,决担不着不是;要不带中国人,我们的不是可就大啦。其实咱们都是中国人,我还愿意作恶吗?可是饭碗子要紧,如果放了你,我的饭碗子就得打一个粉碎。对不起,只好请你随我走一趟吧。好在你也是体面人,再承认一个初犯,多少不过罚几个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要迟延着不走,等遇上德国稽查,叫他踹两脚,再打耳光子,那才犯不着呢。”此时四外已经围了不少人看热闹,镜芬听巡捕说的话很有道理,已然犯了警章,就犯不上再买贵的。只得说一声好,我随你走吧。巡捕把他送到局子,向值日的警官说明,又把镜芬的片子给他看,这便是无形托请,暗中关照。到底是山东人,有国家思想,富于同胞感情。要放在津沪,可就不多见了。巡官是一个德国人,他认得中国字,一看片子,就知道是一个中国官僚。叫上来只问了两句,判罚五块钱,取保开释。巡捕问他可有保,镜芬连说有有,他一想,这种事不犯着惊动吴玉孙,便写了明湖春饭庄孔圣孙作保。巡捕同他去对保,小孔连声答应愿保愿保,自己亲自签名画押。这一场是非,算是完全了结。小孔又叫了一辆马车,将李大人送至吴宅,镜芬心中很感激他。到了吴宅,玉孙一见面,便问他因何去了这大工夫。镜芬叹气道:“不要说了,我当时随你回家,何至出乖露丑,丢这样人?”玉孙忙问他是怎样一回事情,镜芬把方才被罚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玉孙也鼓掌大笑说:“你这是才尝着滋味,要在这里住久了,似乎这一类的事情多得很呢。你还认着是在北京,掏出一张片子来,就能唬住巡警,这里可做不到啊。”镜芬说:“怎么做不到?吃亏我们不是德国人,假如我们是德国人,也一样能发生效力。”玉孙道:“别的事可以做到,唯有这件事,却是做不到。我们明明是中国人,怎能变作德国人呢?”镜芬大笑说:“你洗净眼看着吧,不出三个月,我就能变成德国人。一样在马路上便溺,掏出片子来,甩手一走,也出一出今天的恶气。”玉孙道:“依我劝你,还是做中国人吧。为撒一泡溺,先得捐一个德国人头衔,那犯得上吗?”两人说说笑笑。
第二天,玉孙带着他去看房子。紧靠海边上,一所大楼房,通上到下三层,连平房一共七十多间。另外还附着一座小花园,里面桃杏梅柳,棕树塔松,一概俱全。据说这房子是山东一个贩牛商人盖的,他连买地皮带盖房子,一共花了十二万五千多块钱。现在又不愿住了,想要出售,索价十四万。镜芬看了,很是中意,只是嫌价钱太贵。后来往返磋商,算是两不亏本,照原盖的价值,付给十二万五千元,作为定局。由德华银行将款拨清,又在工部局更名注册,一切手续俱都办清。镜芬将家眷接来,大贺新房,将本地隐居的几位遗老,还有几位银行公司的老板,更有提督府工部局几个华籍职员,也一齐约了来,用示联络之意。席上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大家非常快意。在座有一位姓曲的,他是提督府华文书记,名曲江潮,是登州府文登县的人,曾留学德国,大学工科毕业,德文华文,全都很好,而且谈风甚健。在酒席筵前,他一个人说的话,特别加多。座中各买卖家老板,也都够着同他接谈,明明表示是他在提督府中,有一部势力。李镜芬也一眼看中了他,因此劝酒布菜,格外殷勤。当日庆贺过了,第二天镜芬又亲自坐着马车,到提督府拜会曲江潮,两人谈得很是投机。第二天,曲江潮特在凝海楼番菜馆请李镜芬吃饭,在座的还有两个德国人:一个是提督衙门书记官马格尔,一个是德华银行洋经理梅约翰。这两人全在中国多年,华语说得非常流利。马格尔自言,在十几岁时,曾随他父亲马德,谒见过老中堂。彼此谈起来,全是世交,李大人在此地住着,自请万安,一切事全有小弟关照。镜芬又结识了这样一个洋朋友,胆子立刻壮起许多来。
过了两天,特特备了一份厚礼,送给马格尔,两人彼此便成了极要好的朋友。有一天彼此闲谈,镜芬说:“我虽是中国人,但是看中国的事,样样不入眼,所以才跑到此地来,眼不见心不耐。我此时恨不得脱离中华国籍,心里才觉着安慰。但是脱离之后,入哪一国的籍,心中尚未决定。请马先生替我筹划一番。”马格尔哈哈大笑,说:“李大人,你在中国,是名门华胄,为什么无缘无故地想脱国籍呢?这件事,我老马很不赞成。”镜芬道:“你怎么这样不开通,现在文明世界,一个人跨三五个国籍,全是有的。古人说:‘狡兔三窟,可以免死。’我如今只多营一个窟,你还嫌多吗?”马格尔道:“不是旁的,凭你的身份世家,我总以为有点不相宜。”镜芬道:“实对你说吧。我家跨籍的事,并不自我本人始。我那家伯,便跨着英国籍,这是人人都知道的。怎么见得我就不能跨籍呢?”马格尔道:“既然这样,你最好是入德国籍,因为你住在德国权力支配的地方。入了德国籍,便可多得一层保障,为什么要舍近而求远呢?”这一席话,恰说到镜芬的心坎上。他立刻高兴极了,忙请教马格尔,是怎样的手续,得缴纳多少银钱。马格尔道:“咱们是最要好的朋友,你要托我办,还能叫你花许多钱吗?不过有一个难题,我得预先向你声明,免得将来后悔时,你又要埋怨我。”镜芬道:“什么难题?我倒要请教你。”马格尔道:“我们德国的国籍法,比世界各国都格外严厉。比如你要入德国籍,在青岛注册之后,还得呈报柏林内政部正式核准。核准之后,发给你入籍执照,从此以后便正式承认你是德国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受德国法律保护,这是你应享的权利。然而同时也要发生一种应尽的义务,比如德国在平时加什么捐,增什么税,入籍的人,当然是照样担负,这究竟还不算什么重要问题。最可怕的,是到了宣战之时,凡德国人民,都有当兵的义务。你既入了籍,这一种义务,自然也不能减免。到了那时,凭你的身份,怎能去扛枪筒子,打前敌,这岂不是一个最大的难题吗?”镜芬笑道:“你这真是杞人忧天,太以的过虑了。如今世界和平,各国讲信修睦,哪有打仗之理?我们只商量入籍好了,你不必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瞎操这种心了。”马格尔笑道:“你递一张请求书,文字要德华合璧,就交到我手里,我向提督去说,决无不准之理。准了之后,你就把入籍费呈缴上来,耐心等候,大约有三个月工夫,柏林的回文就到了,那时候你便正式是一位德国人了。不过有一节,凡入籍的人,提督必要当面接谈,要能说德国话,彼此问答如流的才算合格。你是一句德国话也不会说,将来可怎样会提督呢?”镜芬一听见这个难题,立刻瞠目结舌,大失所望,忙向马格尔再三央求替他设法。马格尔想了想说:“讲不得,只好花钱运动了。只要把提督这一关运动好了,临时全好通融。”镜芬道:“但求诸事顺手,花几个钱不算什么。”两人商议好了,马格尔问他何时递请求书,镜芬说:“这又是一个难题。华文我自己可以预备,唯有德文,我是一个字不通,可怎样办理呢?”马格尔大笑,说:“这一点小事,你就想不出法子来啦。现放着曲江潮,无论什么德华合璧文字,他全能办理,你何不委托他呢?”一句话提醒了镜芬,鼓掌笑道:“我真成糊涂虫啦。现放着德文大家,却为的是哪一门子难呢?”
他当时便去寻曲江潮,求他代作请求书,把自己要入德籍的话,完全对曲江潮说了。曲江潮皱着眉头说:“我的李大人,你又不想到德国去经商,为什么一定入他的国籍呢?何况李大人在中国,又不是没有势力的人,还怕有人欺负,必须寻一张护身符吗?”镜芬笑道:“今天真不顺当,为这入籍的事,方才碰了马格尔一个钉子,这时候又碰到你的钉子。难道必须经商,才准入籍吗?”曲江潮道:“我们是大中华民国一分子,犯不上借他德意志的字号。比如我是一个穷光蛋,要愿意入德国籍,早就可以入啦,到底我总觉着不值。何况你李大人,这大的身份,这高的资格,为什么去做副号的外国人?果然有便宜可得,也还罢了。究竟也没有什么便宜,徒然多一层管束,反倒不得自由,那又是何苦呢?”按说曲江潮这一席话,实在是忠告之言。镜芬要稍为明白一点,也应当取消前议了。怎奈他执迷不悟,也是活该有日后的倒霉。不但不听曲江潮的话,反倒说他太不开通。曲江潮见他如此,便也随风转舵,说:“本来李大人想长久住在青岛,入德国籍自然也有种种便利,但不知一切手续,你可都办好了吗?”镜芬道:“我来访你,正为的是这个。求你替我预备一份德华合璧的请求书,我好交马格尔呈递。”曲江潮说:“请求书不难预备,但是这一座提督府中,上自书记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