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理官方面,馈赠多少,按省分的大小,定价值的高低。比如监理官定出价目,公爷是五十万,自己是十万。你再慢慢磋商,公爷能减到三十万,监理官自然可以减到六万。只要将款子过付清了,以后你这一省的财政,无论向中央怎样报销,度支部也决不议驳。至于这位监理官,更可以不闻不问,只要每月将干薪送过去,就算是完事大吉。甘肃的财政监理官,派的是牛玉霏。这牛玉霏因他生得身体肥胖,大家送了一个绰号,就管他叫胖牛。他父亲本是一个褒衣旗人,名叫恒利,手中很有钱。姘了一个寡妇姓牛,名叫春妞。已经守寡两年多了,因为结识了恒利,有人供她吃喝穿戴,便不往前走一步了。面子上是为夫守节,其实骨子里是同人姘靠。姘了一年多,居然生了这个儿子。因为生他这一天,恰赶上大雪纷纷,因此便取名玉霏。春妞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自从她丈夫死后,她就撒出谣言去,说身怀有孕。果然孕了两年多,居然生下一个白胖白胖的大小子来。亲戚朋友都说牛家有德,天赐贵子,所以怀了二十八个月的身孕,方才生下来,将来一定官居极品,位列三台。恒利对于牛家的孩子,倒是非常关切,雇奶母哺养到了七八岁时,便送入八旗官学读书,后来居然得中宛平县的秀才。恒利又给拿出钱来,捐了户部主事。牛玉霏当差谨慎,又有恒利在后面托情,几年工夫,便补了实缺。又过了几年,提升了甘新司员外郎。恰恰赶上载择做度支部尚书,恒利因载择府里的管家大人春明是换帖弟兄,至三至再地托付拜弟照应牛玉霏。果然不到半年,又升了甘新司主稿郎中。因为派财政监理官,大家全知道这是发财的差使,谁不争先恐后运动择公爷,好派到自己头上。玉霏寻了恒利去,至再央求,说:“侄儿做了这些年的官,手中并不曾剩了一个钱。我们母子两个老花您的钱,自己问心也不忍,求您替我运动运动,弄一个监理官干干。剩个三万五万的,我们母子经济独立,您也就省得操这份心了。”恒利笑道:“傻孩子,你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监理官是替公爷搂钱的耙子,你自问有这一套本事吗?如果没有金刚钻,千万别揽这瓷器。到时候你不能给公爷弄钱,只怕连你那郎中的缺,都要搞丢了,这是闹着玩的吗?”玉霏笑道:“您自请万安,我不但能替公爷弄钱,而且弄的钱比旁人还要格外加多呢!错非有这个把握,敢托您运动吗?”恒利被说活了心,便去寻春明说项。春明说:“这事不大好办,因为公爷把这监理官看成招财童子,非十拿九稳,准能有本事替他弄钱的,他决然不肯派。并且未派以前,还得先交一笔保证金。保证金分大中小三等:大省二十万,中省十万,小省五万。有了这一笔保证金,将来弄了钱来,原数发还;如弄不了钱来,可就完全没收。公爷用这法子,是防备着自己决然不至落空。如三江闽浙两湖广东,全是大省,直鲁豫晋是中省,其余是小省。你替玉霏运动这种差使,可曾将保证金备齐了吗?”恒利一听,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说:“原来还要保证金呢!这多的银子,我上哪里去凑啊?”他为这事特到牛家向玉霏说知,没地方去筹备保证金,趁早不必做此梦想。玉霏倒是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他的母亲春妞对恒利说:“凭你的身份,拿十万八万算不了一回事。只因玉霏不是你太太生的,你就不肯拿钱。假如玉霏要投到你太太怀里,不要说十万八万,再多一点,你拿着也不心疼啊!怨我们母子命苦,什么也不用说了。”她说到这里,三行鼻涕两行泪,竟自痛哭起来。闹得恒利也没有法儿了,只得好言相劝,说:“你不要哭,我拿钱还不成吗?明天我就照拨五万,咱们由小省中挑一个好缺,又稳当又剩钱,事情也好办。要真把你放到三江去,你还是办不动呢。”果然第二天,恒利拿着五万块钱支票去见春明,春明把钱接过去,说:“你候信吧,不出三天,准有好音。”果然第二天晚上,部里公事便下来,特派牛玉霏为甘肃省财政监理官。因为他是甘新司的实缺郎中,所以外边看着,倒不觉怎样诧异。玉霏接到公事,亲自到公府,面见载择谢委。载择先交派了几句公事话,然后对玉霏说:“你这次到甘肃去,事事要格外留心。甘肃总督同布政司,全是有名的暗缺。表面上是边僻瘠省,其实骨子里边,比哪一省全肥。土地膏沃,出产甚多,只皮件药材两项,每年就不下数千万。你到了甘肃,尽可以放开量地向他索价。况且眼前甘肃的总督藩司,由毛庆田一身兼任。他多拿出几个钱,也不吃亏。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做去吧。”
牛玉霏受了载择之命,心中更有所恃而不恐。他来至甘肃便作福作威地胡乱挑剔。今天要查库,明天又要查账,空费了很大气力,也不曾查出一点私弊来。后来索性出新花样,叫藩署三日一小报,一月一大报。毛庆田始而倒是极力敷衍,后来见他无理取闹,出于规矩之外,索性不理他了。他也曾三番五次地以监理官名义行文督催,全被庆田顶回去,说本省政府,只能向北高度支部呈报,不能向监理官个人呈报。监理官只能随时监视,并无代管财政之权。牛玉霏本想借此为难庆田,好叫他托出人来向自己疏通。哪知结果这位毛老先生,根本就不买这一笔账。不但不疏通,反倒同他硬顶。他自己又不好张口,向庆田直接要钱。想托出居间的人来,又没有适当之人。因为这一省的官员,自司道以下,无论是谁,也不敢向庆田说这种事。因为他平日清正,从不曾受过一个钱的贿赂,正气凛然,使人望而生畏,谁肯去碰这种钉子?倘然他翻了脸,连自己的前程都保不住了。玉霏在甘肃住了半年多,始终得不着一点机会,不但一个钱不曾得着,甚至连要钱的话,始终都不能提出。他自己一想:这事恐怕要糟,公爷那方面,既始终见不着钱,倘或他一发脾气将我撤换,不但自己得不着一个钱,连老子恒利垫的那五万元,也根本丢掉了。将来回至北京,再想回郎中的任都怕不易。看起来,直然是自己把自己害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同老毛砸一下吧。于是给载择拍去两封电报:一封是明电,一封是密电。密电上说:毛庆田顽固性成,他自恃毫无私弊,一个钱也不肯花。并且本省之中,也无一人敢同他说私话,看起来此人不去,甘肃省决难得到一个钱。公爷如大度包荒,只可随他去做,并非是奴才不尽职。要不然只可连根将他铲掉,别无他法云云。那一封明电,却完全说的是官话:甘肃财政紊乱,极难清理。毛庆田又一手把持,不肯公开。职司三番五次,催他咨报,他竟置之不理。似此藐视功令,欺侮部员,殊难容忍,请堂宪早定方针,俾职司有所遵循云云。载择接到这两封电报,不觉勃然大怒:毛庆田什么东西,竟敢不买我的账!我若不将他连根铲掉,他也不知道本爵的厉害。第二天便上了一个折子,奏参毛庆田营私舞弊,把持财政,对于监理官竟视同无物。若不严加惩处,各省必相率效尤。财政前途,何堪设想?以堂堂一部尚书,参一省布政使,当然没有不准之理。紧跟着旨意便下来:甘肃布政使毛庆田着即行革职。钦此。电旨到了甘肃,毛先生见了,不但不生气,反倒哈哈大笑,说:“我想挂冠归隐,只苦没有机会。这一来,可以遂我初衷了。”他即日办理交代,携着家眷,仍回苏州去了。从此闭门课子,种竹栽花,倒是说不尽的快乐。
他归隐不到两年,清室便倒塌了。他老先生口不谈时事,隐然做了前清遗老。却没想到民国二年,参政院成立,项子城居然又想到他身上,特任为参政院参政。在老项的意思,是先试探试探他肯否出山。如果肯出山,将来直隶巡按使一职,一定是给他的。又叫秘书厅本着自己口气,给他去了一封电报,大意言总统系念执事,极欲一谈。参政简放,不过初步,将来尚有特别借重之处,务请移驾来京云云。这一封电拍至苏州县署,叫他亲身送至毛宅,当面呈交。县知事哪敢怠慢,亲自到毛宅求见。毛老先生向例是不见官僚的,早由看门的传话挡驾。县知事和颜悦色地对门房说:“请你上去向大人回,就说总统府现有电报必须面交,请大人赐以一面,本知事除呈电报之外,并无他言。”门役听说总统府有电,料想他家主人,又快出仕为官,自己也可以跟着风光风光,便一直跑上去回话。庆田皱眉道:“我与总统府不通往来,早已断绝关系,他有什么电报给我呢?”随吩咐他的大少爷毛邦彦出去接见县官。邦彦见了,便说:“家严卧病,不能亲身接待,县长有何电报,请交在我手,也是一样。”知县将电报取出来,交与邦彦,说:“请您面禀大人,务必早早给公府去一回电,本县的责任就算交代清了。”邦彦答应一声,知县这才告辞回衙。邦彦将电报呈与他父亲阅看。庆田看完了,随手向地上一摔,说:“什么东西!你个人想做乱臣贼子,难道我毛庆田也得随着你当乱臣贼子吗?不要理他!”邦彦见他父亲生气,也不敢再说什么。过了一刻,方才慢慢说道:“父亲不就参政,似乎也应当回他一封电报。因为县官至再托付,要没有回电,他是要担处分的。”庆田皱眉道:“哪里有这些啰唆!待我亲自给他拟回电。”提起笔来,便写了一个电报,交给邦彦,说:“你即刻就去发,也不必给县官看。”邦彦接过来,看了一遍,心说:这哪里是回电,简直是骂人。有心不去发吧,父命焉敢违背;有心真去发吧,倘若把项大总统招恼了,将来岂不有危险。他想不出两全的办法来,只可在默地里,将电报上过于刺目的话,去了几句,然后才到电报局拍发了。
却说项子城,自从发表了一大批参政之后,所得的回电,十有八九都是感恩图报一类的话。内中只有五封电报是不肯就的,内中有三封,是因为身份太大,当日同项子城比肩,这时候焉能出来伺候项子城,所以坚决辞谢,好保全他那遗老的身份。下余的两封,不但推辞不就,而且还含着一种讥讽,隐然说项子城是谋夺清室江山。这两封电,一封是毛庆田拍来的,一封是李镜芬拍来的。庆田的电报,大意是说息影苏门,久不与闻时事。宫保乘时得位,做救世的英豪,庆田眷怀故君,做避世的遗逸,不同道不相与谋,愿宫保毋忘百世之后,尚有青史在也云云。子城看了这封电报,心里很不痛快,说:“毛庆田真是地地道道的腐儒,这样人也就无怪当年丢官了,只好请他老死牖下吧。”再看李镜芬的电,更可笑了。上面说镜芬宁愿蹈东海而死,不愿与闻国家事也。电后又发了许多牢骚,说先文贞公如有取天下之心,只需一挥手之力耳。鄙人仰承先志,宁愿做世外畸人,采首阳之薇蕨,不复履中华境土。足下好自为之,莫令后人笑汝拙也云云。子城看罢这封电报,可真有点气坏了,说:“你不就便不就吧,怎么出口伤人呢?我倒看看你,怎样蹈东海;我倒看看你,何时到首阳山去采薇蕨。你要办不到这两句话,不但对不起我,连你家文贞公也对不起了。”原来这李镜芬是中兴功臣李鸿文的孙子,李鸿文出将入相,在满清末叶是一个最有实力的汉官。镜芬是他的长孙,为人风流倜傥,不拘小节,尤其不喜做官。他是钦赐举人,又中了进士,点了翰林,却不肯当差。只在北京津沪各地随便遨游,做了一个不衫不履的王孙公子。项子城因为同他是世交,当日两人同嫖共赌,又是在一处玩乐的朋友,因此想起他来,特简为参政院参政。哪知结果不但不来,反倒恶狠狠地将子城教训了一顿。老项因为自己曾受过他先人的好处,要不然,早就翻脸动手段收拾他了。当时发了几句牢骚,这个风声,便有人传至镜芬耳中,说:“你也太张狂了,不就也罢,何必骂人呢?如今把老项骂翻了,提防着他早晚要收拾你。”镜芬一听,真有点害怕了。自己一想:我得寻一个地方避避风头,天津上海全不好,别看有租界,老项的势力一样能达到。我必须于此两方之外,另寻安身之地。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了青岛,自从租给德国之后,德人以全力经营,早变成北方第一良港。听说那里依山靠海,风景绝佳,而且气候温和。一年到头,无大冷,亦无大热,真不愧是一座世外桃源。我何不搬到青岛去住,看老项又能把我怎样?他主意打好,便偷偷地先从德华银行汇去了五十万现款,托一位姓吴的朋友替他买房,点名要在海边上,多花几个钱,也肯认头。
他这朋友叫吴玉孙,在前清时做过侍郎、军机大臣,鼎革之后,便卜居青岛,做他的遗老。此次李镜芬托他买房,他便写信去,叫镜芬先到青岛来,房子现成。但必须自己看好,如果中意,再讲价钱,朋友似乎不便做主。镜芬接到这信,即日便到青岛来,先住在吴玉孙家里。玉孙因他初来此地,便亲自做向导,领着他在马路上闲游。镜芬不觉啧啧称羡,说:“玉孙兄住在这里,真乃桃源仙境,别有洞天。小弟要早知道,恐怕十年前就搬来了。”玉孙笑道:“你现在搬了来也不算晚,你看这里比天津上海何如?”镜芬道:“天津太俗,上海太嚣,全不如这里幽雅清静。”玉孙道:“咱们到济南馆子去喝酒。这转角处,有一座明湖春,他那里汤菜最好,真是别有滋味。你不信去尝一尝,保管齿颊留芬。”两人信步游行,来至明湖春。柜上都认得玉孙,大喊着吴大人来了,快请到楼上坐。两人缓步上楼,迎头遇着一个堂倌,不觉失声叫道:“李大人,你老什么时候来到这里?小人有四五年没伺候你老了。”镜芬大笑道:“今天巧极,真可称他乡遇故知了。”原来这个跑堂的,在北京致美斋多年。因为他姓孔,大家送了他一个外号,叫作圣孙。因为他伺候饭座格外周到,凡北京一班老京官,没有不认得他的,尤其李镜芬同他最熟。他今天见了镜芬,表示十二分欢迎,特意把他两人让至一间有后窗户的雅座,隔着楼窗,正看海水。只见白茫茫一片,有四五条火轮船点缀其间,烟筒里冒出的白烟,同天上浮云,似衔接而不衔接,似融合而不融合,荡荡漾漾的,煞是好看。再看海面上的沙鸟,往来飞翔,全有一种悠闲自得之意。镜芬看了,笑着向堂倌说:“圣孙真有你的,你怎么就会寻着这样一块好地方呢?我要早知道,也来做堂倌。”小孔笑道:“大人别说笑话了,我们是苦命人,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也是伺候人。照大人同吴大人的身份,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也不愁没人伺候。”镜芬道:“既然这样,你在北京致美斋,许多大人老爷,都说你伺候得好,你在北京待一辈子不好吗?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呢?”小孔叹了一口气,说:“我的大人,您哪里知道我的苦衷呢?”一句话把吴李两人全招得哈哈大笑,说:“你听,跑堂的也有苦衷,无怪大清国变成了中华民国了。你倒把苦衷说一说,我们也明白明白。”小孔笑道:“我的青天大老爷,小人的苦衷,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完的。请二位大老爷先慢慢地喝酒,小人一壁伺候着,一壁说。您就拿小人的苦衷,权当一种下酒的果品吧。”吴玉孙连说:“好好,你这法子真妙!咱们就是这样办。您想喝什么酒,吃什么菜,趁早儿告诉他,好叫他去预备。”镜芬道:“我在北京时,听山东人说,有一种即墨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