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金铃随他一同到厅里去,金铃知道这个炮已经放了,想再不出头作证是不成了,只得随着大谊上车,连车帘全挂上,恐怕被人看见走漏了风声。一直来到厅中,将马车停在督察处门前。大谊一个人先去见总监,说有要紧公事面禀。必翔将他叫到自己办公室中,大谊以目示意,必翔将左右伺候人一律回避,大谊这才诉说金铃报告的事。才说了两三句,必翔坐不住,倏地立起来问大谊道:“你可将报告的妇人带到厅里来吗?”大谊说已经带来,必翔连说快请快请。大谊跑出去,将金铃从车上叫下来,一直领入总监办公室。厅内人见了,全都很诧异。又正赶上吴必翔因为求子,要说一位姨太太。大家便猜到,这一定是大谊拉皮条纤,陪了本人来,好请总监当面相看。彼此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大谊也无暇去理他们,陪着金铃来至办公室。金铃一见必翔,连忙深深鞠躬,必翔朝着她拱手致谢。说:“难得这位女士深明大义,救了中外许多生命。本总监先代表大家,向女士道谢。就请女士将经过情形,先简单地说一说吧。”金铃又重新述说一遍,必翔说:“先屈尊女士,到我宅内暂住。”随喊过一个家人来,吩咐用马车送这位女士先到我宅里,叫太太好好款待。家人陪着金铃去了。这里必翔调兵遣将,前去逮捕畸生。岳大谊仍坐着他那马车,一直到陈宅去。并顺便到自己家里,赏了陈宅的车夫二十块钱,叫他先回去稳住了畸生,就说太太已经上火车走了,然后自己再跟了去。车夫得着钱,当然遵命办理。畸生在家中候的工夫很久,不见车夫回来,心中很是犹豫不定,好容易盼着他回来了。车夫说:“今天火车误了点,我又送太太上车,寻好了座位方才出来,所以格外显晚了。”畸生点点头,叫他下去休息。
过了不大工夫,又有人敲门。畸生因为心里有病,听见叫门,连忙亲自迎出来,问是谁。外面说,大哥快开门吧。畸生听出是大谊的声音,忙开了门向里让。大谊道:“我才回家,厅里就打来电话,说总监又要开督察会议,叫我即刻去,并约着你。你就上车,咱们一同走吧。我也不到里面坐了。”畸生说:“我得回屋中换制服啊。”大谊道:“就是便衣很好,你看我也未穿制服。”畸生道:“既然这样,咱们就一同走吧。”大谊让他先上马车,然后自己也上去,马车夫将车才开了走。这里早有厅里派来一个督察员,两名巡官,十名警察,还会同本区的一名巡官,四个警察,一拥而入,进了陈家的院子,分往各屋搜查。畸生存的炸弹,原先本放在炕洞中,如今是用着了,所以把它取出来,就摆在衣橱内,预备明天随身带着。这些人当然手到擒来,又寻出几件密电密信,一齐都抄了走。然后派两个巡官,带着四名警察,在这里看守着,不准擅动。却说大谊陪着畸生来至督察处,见处中冷清清的,并没有许多人,不像是开会的样子。畸生待要向大谊动问,却见大谊慌张张地一个人出去了。不大工夫,就听上面喊下来,总监请陈老爷谈话。紧跟着四名内勤警察,都挎着盒子炮一齐进来,向畸生道:“总监请您。”畸生一看情形与往常不同,很是诧异。只得随着警察,到总监办公室中。必翔见他进来,忙起身相迎,又拱他上坐。这一来,闹得畸生更摸不着头脑了,说:“职员是伺候总监的人,怎敢当总监这样优礼?”必翔冷笑道:“鄙人肉眼不识英雄,一向屈尊陈先生在本厅服务,实在惶愧得很。原来陈先生是革命大家,失敬失敬。”说罢又让他上坐,畸生一听这话,心里轰的一声,这才了然是自己要做的事,已经完全破露。但是何人报告的呢?除去金铃,并无第二人知道,这当然是她毫无疑义了。怪不得拉车的回来得如此之晚,可见他们全都串通一气。悔只悔不听金戈二的话,早做防备。此时也来不及了,这件事既经破露,自然性命难保,死活早已置之度外,这原算不了什么。只是机会错过,大业成空,实在叫人难乎为情。联想到《左传》郑厉公的两句话:谋及妇人,宜其死也。真是一点不错啊。他只顾胡思乱想,却不答必翔的话。必翔又催道:“陈先生,事到而今,你难道还不露英雄本色吗?”畸生这才明白过来,慨然说道:“总监,你也不必往下问了。大丈夫做事磊落光明,既敢做就敢当,应当判什么罪,请总监即刻执行。不过畸生尚有一事求总监务必代我转达总统,畸生便死在九泉下,也可以安心了。”必翔道:“陈先生,你是为国死义的人,我吴必翔虽然无法救你,然而我确是从心眼里佩服。你有什么心事,只管向我说,只是我力量能够做得到的,我必要替你做到,你就放心大胆地说吧。”畸生道:“此次谋炸项公,完全是我陈畸生个人的意思。家伯不但不与闻,而且自他回籍之后,我们伯侄始终就未见过一面。这一层,务必请总监转达总统,千万不要牵涉到家伯身上才好。”必翔道:“我一定替你转达,但是我也有一点事求你,不知你可能帮我的忙不能?”畸生笑道:“总监这话太可笑了,我畸生在本厅服务将及二年,承总监事事优待,感恩知己,是士之常情。对总监个人,哪有不帮忙之理?您就说是什么事吧。”必翔道:“陈先生既有这大举动,当然预备了不止一天。但不知同谋的还有几位?继先生而起的,尚有何人?先生既以身殉义,视死如归,其余诸位,当然也都是奇男子大丈夫。古人说当仁不让,先生似不可独享其名,请你把他们说一说,也可使当道知道这件事的来踪去路,将来引以为戒,也未必与国事无补。但不知陈先生可以说否?”畸生哈哈一阵狂笑,说:“总监真可谓善于说辞,其实也未尝不是实话。不过同谋起义,这种事也有广义狭义之分,但不知总监问的是广义还是狭义的?”必翔道:“怎么是广义?怎么又是狭义呢?”畸生道:“合革命全体言之,叫作广义;只就目前一事而言,叫作狭义。”必翔道:“此时说不到广义,只谈狭义吧。”畸生道:“要谈狭义,同谋者只我一人,继起何人我更不知。”必翔知道问不出来,只好作罢。却将他交给岳大谊,说:“你陪陈先生先到优待室暂住。此事要严嘱厅内的人,千万别传出一点声息去。连陈家的人,都要看住了,免得他们在外边乱说。”大谊将畸生陪下去,暂且不提。
单说吴必翔对于这件事,自己觉着万分棘手。后天便到了阅兵之期,竟出了这大的暗杀事件。而主谋暗杀之人,却是本厅的重要职员。假如这事要向总统回明,虽说目前是破了,究竟平日总算失察。厅内有这样人,自己连一点影儿全不知道,直待事到临期,有人出首报告,方才晓得。这种溺职的处分,当然是要免不了的。要暂时先隐匿不报,这大事件,如何能隐得住。将来倘被总统知道了,自己要变成嫌疑犯,这个罪名更大了。左思右想,把厅内重要职员,全请到密室,大家会议,谁也不敢下断语。因为这件事关系太大了,如禀明总统,当时总监担了不是,谁负这个责任?要不禀明总统,将来知道了,总监的不是更大,谁负这个责任?官吏性质本来最滑,当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主意还得总监自己决定。必翔一看这神气,也不便再问他们了。赌气喊套车,一个人先回宅去了。才一进家门,他那日本姨太太樱子迎着便问他,说:“你送回家里一个女人,是做什么的?听说你借着求子的名儿,又要纳妾,难道我生的那一个,不是你的儿子吗?”必翔正在没好气,却被樱子迎头数说了一顿,他如何能忍耐得住?便大声说道:“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那个女子,关系很大的案情,我是怕她跑了,所以才送到家来。你怎么竟疑惑到纳妾上去了?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事?还故意同我捣乱过不去,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必翔这样一吵,樱子立刻急了,说:“你这老龟!竟敢朝着我瞪眼发疯。我怎么捣乱?又怎么要你的命?咱们得说一个清清楚楚。儿子都替你养这么大了,倒招出你的嫌恶来。你是怕我碍眼,不能再纳三房五妾,我还是不乐意在中国住了,你给我十万块钱,我带着儿子,即刻就回国。省得在你眼前,把我们娘儿两个,看成眼中钉肉中刺。”说罢又哭又喊,朝着必翔就要拼命。两口子正闹得不可开交,徐灵光来了。灵光向来到吴宅,出入不避。樱子拿他当耳目,他也借着樱子的力量,托人情,拉官纤,从中揩油。这老头子是装疯卖傻,到处能讨人欢喜,有时必翔同樱子吵架,非他来劝解不开。这一次适逢其会,他来得真凑巧,一见他两人又打到一处,连忙告奋勇加入调人。先把必翔劝到小书房中,又劝樱子不要生气。总监因为后天有要紧差使,他正在为难着急。姨太太无论如何,得容忍这一回。至于纳妾的事我敢做保,决然没有这回事。樱子这才不闹了。他又去见必翔,自以为劝架有功,又想起掘银子的事来。向必翔要求,再行文内右警署,添派四名警察,加夜工刨地求金。必翔心说我哪里顾得这些没要紧的事,便用申斥的口吻,向灵光说道:“你的财迷也忒大了。从前费了许多事,也不曾掘出一根银毛来。你怎么还唠叨?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事?还有工夫管这没要紧的事吗?”灵光嬉皮笑脸地问道:“总监有什么心事,对我老徐说一说,准能替总监分忧卸责。”必翔说:“咱俩是老朋友,这件事我也不必瞒你,不过对你说了你也没有法子替我分忧。”灵光道:“您就说吧。不是我老徐吹牛,什么事咱都有法子,而且还高明,保管叫总监听了如意。”必翔便把方才这个难题,详细对灵光说了一遍。灵光哈哈大笑,说:“我当是什么大事呢?原来这一个小小问题,总监就解决不了啦。”必翔道:“你先别吹,快说有什么法子?”灵光道:“事不宜迟,你今晚就得去见总统,当面检举。如果今天不检举,明天总统必然知道,您再说就晚啦。总统还许疑惑您同陈某伙同一气呢。这个不是您担得起吗?”几句话说得必翔瞿然一惊,说:“我也是这样想,只是这句话实在有一点张不开口,叫我怎么说啊?”灵光笑道:“这件事很好说,待我传授心法。”说罢附在必翔耳边,告以如此这般。必翔欢喜得跳起来,说:“果然有理。我也是当局者迷。”忙喊套车,立刻到总统府去。
项子城一见他的面,便首先动问:“后天阅操你一切警备,可都预备好了吗?”必翔躬身回道:“警备的事,已经布置就绪。只是临时发生了一件重大问题,不敢不向总统回明,请示如何办理。”项子城听了一愣,说:“什么重大的事值得向我请示?”必翔道:“当日总统曾交下一个条子,是留学生陈畸生,派在京师警察厅量才委用。这点小事,总统大约还记得吧。”项子城想了想说:“不错,有这么一件事。他是陈兰甫的侄儿,陈兰甫是我们河南大名士,又在我幕中当过秘书。我想他的侄儿家学渊源,一定可以做点事,因此派到警察厅,叫他学习学习。你问他做什么?莫非有什么不尽职地方?你倒无须关系我的面子,如果不尽职只管将他开除,不必姑息。”必翔道:“若论此人,平常日子,还是非常尽职。必翔很器重他。以为总统真有知人之明,因此一年工夫,便从督察员将他提升了督察长。这一次总统阅操,必翔便想到天安门上,在总统身旁保驾的人,当然得选一个心腹可靠的。便想到陈畸生是受过总统知遇之人,并且他伯父兰翁,是总统幕中知名之士。如果派他,一定是千妥万妥,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了。不过必翔为慎重起见,派定之后,又特特自己戴上假面具,化装成一个相面的,在他家左近调查一番,到底问一问他平常日子,往来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究竟有什么可疑之点没有?也是大总统洪福齐天,神差鬼使,陈畸生的妾名叫金铃,她特特将必翔叫到家中相面。必翔说她脸上气色不好,怕有什么凶事。哪知这一诈竟诈出她的实话来,她说她丈夫眼前要做一件非常的大事,问我与她本身,是否有什么危险。必翔一想,此女既肯说出这样话来,与她丈夫的感情当然不佳,或者还许有什么外心。我便对她说,这件事你如果不举发,必有生命危险;要是举发了,不但没有危险,而且还可以因祸得福。她听了必翔的话,很为动容。必翔赶紧回厅,先把陈畸生稳住了,然后派干警到他家中,逮捕他的女人,并搜查他家中有何违禁的书电物品。结果居然搜出了一枚炸弹,并有私通革命党的文电。必翔在密室中,审问金铃。她便和盘托出,原来要乘总统阅兵之日,实行抛掷炸弹,将在座的中外要人一网打尽。必翔录了她的供,又审问陈畸生,并未费话,他就完全招了。必翔仰托总统之福,幸得事前破露。以为这件事实在出乎人情之外,曾再三拷问他,究竟何人指使?余党尚有几人?据他供,他伯父陈兰甫实在不知情,纯出于他个人意思,此外亦并无余党。必翔平日因信赖过深,失于觉察,实在惭愧万分,故赶紧到府里来。一者在总统驾前当面请罪;二者对于陈畸生个人,应当怎样处置,亦得请总统的明示。”在吴必翔委曲婉转地回了这一大套,他认为总统听了,一定要暴躁如雷,大骂陈畸生不是东西。哪知项子城听了,只微微一笑,说:“小孩子不懂得什么,完全是受人利用。你能事前揭破,这就好极了。我向来为国求才,是不会疑惑人的。假如我要疑惑他,当初就不派他到厅里去了。这样看起来,我是成全他,反倒害了他了。”
两人正在谈着,路成章也来了。一见面便对子城说道:“眼前发生了一件大事,特来向总统报告。”项子城笑道:“可是关系刺客的事吗?”成章道:“不但是刺客,而且是……”他说到这个“是”字,便用手指着吴必翔说:“而且是他们贵厅的重要职员。”必翔一听,心说深亏徐灵光点醒了我,立刻来府报告。要不然,走在路成章后边,我这个不是可就大了。继而又一想:路成章这小子也太坏,你既侦探出此案真相,连一声也不知会我,就跑到总统眼前来报告,也太没有同寅的义气了。他既不给我留面子,我便叫他做恶人。想到这里,总统正对路成章说:“你不用说了,此事前后情形,我已经都知道了。”必翔便插嘴道:“此事出于警察厅,必翔同陈畸生总算是僚属,理应回避。可否请总统将此案移交执法处,叫路处长酌量办理。在必翔并不是脱卸责任,实在恐怕外间因误会而起浮言。”项子城点点头,只说了一个好字。路成章的意思,却很欢迎此案,便向总统面前献殷勤,说成章如审此案,必须究一个水落石出。项子城皱眉道:“算了吧。此事无须深究,也不必向外宣布,免得叫外人听了去引为笑柄。只在黑夜间寻一个隐秘地方,随便处置了就完啦,用不着小题大做,闹得满城风雨。”路成章碰了这个钉子,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有诺诺连声,便退下去了。吴必翔也随着退下来,也不回家,立刻到厅中将陈畸生提出来,派岳大谊解往执法处,交与路成章,请他自由处理。路成章的主意更妙,他也不正式坐堂开审,只在他的烟室中吩咐卫兵,把陈先生请到屋里来。此时畸生已戴上手铐脚镣,大家把他拥进屋中,路成章从烟榻上站起来,执了畸生的手,说一声久仰。又吩咐卫兵将手铐解下来,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