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张,更觉过意不去。况且我今年才三十几岁,也实在当不起庆祝两个字,请大姨太太千万收回成命吧。”大姨太太笑道:“周师爷你怎么这样不开通!你在我们家里是居于老夫子地位,并非寻常幕府可比。我们项家的规矩,对于业师是特别尊重,岂有你过生日我们不张罗庆贺之理?请你不要管吧。临时就擎着当南极星君好了。”果然到了这一天清晨早起,大姨太太特派八人大轿前来迎接周师爷。这轿子是杏黄颜色的库缎,上绣五彩凤凰,绕眼争光,在初出的太阳照耀下,十分美丽。原来这一顶轿子,还是隆裕皇太后当年做正宫娘娘时特特给她预备的,后来她做了皇太后,应当乘坐正黄颜色的轿子,这一顶杏黄轿便算无形作废。大姨太太也是有意凑趣,特特向清宫把它借来,派了八名青年的轿夫前来迎接周师爷。文锦早已起来,梳妆完毕,只穿了一件桃灰色宁绸夹袍,白袜青鞋,打扮得十分素淡。紫艳、素娟两个使女在后面跟随。一出门看见这一顶杏黄轿,周女士愕然说道:“这如何使得!我不过是一个平民之女,怎能坐起黄轿子来?虽说满清已成过去,到底有一点僭分。这是使不得的,好在路程不远,我莫若走吧。”迎接她的使女,一个叫韩香,一个叫苏墨,全是大姨太太手下的干员。一听周女士这样说,忙迎上来笑道:“师老爷不要谦词吧。我们大姨太太说,今天是师老爷的好日子,特特打发九凤銮舆前来迎接。这是预祝师老爷将来有国母之分。师老爷就依实吧,不必推辞了。”周女士笑道:“这是你们姨太太拿我开心。你们为何竟认起真来?”韩香是一个最坏的丫头,她见周女士执意不肯上轿,便向苏墨同素娟、紫艳使了一个眼色,四人一拥而上,这个架着胳臂,那个抄着腿,硬把周女士架到轿中。那八名轿夫抬起来便向前走。周女士在轿中仿佛驾云一般。她此时神经触动,恍如当日释放陈美珍时做的那个梦又到了眼前。不过那一次是梦境,这一次却是实境。自己心里思索:莫非我真有做国母的希望吗?她一壁想着,转眼工夫已经来到礼堂。轿夫将轿子放在门前。只见门前悬灯结彩,影壁上用五色电灯结成一个很大的寿字。大姨太太率领着本府的姨太太公子小姐在门前恭候。四名使女,也坐马车随着赶到了。将周女士从轿中搀出来,大家全笑着,有说迎接寿星的,有说迎接正宫娘娘的,闹得周女士倒怪不好意思的。深深向大姨太太鞠躬致谢,说:“文锦何德何能,敢劳东家太太这样优待!尤其是这一顶轿子,东家不是给文锦做寿,恐怕是要折了文锦的寿呢!”大姨太太拉了她的手笑道:“老夫子太谦了。我预祝你不日就要正式乘坐九凤銮舆,因此今天先请你试一试新。”几句话招得大家全笑了,如众星捧月一般,将周女士捧到礼堂上。
这礼堂是五间明着的一座大厅。大厅前边是四方的一片空地,空地前边是一座小巧玲珑的戏台。戏台上已经挂好了门帘帐幔,全是大红缎子平金绣花的。空地上调摆着十几张方桌,是预备摆席的,也都挂着红缎子围桌椅披。再看礼堂上,陈列着麻姑献寿,福禄寿三星,王母娘娘,全是赤金铸成的偶像,神气栩栩如生。另外摆列着不少花朵,正在春天,无非是桃杏之类。还有几座绣花的软榻,预备听戏累了,可以随便休息。粉白黛绿的使女,足有二三十个,在礼堂上下左右,专伺候装烟倒茶。大姨太太将周女士让至礼堂内,一定拱她在上位坐了。大家要给她行礼拜寿。周女士道:“文锦叨东家的福荫,这已经就太过分了,要再折寿我,我一刻也不能安居,只好仍回书房去吧。”大姨太太笑道:“我们可以不拜寿。难道你的学生,也不给你行礼吗?”那一群公子小姐,听大姨太太这样说,不约而同地全都跪下。文锦只得深深鞠躬,受了他们的礼。大家这才坐下谈笑。少时来宾陆续全到了,有周女士认得的,也有她不认得的。最后来了一位朱小姐,打扮得格外时髦,容貌也非常美丽。大姨太太迎着她笑道:“我管你叫朱小姐呀,还是管你叫杨太太呢?”朱小姐微微一笑,说:“我是代表朱家来的,大姨太太不要胡拉扯。我们先给南极老人叩头祝嘏吧。”大姨太太忙替周女士引见。说:“这是朱总长的二小姐,最近同杨总长的大少爷定婚。杨总长的少爷才从德国留学回来,真是少年英俊,天生的一对璧人。早晚举行婚礼,请周先生去参观,保管你那久静的禅心,见了这燕燕双飞,也要学春风狂舞呢!”周女士一面同朱小姐周旋,一面向大姨太太笑道:“今天东家太太不知遇着了什么大喜的事,专说这些风流话儿。像我这北宫婴儿,终身不嫁的人,怎么能同人家朱小姐开比例呢?”总统的九姨太太跟着凑趣,说:“我劝周先生还是嫁了好吧。你既不嫁,为什么要坐九凤銮舆呢?”来宾听了这话,全都不明白,一定打听是怎么一回事。九姨太太笑道:“我们接周先生,周先生一定不来。她说:‘没有九凤銮舆,我是绝不出门的。’我们大姨太太实在没法儿了,只得把正宫娘娘的杏黄轿子借来。你们几位,方才来的时候没看见大门外黄黄澄澄的,还陈列着吗?”众人一听九姨太太的话,全拍着巴掌笑道:“怨不得呢,原来今天是娘娘的千秋。我们一步来迟,没赶上随班行礼,真是罪过极了。求周娘娘饶恕了我们吧。”大姨太太道:“你们不要听九姨的话,她是信口胡说。我们周老夫子是道学先生,哪里禁得起你们这样调笑。”周女士也极口分辩,说:“我何尝愿意坐这个劳什子。架不住四名使女,硬把我架到里边。我直到这时候,还觉着浑身发烧呢。”朱小姐笑道:“天下事全有一个预兆。这是周师爷红鸾星照命,将来一定有母仪天下之望。”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无非是寻开心。大姨太太生怕周女士心里不痛快,便催着开戏,借此可以岔开。少时锣鼓一响,先唱了一出《百寿图》。紧跟着便请周女士点戏。周女士说:“我于此道外行,还是请众位来宾随便点吧。”朱小姐道:“我替周师爷想起一出好戏,不知诸位赞成不赞成?”大家笑道:“果然真好,没有不赞成的。”朱小姐道:“最好叫他们唱全本的《回龙阁》,从《彩楼》唱起,一直唱到《登殿》为止。这里面包含着自由婚姻,拜寿算粮,最后王宝钏做了正宫娘娘,同今天周师爷乘坐九凤銮舆是一般无二。这岂不是天造地设一出对景的好戏,比那什么《麻姑献寿》、《海幄添寿》岂不强得太多吗?”大家听了,全高声说赞成。只是一班角色怎样分配,却很有斟酌余地。彼此交换意见,结果是叫陈德霖唱《彩楼》,吴彩霞唱《击掌》,胡素仙唱《武家坡》,梅兰芳唱《拜寿算粮回龙阁》,王蕙芳、王瑶卿分饰代战公主,刘景然饰王丞相,谭鑫培饰跑坡的薛平贵,王凤卿饰《回龙阁》的薛平贵,许荫棠饰《大登殿》的薛平贵,慈瑞泉饰《拜寿》的魏虎,李敬山饰出征的魏虎,罗百岁饰最后出斩的魏虎,谢宝云饰全剧的丞相夫人。角色全由上边派定了,然后传下去,按照次序扮演。果然是各尽所长,大家听了非常满意。最后由大姨太太拿出两千块钱,替周师爷放赏。叫天、兰芳,是每人二百。其余也有一百的,也有五十的,也有三十二十的。连老宫宫女打旗的,每人都得了四块钱赏。大家全感激周师爷的恩典,却不知是有人替她出钱呢!这一天真是花团锦簇,把周师爷捧得非常高兴。等晚间戏也止了,人也散了,文锦再三向大姨太太称谢,然后要带着紫艳、素娟仍回书房。
大姨太太特令备好了一辆马车,自己送周师爷回去。文锦再三拦阻,说:“这可使不得。大姨太太公事很多,今天因为我一个人耽误了你许多事,我心里就很不安了,怎敢再劳动你送我回馆呢?”大姨太太说:“今天我是在总统驾前请了一天的假,专为给师爷办生日,什么事也可以不问。所以我借这机会,想同你做长时间的谈话,借此也可以开开心。白天宾客太多,只顾应酬人,哪里还有谈话的工夫?这时候人也散净了,我们正好屈膝谈心,不要辜负这大好的良夜。一同走吧,不要客气了。”周女士见她这样有兴致,自己也不便深拦,便一同上车。回到书房中,叫素娟沏一壶上好的龙井茶,开了一盒大炮台香烟。周女士笑道:“既来到我的书房,我就暂时做主人了。”自己给大姨太太斟茶,又递烟卷。大姨太太笑道:“你们做闺秀的,不要说在别人家里,便是在自己家里也做不了主人。必须将来出阁以后,变成了夫人太太,那才可以做主人呢!”周女士笑道:“照你这样说,我一辈子也没有做主人的希望了。”大姨太太笑道:“这个倒不尽然,说不定一两个月之后,你就要大大地做主人呢!”周女士脸上微然一红,说:“大姨太太不要说笑话了。照我这种人,不要说没有这种打算,也实在没有这种福气。”她说到这里,大姨太太尚未答言,紫艳却抢着说道:“照我们师爷这样人才,这样学问,将来不定哪一位有福气的才能享受得着。叫我说,不是您没有福气,只怕是别人没有福气吧!”大姨太太骂道:“小丫头子,真没有规矩。你抢的是什么话?你盼着师爷出阁,你也好早早地嫁一个小女婿子。我偏不放你走,叫你当一辈子丫头。”紫艳撅着嘴,不敢再说什么。周女士大笑道:“真骂得痛快,看你还多嘴不多嘴!”大姨太太一壁吸着烟,一壁向周女士说长道短地叙家常。问她:“老太太今年多大岁数了?”周女士回说:“六十一岁了。”大姨太太道:“年纪也不算小啦,身体总还康健吧?”周女士道:“家母平日多病,尤其近年以来,痰喘病闹得很厉害。”大姨太太道:“家中有什么人伺候呢?”周女士叹了一口气,说:“一言难尽。家中只有一个小弟弟,今年才十六岁,在中学尚未毕业。幸亏我有一位姨母,时常到家里去看望。弟弟有一个乳娘,在我们家里整整十六年了,早晚伺候做饭,全倚赖她一个人,真称得起赤胆忠心,我是非常感激她的。”周女士说到这里,脸上颇表现一种悲惋之意。大姨太太也着实地赞叹了一番,说:“你的境遇也不算强啊!以一个弱女子,担仰事俯蓄之责,老亲又衰迈多病,幼弟正在童年,也帮不了你的忙。幸亏有那义仆奶娘,要不然,更有点不好过了。”周女士点头道:“谁说不是呢?我每逢想起家里来,心里就是一块病。有时候连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着。眼前尚可勉强维持,将来前途可怎么好呢?”大姨太太道:“何不早早给令弟娶个媳妇,她帮着伺候老太太,岂不比专靠女仆强得多吗?”周女士摇头道:“您是但知其一,不知其二。给舍弟娶妻,我何尝没有这种打算。不过实际上却有两种难处:头一种我家虽非名门宦族,先父也是两榜进士,无论如何总要同书香人家联姻,才不致有忝门楣。然而先父做了半世清官,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近来的世家,眼皮非常之浅。他们宁愿同暴发户的土财主做亲,也不愿将姑娘给一个寒门世族。这是第一样难处;第二样舍弟年龄幼稚,而且体格又非常孱弱。家母立志不愿叫他早娶妻,恐怕妨害了他的身体发育。这原是老亲爱子的一种微意。我做姐姐的,怎敢违拂亲心,一定叫他早成家呢?这又是第二种难处。大姨太太请想,有这两种难处,目前还能提得到吗?只好支持一天说一天。将来前途茫茫,谁还能顾得许多呢?”
她说到这里,又止不住地唉声叹气,大有无可奈何的一种表现。大姨太太一看,已经到了进言的机会了。随呷了一口茶,又点了一支烟卷,慢慢地吸着,然后做出很关切的态度来,向周女士说道:“周师爷,我有几句肺腑的话想同你谈一谈,但不知你可以采纳否?”周女士听她说得这样郑重,不敢认为随便闲谈,便也用极沉着的语调答道:“文锦是一个弱女子,却受了半世孤穷,除去家母之外,几乎没有一个能够实心爱我的人。大姨太太既肯以肺腑的话向我说,足见是真知爱惜我了,我还有什么不能采纳的呢?”大姨太太听她如此回答,是明明恳切接受了。自己却又不肯直接揭开,仍然绕着弯子说道:“从前咱们相处三四年,却始终未曾交过深谈,我还认着你是美满家庭呢!今天谈起来,才知道你有如许的苦衷。我向来是最心软的,听人家这样,真是替你万分难过。凡为我力量所能办到的,我必要竭力帮你忙。”周女士连忙鞠躬致谢,说:“难得东家太太这样爱护我,我这里先谢谢了。”大姨太太道:“我们宾东相处一场,这是应尽的责任,也说不到谢字。不过你家的事,又当别论。要说帮钱的忙,是很容易的,最难是帮人的忙。然而就目前说,你家并不需要帮钱的忙,而确是需要帮人的忙。最好是老太太方面,是你能晨昏定省,不离左右。令弟方面,是能攻书上学,力求深造,将来不误他的前途。要达到这两种目的,必须有一个适当的人,能帮着你尽这种责任。而这个人却能同你不分彼此,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一个人,然后才能圆满地达到这种目的。你想我这话可是不是呢?”周女士听她这话里含有文章,自己也不便做进一步的探问,只用顺应的语调答道:“您说的何尝不是呢?不过这样人,也是很难寻的。谁肯无缘无故替我出这大的力啊?”大姨太太笑道:“不难不难。只要你的心眼儿一活动,这事就可以完全解决了。”周女士也大笑道:“您这话真奇了。我心眼儿有什么不活动的?而且活动不活动,与此事又有什么关系呢?”大姨太太道:“你不明白吗?我实对你说吧。常言‘女婿有半子之劳’,假如你要肯嫁一个好丈夫,这种种责任岂不就完全由他担负,而获得一种永久圆满的结果了吗?”大姨太太说罢,又哈哈大笑了一阵。周女士道:“说了这半天,您还是拿我开胃啊!我果有出嫁的心,哪里还能等到今天呢?”大姨太太又正颜厉色地说道:“周师爷,你不要认着我是拿你开胃。我这确确是善为你谋。你果然能依我的话,不但你的贵家庭从此有依靠,便是你个人,也可图一个下半世的快活。常言‘人生在世,如轻尘栖弱草,何必自苦乃尔’。况且你又不是出过嫁的,为前人守节,何必定要博一个贞女的名儿,把一生幸福全都牺牲净尽呢?”周女士听她开门见山地说了这一套,自己低下头去,沉吟不语。
大姨太太一看这情形,知道她的心思已经活动了,便再进一步说道:“我从前也听人说过,你是终身不嫁,宗旨就为的是奉养老母。你的志向固然是很可嘉了,不过你的算盘,却是打错了。你因为不嫁养母,所以才闹得这样进退两难。假如你要肯嫁,决不至有这种现象吧!方才我同你说的那种道理,凭你这样聪明人,还能够不了悟吗?所以我劝你回心转意,早早寻一位佳婿。这真是再好没有的事,你又何必固执呢?”周女士听她又逼进一步来,游说自己,知道她意中必定有人,便也用针锋相对的法子,向她微然一笑,说:“东家太太,您说的道理,诚然颠扑不破,在我也无的可驳,不过就我们女子说嫁人,乃是一生最重大的问题。从古以来,许多才女,因为遇人不淑,闹得饮恨终身,远之如朱淑贞,近之如顾太清,全是一个榜样。文锦虽不敢与古人比,然而我也决不愿落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