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闹得饮恨终身,远之如朱淑贞,近之如顾太清,全是一个榜样。文锦虽不敢与古人比,然而我也决不愿落到她们的结果。因此对于婚姻一事,宁可守独身主义,不愿冒昧从事,步了前人的后尘。东家太太料想也能谅解我这番苦衷,又何必一定得勉强我呢!”大姨太太点一点头,说:“你说得很对了。不过照你这样说,并不是不嫁的问题,而是择嫁的问题。难得你居然肯开诚布公地向我说明。我如今试请问你,必须是有什么资格的人你才肯嫁呢?”周女士万没想到,她竟单刀直入地提出这种质问来,闹得自己真有点不好回答。什么事也真是天缘凑合,周女士因为她这一问,把自己问得无法转圜。心想,她既难我,我也难她。便淡淡地答道:“您问有什么资格的才能娶我吗?我虽然认识几个字,我却绝对不要那咬文嚼字的酸婿。我认为满意的,必须能够上马杀贼,下马做露布的,然后才能嫁他。东家太太意中,可有这种适当的人吗?”周女士这样回答,明明是难大姨太太,好堵住她的嘴,使她意中人无法提出,也算借此报复,不肯白白受她的打趣调侃,万没料到这两句话,竟自掉在人家的毂中。大姨太太不听犹可,一听了她这话,不觉欢喜得跳起来,拍手打掌地笑道:“我的师爷,老夫子,寡人就怕你不取这两种资格而落了佳人才子的俗套,要去寻什么司马相如,我可就真没有办法了。哪知道你这位女英雄,竟是独具慧眼,偏要在将军的武库中寻觅佳偶。寡人可以不辱尊命了。”几句话说得周女士愕然一惊,问道:“果有这样人,不见得吧?”大姨太太道:“你先不必问是否有这样人。我先问你,果然有这样人,你到底是嫁不嫁?”周女士道:“果然资格相符,没有丝毫迁就,我一定嫁他,决不反悔。”大姨太太听她说得这样结实,便叫着两个使女的名儿,说:“素娟,紫艳,你两人可听明白啦!你们就是证见。周师爷如果反悔,我就惟你两人是问。”素娟道:“我们师爷,向来是言而有信,决不会反悔的,大姨太太只管说吧。”周女士笑道:“您大概是没人可说,姑且拿两个丫环凑凑趣儿吧。”大姨太太笑道:“你先不要忙。你越心急,我越慢慢地说。这是名满大江南北的头等角色,不能够轻易登场的。”她又喝了半杯茶,润一润喉咙,然后慢慢说道:“周师爷,你不要拿当笑话听。我实对你说吧!这个人胸罗武库,真是当代的杜元凯。要论文学,在前清时代,他曾中过秀才,补过廪生。要论武学,他在德国陆军学校毕过业,回到本国来,曾任保定讲武学堂总办,北京军咨处副使,并且还实地任过陆军统制。在满清时代,已经烜赫一时。当武汉革命起义,亲领大军,做征讨统帅,曾以军功封二等男爵。后来到了民国,又改任直隶都督,奉总统命,亲领大军,到南方平乱。乃至乱事平定,又改任江南都督。直到如今,还赫然为南方重镇。这个人的资格,我试请问,与你所提的符不符?你要如果认为不符,不要说中国,只怕可着全世界也没地方再寻第二个去了。”周女士愕然道:“您说的这个人,可是江苏都督冯国华吗?”大姨太太笑道:“不是他还有谁呢?”周女士连连摇头,说:“冯国华是有正妻的人,文锦虽然不肖,不要说做妾,便是两头大做二房,也万难从命。”大姨太太“嗤”的一声笑了,说:“你们读书人的心眼儿,真能够想入非非。凭我们家里的女老夫子,给人做二房,不要说你不肯,便是我们堂堂项府,也决然不肯丢这人啊!实对你说吧,冯国华的大太太,已经故去两个月了,他堂前又没有姬妾。总统看他中年丧偶,实在可怜,便同我商议,想要给他保一门亲事。只可惜没有适当的淑女身份能与他相称。本来他是中年以上的人了,要说一二十岁的女子,不要说人家给不给,在他自己,也决不属意于这种时髦少艾。年纪大一点的,在世家大族中,轻易寻不出来。寻常人家的庸俗女子,又般配不上。你请想这不倒成了一个难题了吗?是当时我的灵机一动,忽然想到周师爷身上。年岁既相当,讲人品学问,哪一样也敌得过他,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佳偶,千载难遇的良缘。我向总统一提,总统就极端赞成,说我想得果然不错。后来又虑到周师爷在我家里,是老夫子身份,骤然提出这些话来,又怕唐突了师长。总统为这事很发愁,是我自告奋勇,说旁人说不了的话,我一样能说。差事是讨下来了,到底自己想着也没有十分把握。今天恰赶上老夫子的佳辰,我多喝了几盅酒,只当是说醉话,纵然不成功,也当然可以原谅,我因此才冒昧向你进言。万没料到你提出来的条件,仿佛是专指着这位先生立言。可见世上事默默中全由天定。我们做媒人的,也不过是牵丝引线而已。如今既承你慨然应允,我复命总统之后,总统一定正式执柯,向冯督接洽。料想此事是千妥百稳,你就擎着做都督夫人吧。”周女士听她洋洋洒洒说了这一大篇,心里方才明白,这是项子城同他如夫人的谋定后动。自己盘算这门亲事,也不能不算美满。自己将四十岁的人,嫁一个五十几岁的,年龄也不算悬殊。冯国华虽系武人,却出身庠序。平日的威名,也颇能倾动中外。在全国中,总要算第一流人物,嫁了他不为辱没我的终身。想到这里,便很郑重地向大姨太太答道:“总统同东家太太,这样关切我,真使我这穷苦弱女感激涕零。这门亲事,在文锦一方面是没得说了。不过文锦上面,还有老亲在堂。虽说目前是文明时代,婚姻可以自由,到底文锦是旧家庭女子,不敢显背诗礼。此事还得请大姨太太,向家母前善为说辞。文锦只有谨遵亲命就是了。”周女士这一席话,总算说得冠冕堂皇。大姨太太连连点头,说:“你自请放心,明天我就去见太夫人,料想必有圆满结果。”
果然第二天大姨太太纡尊降贵,亲到周女士家中。名目是来问病,其实是来提亲。这位老夫人,平日总是忧愁女儿年龄已经大了。她总是一口咬定奉养老母,终身不嫁,就这样蹉跎下去,已经误了她的青春。做母亲的总觉着对不起女儿。但是一定催她出嫁,不要说女儿舍不得娘,娘也舍不得女儿。老夫人因为此事,竟愁出一种神经病来,每逢见了人,总是愣愣的不发一言,再不然就是唉声叹气。此次大姨太太去了,对她提说这门亲事,又再三解释:“将来过门之后,将老夫人接至都督署中享福。少公子也随过去,送往金陵大学读书。从此以后,你家嫡亲三口儿,朝夕不离。而且一切享受,也要超过目前十倍。”大姨太太粲花妙舌,居然将这位老夫人额上的皱纹全说开了。她的病经过这一席话后,早已好得一半,连连向大姨太太万福申谢。说:“小女的亲事,请您完全做主,老身没有不乐意的。将来我们享福,全是大姨太太所赐。”
大姨太太既得了老夫人的同意,这才回府,将经过情形向总统说知。项子城十分满意,说:“此事虽然成功,还须经过种种手续。我想冯国华那一面,先不必向他说。最好派一个说客,假吊丧为名,到南京走一遭,以言挑之,令其自动地托我说亲。然后再表示怎样替他为力,既可保住了咱们的身份,还可以叫他特别感激。你想这样,比直接向他说,岂不更有力吗?”大姨太太点头称是。项子城斟酌了许久工夫,唯有内史监阮中书最为适当。因为他的口才既好,而又非常圆滑,在北洋系中,是一位很有名的说客,同时也是政治舞台上一个很滑稽的小花脸。无论什么难事,什么不易亲近的人,他全能对付得来。因此总统一想便想到了他,特特把他约至密室,两人秘密地谈了一番。阮中书满口应承,说:“总统自请万安。这一点小事,中书必能不辱君命。”他由公府出来,特特备了上好的缎幛、白绫的挽联,又亲自拟了一篇骈体祭文,极哀感庄重之致,也缮写在白绫上。总统的礼物之外,又特送了一万元赙仪,全交与阮中书带着。他只带了两名护兵,一个随身的长班,一同乘津浦车直奔南京。
公府早有电报拍去,说特派阮内史监为代表,前往南京吊唁。冯国华特派了一文一武,到下关去迎接。阮中书下了车,连一刻都不肯休息,一直到督署来。冯国华因为他是总统派来的,特特开正门鸣炮作乐,欢迎这位大钦差。他见了国华,抢上去拉住手,便放声大哭,一直哭到灵堂前,一定要跪下行礼。国华至再阻拦,说:“老弟是代表总统来的,我们如何敢当此礼?”拦了多时,中书这才三鞠躬而退。国华将他让至内客厅。中书吩咐从人,将总统同自己的礼品,一律献上来,请都督赐收。国华虽系武人,却非常讲究文字,见中书的挽联祭文,格外做得哀恳得体,他便连连致感谢之意。后来中书又取出万元支票来,说是总统送的赙仪,他尤为满意。国华的脾气,向来将兵是多多益善,得钱也是多多益善。如今见总统送了这样厚礼,对阮中书自然也要格外欢迎,特别优待。中书对他说:“我此番前来,一见了大哥,就止不住悲从中来。方才的哭,并非哭大嫂,实在是哭大哥。”国华笑道:“你这话奇了,我现在还活条条的,你哭我做什么呢?”中书道:“大哥误会了。常言说,‘中年丧妻,大不幸也。五十断弦,不如捐馆。’这种滋味是人间最难过的。何况大哥是一夫一妻,并无妾媵。我们知己之交,当然关切。所以小弟想起你的境遇来,就代为难过。今日相见益发触景伤情,不知涕泗之滂沱也。”说罢又连连吁气,表示他格外关怀。冯国华一看这情形,便把他引为知己。自己也慨叹着说:“难得老弟如此关切,真比我自己的亲兄弟还强。你别看我身为都督,世界之人,再没有比我命苦的了。”中书很诧异地问道:“大哥这话怎讲?小弟真不明白。凭你这身份,何求而不得,怎么能说到命苦呢?”国华只是摇头,说:“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实对你说吧,我的家庭中,就有种种难言之隐。我们弟兄两个,舍弟原在家务农,我给他置了不少的地,你就老老实实吃一口庄稼饭,有多么舒服。哪知自从我做了都督,他们两口子全不种地了。带着侄儿侄女,从老家追到天津,又从天津追到南京,一死儿地要充二大人。无论家里外头的事,他总要横插一杠,甚至连账房出入款项,银行往来钱财,他都要稽查到了。从前有山妻活着时候,倒还惧怕她三分。自从她故去以后,简直闹得不像话了。账房的张先生,被他打过两回嘴巴。你那大侄儿,又是一个书呆子,任什么也不懂。有一次叔侄两个也吵起来了,因为几百块钱,二爷硬要下腰,不许入账,你侄儿说,这个使不得,倘然我父亲问下来,怎么交代呢?不怕入账以后,您再提了去,不是一样吗?其实这几句话也没有什么妨碍。哪知竟把他叔叔招翻了,拍桌子,瞪眼睛,大骂他一顿。说:‘你少在我眼头里胡说八道,你怕你父亲,我不怕你父亲。咱们的家还没有分呢!连你父亲那都督,都得有我一半。’从此以后,他益发肆无忌惮了。无论官款私款,只要叫他碰上,便生抢硬夺。老弟你想,我正在糟心时候,哪有工夫管他?小儿同儿妇,一者是晚辈,二者也实没有能力。人家有弟兄是彼此互助,我有弟兄是领头儿拆家。像这种糊涂交代,得打到什么时候算完?我每逢想起来,白日不能吃饭,夜里不能睡觉,这真是糟心上又加上一层糟心。像我这种年纪如何能支持得住呢?”国华说了这一大套,又止不住地唉声叹气。中书一听,心说,你这可是投到网里来了。随故作惊异说道:“哎呀,这还了得吗!按情理说,你们是同胞兄弟。我同大哥虽然要好,究竟是异姓兄弟。疏不间亲,原不应当加什么论断。不过这件事不止关系大哥一人。据我想,关系世兄的前途尤为重大。二爷这种举动,不发生于嫂夫人仙逝之前,独发生于嫂夫人仙逝之后,他的居心已经是不可测了。咳!小弟不忍言又不忍不言。”中书说到这里,略一停顿道:“还是不说的好吧。”国华平日很知道他是一位智多星,如今听他说得这样郑重,不觉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忙向下追问道:“老弟,你有什么话自管说啊!你千万不要存疏不间亲的成见。实对你说,愚兄此时心乱如麻,看老弟是我唯一的亲人,你要再这样藏藏掖掖的不肯说话,我更没有路儿可走了。”中书叹了一口气,说:“好,说就说吧。头一样大哥这大年纪,净这一省的军国大政,已经就够你累的了。不要说家庭不和睦,就令家庭和睦,你已经没有富余精神再担任那种米盐琐屑,何况还处在这样局面之下呢!二爷是一眼看到底,借大哥断弦机会,先把财政权抓到手中。其实你们是亲弟兄,你管也罢,他管也罢,都是一样,这原没有多大关系。不过赶在这时候,太不对了。大哥现抱鼓盆之悲,他做弟弟的总应当善体兄怀,早早替哥哥寻觅一位佳偶,使家庭得以维持原状,这才是尽美尽善的办法,怎么能在这时候生心捣乱,同侄儿争产呢?明明是使你精神上受一种极大打击。将来日久天长,一定支持不了。世兄又不能同叔叔相抗,大哥一生心血,岂不要尽付东流吗?”国华本是一位惜财如命的人,近年又上了几岁年纪,益发贪得无厌。他鉴于自己儿子懦弱无能,恐怕将来身死之后,竟至挨饿受冻,恨不得铸成一座金山,一座银山,留为子孙万世之业,将来用小刀子一点一点往下刮,足可五万年刮之不尽。如今听中书发了这一篇议论,不止言言透骨,直是字字刺心,将座位向中书面前挪一挪,低声说道:“老弟,你的话真是金石之言,愚兄越想越有道理。不过这件事是很难办的。舍弟随任也不是一天了,假如我要强制他们回籍,也不见得做不到,不过得要大大地怄一回气。眼前贱内的丧事尚未办完,叫外人看着,不说是舍弟不顾大局,叫人难于忍受,反要说愚兄存了什么坏心,连自己亲兄弟都不能容。你想这不是一个很大的难题吗?”说罢又表示一种踌躇之意。中书哑然笑道:“大哥,你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哪里用得着这样小题大做呢?这件事要叫小弟看,可以不动声色,便可措置你的贵家庭于泰山磐石之安。只怕大哥拘拘小节,不肯听我的话罢了。”国华道:“你不要把我看成书呆子,我向来是不拘小节的。只要与事有济,不拘怎样,我都可以从权。”中书点点头,说:“这样就好了。”才要往下说,国华的大公子冯成矩,穿着一身孝服,过来给中书磕头。中书忙用手相搀,说:“世兄遭此大故,总要节哀顺变,上慰尊翁之心,下尽家督之责。我们做朋友的也可以少安。”中书一壁说着,见成矩骨瘦如柴,面目黧黑。心想,这倒是一位孝子,大有哀毁骨立的神气。哪里知道,他是烟瘾太大,平素就是这个样儿呢!成矩见过之后,紧跟着副官差弁一齐上来,请示都督,阮大人的酒席开在哪里。国华道:“开在我的烟室中,也不必请师爷作陪,就是我们两人同桌吃。”副官答应一声。
少时回说摆齐了。国华携着中书的手,一同步入烟室。这烟室在花园中,极其僻静,乃是一大间角形的屋子。各面全有玻璃窗户,四围全有月台栏杆,要在月夜时候将窗帘打起,真好像一座水晶宫。国华本是一个文人,他寻幽选胜,特采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