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两人直进东屋,见翠云楼蒙着锦被还在酣睡未醒,只有一个娘姨,在地上立着。见项三少进来,忙得招呼让座,沏茶点烟卷,忙个不了。掌班的柳玉也随着进来,见床上乱哄哄的,放着一堆衣服,像是才从箱子柜里寻出来的。正义心里明白,只是看着项三少发笑。正在这时,忽见一个毛役,夹着包袱贸贸然进来,向柳玉道:“胡八爷的衣裳取来了。”柳玉朝他瞪眼努嘴,骂道:“糊涂东西,别人屋里的衣裳,你拿到这里做什么?”毛役明白过来,赶紧向外飞跑。正义同项三少,俱都拍手大笑,说:“妙啊妙啊!”在这笑声中,又一同跑出来,向柳玉道:“回头再见!”仍回报馆去了。
柳玉本是多年老妓,什么样人什么样事,她都经过。一看这情形,心中早明白了八九,赶紧将头梳好,便到隔壁去寻龙云从。一见云从,便深深请安,说:“二爷,您不要看着不管啊!总算我们有眼无珠,冒犯了项三爷。您要不替我们疏通,我们这翠玉班简直就开不成了。”云从很诧异地说:“什么事用着我疏通啊!你们怎样得罪了项三爷,我连影儿全不知道,却从何疏通起呢?”柳玉道:“二爷您要装糊涂,我更没有法子办了。”云从道:“我是真糊涂,还用装吗?”柳玉听他的口气,简直是不肯承认。心说:我要不用软磨的手段,他一定不肯应承。想到这里,便双膝跪下,拉住云从衣襟大哭起来。云从一把将她拉起,说:“有话慢慢地说,你哭的是什么?”柳玉起来,说:“二爷您哪里知道,人家一件衣袄是真正葡萄肷的,净桶子,就值四百多块。一件貂腿马褂,也值二百多块。如今全都不翼而飞,我怎能赔得起啊!二爷您只当积阴功,替我要回来,就算救了我的命了。”云从大笑道:“岂有此理!你们被窃,尽可向警察署报官,为什么向我说?我既不是官面,又不是捕头,还能替你去起赃吗!”柳玉道:“我的二爷,您还不明白吗,这是项三爷故意同我们开玩笑,哪里是遇窃呢?”云从听她这样说,立刻把脸沉下来,说:“你可不要胡说,难道项三爷还能到你们班子里去偷窃吗?提防叫三爷听见,把你送官。”柳玉道:“我天大胆子也不敢说三爷什么,不过三爷手下的能人太多,保不住三爷昨天不痛快,对他们说了一句,他们想替三爷出气,变了这个小戏法儿,遇巧连三爷还许不知道呢。请您转托三爷,替我们查问查问。如果不是呢,我再另想法子。倘然要被我猜着了,没旁的说,求二爷三爷看在我的老面子上,将原物赏回,我必叫翠云楼向三爷磕头赔礼。二爷同我是多年老相好,难道真能袖手不管吗?”云从被她磨得实在无法了,便问道:“你说了这半天,倒是哪一位客丢的衣裳啊?”柳玉道:“事到而今,我也不敢瞒二爷了。实对您说,是大和洋行的买办胡八。他从翠云楼来津那一天就认识,可从来没有住过。三天两头地摆酒碰和,报销钱很不在少处。前天又带翠云楼去买一块钻石,花了两千块。翠云楼也实在出于无可奈何,不能不留他了。没想到才留下他,便被项三爷认识了。有意拒绝胡八,人家有约在先,并且又花过许多钱,怎能张得开口!二爷您是久走风月的人,我们虽然吃这碗下贱饭,也不能不讲场面过节,实在想不出法子来,只可拿有病来推脱。本想着只过了这一天,三爷哪时来,哪时自动留他。却没料到竟出了这天大的祸事。人家住局会把衣服丢了,我们开班子的能说得上不赔人家来吗?假如三十块、五十块、百八十块的事,也倒能办,如今超起来七八百块,卖了我柳玉也不值这许多啊!二爷您只当可怜我一个人,无论如何替我想想法子吧!”说罢又深深地请安。云从冷笑道:“你这样东西,当初三爷要住局,我向你说的时候,你要能照方才这样圆通,又何至惹出天大的是非呢!”柳玉一听这话,心里算完全得根,准知道这件事是项三少的鼓动了。她便拉下皮脸,又给云从磕了一个头。说:“柳玉罪该万死,万死犹轻,二爷您还同我一般见识吗?应当怎样给三爷赔罪,您说出条件来,我没有不从的。急不如快,就请您早早地给办一下子吧。”云从笑道:“你何必这样忙,容我去寻三爷,先探一探。倘然你猜得不对,还用得着再提条件吗?”柳玉笑道:“得啦,二爷,别再拿我们这苦人开胃啦!”云从说:“你稍候一候,我打发人去请三爷。他如果肯来,这件事就好办了。”柳玉连说谢谢。
云从出了自己屋子,到项三少住的那一间屋子。见他同霍正义正对面坐着吃饭呢,大块的烧鸭子,只往嘴里填。见云从进来,忙让他吃,又追问柳玉来到底因为什么事。云从笑得前仰后合,指着正义说道:“你办的好事,犯了案啦,快去打官司吧!”项三少道:“犯案也跑不了你,你就是窝主。”正义发急道:“二爷,你千万不要举出我来。这是犯法的事,我可担不了啊!”云从道:“岂有此理,我举你做什么!”随将柳玉来说的话,前前后后学说了一遍。又说:“这件事我们打哈哈,开玩笑,原算不了什么。要真留下人家的衣服,似乎可有点说不下去。”正义又道:“本来当初就没想留人家东西,我预备今天夜里仍然给他送回去。你这一答应人家,我倒不好送了。”云从道:“这有什么呢?”遂凑到他两人耳旁,告诉如此这般,可以不露一点痕迹。项三少也赞成。云从便过来对柳玉说:“咱们也无须讲条件了。今夜项三少仍去打茶围,你们也不必说什么,只叫翠云楼自动地将他留住,只要他肯住下,什么事你都不要问了,保管不用你赔人家衣裳。这件事可算一天云散。”柳玉何等精明,她果然不往下再问,千恩万谢地去了。当日晚间,项三少住在翠玉班。四更以后,正义将包袱送回柳玉屋中。第二天柳玉起来,见自己床上放着一个大包袱。她打开看,正是翠云楼屋中所丢的衣服,连一根腿带也不少,真是喜出望外,连忙收藏好了,到隔壁向云从再三致谢。云从却装糊涂,说:“这是你的好造化,财神爷特特给你送回,谢我作什么。不过我要嘱咐你几句话,你回去告诉翠云楼,以后不要再摆架子了。倘然又丢一回,恐怕财神爷没有那许多闲工夫给她送二次呢!”柳玉连连称是,方才回去。
这里云从才要出门,却见霍正义带着四五个人,从外面进来。一个个全是青洋绉皮袄,貂皮帽盔,鼻子上抹着鼻烟,腆胸叠肚的,说话山嚷怪叫,一望就知道是流氓地痞,还挂着一份侦探头衔。云从见了,心里很不痛快,我好好报馆,成了你们侦探的下处了,赌气一别头,作为没看见他们。正义也看出这种情景来,带着这几个人,只到厢房暂坐,并没到上房去。原来这几个人,全是北京的侦探,派到天津来监视民党的。正义从北京来,拿着公府侦探处的公事,所有天津方面,北京派去的侦探一律归他指挥调遣。他自从刺杀了殷桂生,在天津休息几天,又帮着项三少玩了一回偷窃的把戏。项三少气也出了,目的也达到了,很赏识正义,应许在总统面前替他吹嘘。正义又得了这样一位奥援,胆子比从前更壮了。他回想到在火车之上,受杨德林种种侮辱,这还有情可原,一者他是老上司,二者他不知内幕情形,当然要公事公办。唯独文士英当年他发配时候,我是怎样地照应他,如今他连一点情面也不顾,反倒落井下石,叫德林按法律办我,这样人也太难了。你以为你是国会议员身份高了,不屑再要我这当侦探的朋友!你要知道,我们当侦探的奉着总统命令,专门就是监察你们这些议员。我们只要想一个方法,保管你当议员的也逃不出我们手去。如今我先小小地同你开一回玩笑,管保叫你拿出大捧的洋钱,还得耐着气儿陪上许多好话。他主意拿定,便去寻找北京派来的那一群侦探。这些人也早就得着消息,一看头目到了,当然要特别巴结。原来的头儿姓马,号叫子玉,是清真教的人,在侦探处资格很深,是吴必翔特特选派到天津的。他手下还管着八名密探,最得力的是黑三把、张二愣两个人,在侦探界中,都是多年老手了。霍正义见着他们,马子玉说:“我们早知道霍老爷到天津来了,只是不晓得您的住址,要不然,我们早就递手本去禀见了。”正义大笑道:“你们哪里来的这大官习,什么叫手本,我满不懂,以后咱们是你兄我弟,拿出一种豪侠的面目来,那才是好朋友,可以共患难,做大事,何必学他们那官场的假客套呢!”马子玉笑道:“您既然这样吩咐,我们就依实了。今天霍大哥初次见面,咱们大家应当给他接风。走走走!一同到鸿宾楼大家痛痛快快地喝一回,以后就请霍大哥住在咱们的下处,有什么事也可以就近讨教。”大家一齐鼓掌,说:“赞成赞成!咱们急不如快,马上加鞭,这就到鸿宾楼去。”正义也不谦让,立刻同着他们来到鸿宾楼。
好在此时尚未过午,饭座儿并不多,楼上十分清静。他们一共六个人,寻了一间极宽敞的屋子,大家拱正义上坐,拣上好的菜点了几样,又开了两瓶勃兰地,大喝起来。堂倌认得这一群侦探老爷,拿出全副精神来巴结伺候。酒至半酣,正义叫堂倌出去,然后对马子玉说:“众位老弟们,今天得要捧哥哥一场。哥哥此次到天津来,栽了筋斗了,真把我撅得不轻,咱们要不报复,以后天津这块地方简直立不住了。”正义的话尚未说完,大家是雁叫齐叫的,一齐嚷起来:“什么东西!敢欺负到咱们弟兄头上,把他剖了,倒看看他长着几副胆子。大哥您就说吧,到底是谁,咱们吃完了饭马上就去。”张二愣是真愣,一撩衣裳,“嗖”的一声,将一对手叉子抽出来,明晃晃绕眼争光。说:“就是这个,先在他身上戳百十个透明的窟窿,然后有话再说。”马子玉道:“二愣,你怎么又这样鲁莽起来,要叫跑堂的看见,成一个什么样子!还不快收起来,听大哥说一个下回分解,然后再慢慢商量。无论他是谁,还能逃出咱们的手去吗?”二愣将叉子照旧又掖在身上。马子玉问正义道:“大哥,您的这个对头到底是谁,他怎么得罪了您,您何妨详细地说一说呢?”正义遂将车上经过情形对大家说了一遍,还是推说自己是从门前经过,担了嫌疑,却归罪于文士英袖手不管。又说自己在当年怎样卫护士英,如今他恩将仇报,这口气要不出,心里实在难过。马子玉是多年的老差事,心思周密,平素办案全有尺寸,决不像那些后生新进任意蛮来。他听正义说出文士英来,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心说:这个人比刺猬还扎手呢,怎么单单想到他身上。况且他是现任的国会议员,非现行犯,尚且不能逮捕,怎能无缘无故地找寻他呢!但是霍正义又是侦探头目,自己的顶头上司,如果不顺从他,他只需向北京侦缉处说一句话,当时就能撤了我的差,我岂不是自寻苦吃吗!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便对正义说:“本来文士英这样忘恩负义,实在可恨极了,我们当然得出这一口气儿。但是这口气儿怎样出法,很有斟酌余地。比如一刀将他戳死了固然是出气,不伤他一根寒毛,而叫他精神上感受一种特别痛苦,也是一样的出气。不知大哥的意思究竟是想走哪一条路?”正义笑道:“老弟说的很对。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走那第一条路。不要说他是现任议员,便是一个平民,俗语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也不能平白无事地戮死人啊!我们只有第二条路可走。不过要走第二条路,也不能不取径于第一条路。最难的是由第一条路而折到第二条路上,却很要费一种苦心斟酌呢!”马子玉心说:这样看起来,他心里很有经纬,并非蛮来浑干一流。但是对手太硬,你无论用什么法子,也怕不能得到好结果吧。我先不要替他出主意,倒看他有什么高明手段。随答道:“大哥料事如神,小弟情愿随在你后边,聊供驱遣。但是用什么手段,使什么步骤,还得求大哥明白指示,我们大家好一致向敌人进攻。”正义道:“因为他是一个现任议员,而且又是民党议员,我们就有法子对付他了。”他说到这里,又把声音放低了,说对付的手段如何如何。马子玉道:“大哥所说的手段,固然是好极了,但是对方如果不屈服,又当如之何呢?”这一句话,把正义问得闭口无言,迟疑了半晌,说:“老弟所虑,还真是一个难题,可惜哥哥我竟未想到这层。你有什么缓冲的法子,及早说一说,省得临时进退两难,栽一回跟头,还能再栽两回吗!”马子玉说:“这样吧,大哥作薛霸,小弟作董超,这出戏自然就唱圆了。”正义道:“妙极妙极!咱们就是这样。”
此时酒饭俱已用完。马子玉会了账,大家一同出来。先到醒师报社,又正式密议了一番,临时谁做恶人,谁做好人,谁说什么话,俱都安排妥帖,然后由报馆出来,雇了六部人力车,一直拉到城里经师胡同文士英的门前。正义自己上前敲门。听差的开门,问找谁的,正义拿出一个小片来,说:“你们老爷一见片子就知道了。我同他是多年的老朋友,现有要事面谈,不见也得见,你就上去回吧。”听差的进去,不大工夫,便高声说请。正义领着那五个人昂然而入。文士英在客厅门前等候。正义见了面,倒是很规矩地向他深深鞠躬。那五个人也随在他的后边鞠躬。正义给引见说:“这是议员文先生。这五位是我们同事的侦探。”士英点点头,便向客厅里让。客厅当中,摆着一座长桌,四面围着八把小椅子。士英坐了主位,让他们六个人在两旁分坐。不等正义张口,便先问道:“你们几位到我家里来,是为公事,还是为私事呢?”正义到此时,忽然把脸一沉说:“文先生,我们非有紧要公事,也不敢擅造檀府。实对你说,是奉着大总统命令来的。”文士英微微一笑,说:“在下同大总统素无来往,他要为议院的事,尽可行文议院,也用不着对我个人说。他要对我个人有什么不满,有的是法院,尽可以提起诉讼,自然有法警来传我,也用不着你们几位效劳。你们有什么命令可奉呢?”士英这几句话,真是字字有棱,霍正义当然无的可答。哪知他霍地立起身来,大声说道:“你不用废话!实对你说,我从北京来的时候,总统当面有交派,说你私通乱党,图谋不轨,叫把你剖为两段,以便永除祸根。你也不必咬文嚼字,同我讲法律了。咱们今天就是虎牢关,至不济得拿你的首级去见总统。”他说这话时,真是声色俱厉,同刽子手杀人的时候差不多。假如要换一个胆小怕事人,早就吓得手足无措了。怎奈遇着文士英,真真是碰上了硬敌。士英在青年时候,本是天津有名的恶少,没有他不敢做的事。后来改邪归正,在外省混了几年差事,又回到家乡办教育。恰赶上满清末叶,直省一班士绅请愿立宪,士英在里边竟成了一员健将。他的口风很健,连当道的王大臣全都惧怕他三分,后来抓了一个不是,把他充军到伊犁。辛亥革命,他这才跑回来加入民党,反对项子城,及至办理大选,他又当选为国会议员。项子城平素对于他的为人,倒是很注意的,不过只在暗中监视,却没有杀害他的心。不料路上得罪了霍正义,竟招出这一场是非来。当正义说奉总统命令要取他首级之时,他是面不更色,很镇静很从容地向正义笑道:“好好,要脑袋还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