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怎样算,就怎样算。天宠道:“在座没有外人,咱们就打五十块么二的小牌吧,四十和底,五百和封门,也就可以对付了。”大家都赞成,心里却好笑:到底是山大王的口气,这样还算是小牌,他要打大牌,遇巧连门都不封了。头一把,天宠是四喜牌,没和出来,张其盛却和了一个两翻。因为和底太大,两翻便二百六十多和,这一把牌,他便赢了五十多块。紧跟着又是他本人做庄,又连和了三把,一百七八十块已经进了他的腰中。四圈牌打下来,天宠不输不赢,其盛赢了四百多块,头儿打了有一百多块,万呈祥输了一百多,下余全是李松林输的,他身上只带着三百块钱,完全输出去,还欠了其盛一百多块。松林的意思,是想再续四圈捞一捞本儿,只因腰中没有现钱,又不好开口。天宠看出他的意思来了,便掏出票夹子来,点了五百块钱票儿,五十一张的六张,二十五一张的八张,伸手递与松林,说:“李大哥,先拿这个做本,赢了钱再还我。你要嫌票子太整,可以叫他班子里破一破。”松林也不客气,伸手便接过来。老鸨金氏在一旁冷眼旁看,见天宠票夹子里花花绿绿,满满当当,全是整数的票子,最少二十五一张,其余全是一百五十的。心说这位王将军,真真是大财神爷,看他这一个票夹子里,就许有上万的洋钱,湘君结识了这样一位阔客,真是我的发财机会到了。想到这里,便抖起二十分精神来,高声招呼跑厅的快给李大人破票子,满要十块五块的,大人们使着便利顺手。那些跑厅的全在门外站班伺候,见这位王将军手笔如此之大,谁不争先恐后地巴结伺候。金氏一声令下,跑进一个十八九岁俊俏小厮,垂手侍立在松林身旁。松林递给他二百块钱,说这是二百,全破十块五块的,赶紧拿来。小厮应了一声,将票子接过去,不大工夫便送上来,松林点过不差,便二次打坐,又续起来。恰恰松林换的地位,便是方才其盛坐的地位,大家都笑道:“这一来,李将军该翻梢了。”果然这四圈就是他同天宠两家赢,本钱未动,又赢了一百多块。天宠赢了七八十块,又抽了一百多块钱头儿,天宠把赢的钱也扔在头儿里,说:“赏给你们大家花吧。”金氏同那些跑厅的全都请安道谢。这一场牌局,连抽头带加赏,便是三百多块,在班子里总算是走幸运。李松林输了一百多,万呈祥输了二百多,张其盛赢了几十块钱。散局之时,已经快两点了,金氏早吩咐厨房预备消夜的点心,是八个凉碟、四个炒菜,最后上一个很大的一品锅,预备的是各样蒸食馒首。她知道王将军是河南人,河南人每饭非馒首不饱,所以特特预备各样蒸食。天宠果然吃着对味,尤其是所炒的菜,全是河南风味,大家吃了,俱都赞不绝口。天宠一定拉着湘君同吃,湘君始而不肯,金氏在一旁极力撺掇,说:“姑娘,你看人家王将军这样爱惜你,拿你不当外人看待,你何必这样拘泥呢?陪着诸位大人吃上两口,那有什么呢?”湘君听假母允许她吃,她这才坐在天宠身旁,先给大家布过菜,然后自己陪着吃了一点。吃过之后,天已有三点多了,天宠看一看表,说:“不好,天快亮啦,咱们走吧。”湘君有点恋恋不舍,大有留客之意,鸨母金氏也在一旁敲打,说:“王将军要不嫌我们这屋子太脏,何妨休息一夜呢?”天宠皱眉道:“我对你们姑娘,并非无情,只可惜眼前这几天我还不能宿在这里,将来或者也许有住宿的一日,现在还说不到呢。”大家听他这样说,知道内中必有隐情,也不好追问,只有其盛天生鲁莽,口不择言,他便问天宠究竟因为什么,不肯在此住宿。天宠咳了一声道:“一言难尽。”也不肯再往下说,其盛也不好再问了,吩咐一声套车,大家纷纷散去。临行之时,湘君再三叮咛,明天务必来。又托付张、万、李三位:“明天王将军不来,就全在你们三位身上了。”其盛是横打鼻梁,说:“明天王将军不来,唯我老张是问。”金氏笑道:“张大人,救人要救到底,您已经治好了我们姑娘的胃气病,可不要叫我们姑娘再害相思病啊。”一句话招得大家都哈哈大笑。
湘君直送他们到大门外,眼看着天宠上了马车,她方才回来。这在班子里,实在是创例,因为无论多要好的客,也没有送到大门外。湘君确是看中了天宠,虽系武夫却温文尔雅,诚实不欺,自己终身,如能得这样一个丈夫,也可以折一折这几年的罪孽了。所谓美人慧眼识英雄,正是此类。然而在天宠这一面,也未尝无意于湘君,方才他说有难言之隐,不能住在这里,原来里面也含着一段情史。在前半部书中说过,天宠在上海假充道台,骗了某观察的小姐做妻,他夫妻二人回到河南故里,彼此琴瑟调和,感情甚笃。这位夫人帮着他规划了许多章程,使他那山寨事业,根基巩固。夫妻相处了整整八年,只生了一双儿女:头胎是一个女儿,今天已经七岁了,乳名叫作良玉;第二胎生了一个男孩,正是天宠被招安那一时生的,取名文玉。不料生下他来,他母亲产后受风,又吃错了药,竟至一病不起,在天宠来京的前半月,已经故去了。临终之时,再再嘱咐天宠,务必早早续娶,以便照应她那一双儿女。天宠平日对于他这夫人很是钟情,如今鸳鸯折翼,连理伤枝,他怎能不痛?便对他夫人立誓终身不娶,将来如有相当者,宁可纳一妾照应儿女,也决不正式续弦。夫人听了,只点点头,便气绝身亡。他家中又没有亲人,只有他夫人娘家的姑表哥嫂曾投到这里来,在天宠部下管理文牍。天宠便将一双儿女,托付给他表舅舅母,另外雇了一个乳娘,一个保姆,照应他这两个孩子。将他夫人葬埋了,自己睹物思人,心中好生难过,便借这招安的机会,一同迁至北京,在顺治门外丞相胡同,租了很大一所房子。好在他有的是钱,家中厨夫、车夫、跟役、门役、洗衣的女仆、做活计的女仆,又另外添雇了十几个。他那表舅爷,姓安号叫安子常,倒是一个很有血性的忠厚人,因此天宠把家事完全交付与他。舅太太吉氏,也倒实心实意地,照应她那外甥男女。只可惜这位舅太太是一双近视眼,因此对于照应孩子,便有许多不甚得力之处,天宠时常引此为忧,想要物色一位姨太太,也好有一个帮手。只是心里又再三犹豫:头一样是得知道她的性情脾气,将来不致使孩子受着委屈;第二样得知道她是良家出身,品行靠得住,将来不至给自己揸脸丢人;第三样才说到品貌何如。似乎这样人才,要向妓院去求,恐怕绝对没有;要买一个小家碧玉,又怕她没见过世面,将来接到家中,也帮不了自己的忙。因此为难了许多日子,始终不曾向人表示过,因为这话要一出口,凭自己的身份、家当,必至有许多人登门效劳,愿做媒介,反倒吵得脑子发昏,所以他宁可严守秘密,也决不轻易出口。
也是活该姻缘前定,天宠在万宅贺剑,无意中遇着了湘君,二人本系同乡,言语自不隔膜。后来因为吃烟闲谈,又得知湘君堕落风尘的经过,于不知不觉间,竟动了一点怜惜爱慕之心,所以才肯亲自送她回班,又叉了八圈麻将。后来湘君有留客之意,天宠却因为他的夫人逝世未过百日,自己觉着于心不忍,所以婉言谢绝了她。回到家中左思右想,觉得湘君的为人实在不坏,虽然堕落风尘,却未失去良家女子的面目。并且听她说卖身救弟,可见是笃于手足之情,天性未为不厚,将来如能把她接到家来,照应子女,一定可以尽心尽力。但是面子上,同她还是初交,怎好张口叫她从良。一者碰了她本人的钉子,我个人颜面上,过于难看;二者她本人纵然乐意,看她假母那种财迷的样子,我如果先向她张口,她一定要拿我当一块肥肉,只这一笔身价,就许三万五万,信口胡说。在我富有金钱,固不必在这上计较,到底也不犯上做冤桶。看起来,这事只有从长计议,暂时倒不能心急了。
第二天午后,张、万两人亲自到王公馆访天宠。天宠正想到春云班去,苦于无伴,一个人怪不好意思的。一见张、万来访,他心中着实高兴,一见面,其盛便哈哈大笑道:“王将军,你的艳福真不小!我老张昨晚回到家中,替你欢喜了半夜不曾合眼。”天宠大笑说:“张二哥,你替我欢喜的是哪一门子呢?”万呈祥抢着答道:“王大哥,你可不知道,他专好替人家算隔壁账。将来你如果住在湘君屋中,他能在窗户底下趴一夜,遇巧了你们做梦,他还许睁着眼呢!”其盛赶过来要打呈祥,说:“你满嘴还要喷些什么?”呈祥赶紧请安讨饶,说:“张二哥,你千万可别打我!提防打出斗粘儿来,脏了你的衣裳。”呈祥这样一说,天宠道:“真是我也忘啦,万兄有瘾,我怎么不让你吸烟呢。”吩咐家人快把小客厅床底下那一份烟具拿到这屋来,再到账房跟舅老爷支一大盒烟膏,快去快来!不大工夫家人将烟膏、烟具一齐拿来,安放好了,燃着烟灯。天宠请他两人躺下自开自吃,说:“恕我手笨,不能替你们烧烟。”两人也不客气,呈祥先抄起签子来,蘸了一点,在灯上一烤,便喝彩道:“好烟好烟,这多半是香港大土吧。”天宠笑道:“万兄空是老瘾士,却不知这烟的来历。实对你两位说,这是完全国货,产自山东莒州。前年该省老瓢把子(按:瓢把子即杆子头也)孙百万有事到河南去,在我寨里住了一个多月,临行之时,送给我二百两莒州烟土。我当时至再不收,说自己既不吸烟,何必空放着它,还是请大哥留着自用吧。他说存得很多,你留着应酬朋友,也是好的。因为这种土与众不同,直可充作冒牌的大土公膏。”呈祥连吸了两口,说:“果然真好,可惜你守着这样好东西,自己却不用,怕是口福太薄。要放在我老万身上,早就吃得精光精光了。”他一壁说着,又装好了一口,一定叫天宠尝尝,说:“你尝这滋味,比昨天我家里那烟又高出十倍了。”天宠情不可却,躺下吸了一口,果然觉得这烟的香味比昨天的深长,而且口力也格外来得沉重。他吸完了,自己也烧了一口,转敬张其盛吃完,便跳起来,说:“咱们一同到春云班去吧,这时湘君许盼得眼穿了。”呈祥此时正抓住便宜好大烟,恨不将他明天的瘾,今天都一气过足了,哪里还肯动一动,说:“你不要瞎闹了,人家班子里,这时还不能起床呢。咱们跑了去,堵热被窝儿,多么没意思。”其盛道:“岂有此理!这时都四点多了,纵然起得晚,也不至落太阳才起来啊。”天宠道:“已然四点多,我们何不等吃过晚饭再去,也可以多坐一会儿,白天有什么意思呢?”呈祥道:“着啊,你听人家主人,都能沉住气,不像你那样着急,你闹的是哪一门子毛包呢?”其盛没得说了,候至六点钟,天宠提倡到骡马市大街瑞记黔菜馆去吃饭,吃完了饭,到春云班去过瘾。呈祥赞成,把吃剩下的半盒子烟膏揣在怀里,说:“咱们自己有烟,不犯着吃他班子的。”天宠吩咐套车马,三人同乘马车,到瑞记吃过饭,一直来春云班。
看门的见是王将军到了,这一声喊下去,真能惊动了四邻。老鸨金氏三步并一步地迎出来,一直往湘君屋里让,说:“我们姑娘今天胃气病又重了,不能亲自迎接诸位大人,请诸位格外原谅吧。”三人走进来,果见湘君在床上蒙被躺着,见大家走进,仰起头来,说了一声有罪,请诸位老爷恕我吧。天宠在灯光下,见她玉容消瘦,确显露十分病态,很动了一种怜惜之意。忙过去执了她的手,问道:“你昨天还是好好的,为何一夜工夫,竟病成这种样子?”湘君两眼有些湿润了,说:“我这病原是时犯时愈,没想到今天竟会加重了。”万呈祥极力撺掇她吸大烟,湘君至再不肯,说:“昨天吸了两口,当时虽觉着好一点,哪知转眼工夫,竟自加重。看起来大烟是吸不得了。”天宠也说:“吸烟不过一时止痛,究非根本治疗之法。我们河南有一位大夫,专能治胃气病,不过这个人并不出马行医。他现在公府中当着一份秘书,错非我,谁也约不来他。”呈祥道:“你说的可是陶一鹗吗?”天宠道:“正是。”呈祥摇头咋舌,说:“我的王将军,你如何能请他来?这位先生脾气非常乖僻,要论医道,诚然是再高明不过了,但是他从来不给人治病。比如公府中的茶房差役,谁要有了病,他倒赶着给治,有时候还自己掏出几块钱来,给他们作药资。说来也真怪,一剂药下去准好,并不用吃第二剂。要是有钱有势的谁想请他,你便摆上几块金元宝,也休想他抬一抬眼皮。这样怪物,要请他到班子来给姑娘治病,如何做得到呢?”天宠笑道:“别人当然是请不来,唯有我王天宠,哪时请他,就得哪时到。他不伺候项大总统,也得伺候我王将军。你们要不信,明天这时候,仍在这里晤面。如果没有陶一鹗,我情愿罚酒席一桌,请你们大家白吃。”张、万两人说好好,就是这样。因为湘君在病间,大家也不便久坐,随便谈了几句,便各自散了。临行之时,湘君再三嘱托:“明天务必将先生请来,我的肚腹中,仿佛有什么虫子乱撞乱跳。每逢撞跳到剧烈时候,我就眩晕过去,看起来这病如没有高明人,是不得好了。”天宠再三安慰:“你不要害怕,明天我一定请先生来,保管药到病除。”金氏也再三央求,说:“将军是我们姑娘的救星,您明天要不来,她的小命儿可就不能保了。”一壁说着,又用手帕子直擦眼泪,表示关切之意。天宠点点头,出门上马车去了。第二天张、万两人,果然在下午三点钟同到春云班,来访王将军。进门一问,王将军尚未到来。呈祥笑向其盛道:“何如?我早知道他约不来,他偏要同我们打赌。这一来,他只好认输吧。”其盛道:“这天气还早,我们也不能武断人家准约不来,再少候一刻,自然就知道了。”金氏说湘君折腾了一宵半日,此时好容易睡着了,请两位大人先到我屋中坐吧。张、万走进老板的屋子,见大烟灯点得十分明亮,呈祥早已欢喜得笑逐颜开,说:“我早知道老板屋里有这样好宝贝,何必在姑娘屋里坐呢?”金氏笑道:“只要万大人肯赏脸,我天天把烟灯点得亮亮的,欢迎您来过瘾。”呈祥一歪身躺下,掏出昨天在王宅拿的烟盒子,打算实行过瘾。不料正当这时候,看门的大喊王将军来了,其盛一把将他揪起,说咱们看看去,到底陶一鹗来了没来。呈祥摇头,只隔着窗帘向外观看。见王天宠陪着一位六十多岁须发糁白的老先生,手中拄着文明杖,拱肩驼背,走路有点不大得力,天宠在一旁扶持着,一同进了湘君的屋子。其盛又反过嘴来,问呈祥,你看如何?呈祥挑起大拇指来,啧啧地赞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不怪人家吹,我们真得甘拜下风。”
不提他两人在这里捣鬼,却说天宠陪着陶一鹗进了湘君的屋子,金氏赶忙过来应酬。天宠说:“陶大人吃水烟,不吃烟卷。”金氏连忙捧出赤金水烟袋,请陶大人吸烟。此时湘君仍在酣睡,因为她疼了一夜不曾合眼,此时实在乏了。天宠向一鹗道:“因为这一点小事,惊动老乡长,晚生心里实在深抱不安。只因这个人与我们同乡,多少有一点桑梓之情,而且她是火坑难女,理应加以援救,晚生知道老乡长平素不入花街,这一次实在出于无法,还得求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