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土语。荷楼听了,觉着十分可笑,心说你初到北京,何必出这种风头呢。倒不如早早退下来,让人家痛痛快快地说几句,岂不比这种听不懂的京话强得多吗?他想到这里,见龙果然如他的心立刻下台,又换了一位女士上来演说。荷楼认得是叶树芬,心说这位老太婆也想出一出风头,所好是她的京话,居然比见龙好得多,虽然生硬一点,却能使人听得明白。荷楼正在听着,忽觉有人来到他的身边低声唤道:“荷哥,还认得小弟吗?”荷楼突然经此一呼,不觉吓了一跳,忙抬头观看,原来正是他意中急想交谈的陈畸生。荷楼忙站起来,握了畸生的手,低声答道:“老弟,这里不是讲话之所,等少时开过会,咱们一同到他们社会团的密室,好在田见龙你也认识,在他的屋中倒可毫无避讳地畅谈一番。这里属垣有耳,有许多不方便呢。”畸生点点头,说:“大哥说得很是。”两人正在低言细语,田见龙早从背后绕过来,用两只手分拍二人的肩头说:“两位哥哥,你们谈什么机密,也顾不得到后面寻我,还等着我来迎接你们二位吗?”荷楼一见他,便喊道:“好了,好了,咱们随他走吧。”三人一同来到会馆的后厅。戈二认得陈畸生,忙迎出来招呼:“陈先生请屋里坐,难得今天劳步赏光,为我们社会团增光不少。”田见龙又给荷楼同戈二引见,两人真是一见如故,大有好汉爱好汉、惺惺惜惺惺之意。在会馆中,不过谈了几句别后的客气话。荷楼说:“你们的会址,不是在南横街吗?咱们大家还是到那里去,可以不拘形迹地畅谈一番,这里究竟还拘束得很。”
戈二很赞成此议,立刻叫了两部马车把这几位先生,全拉到南横街社会团分部。这本是三进的房子,前面有客厅有上房,中间还有一所上房是过厅,穿进过厅,后面还有房子,紧后面的房子便是他们的机密所在,戈二同见龙的卧室也都在紧后边。荷楼拉着畸生一直到紧后边的屋中方才落座,戈二便过来周旋,向畸生说陈先生今天肯到我们这里来,真为敝团增光不少。自从那一天在灵光医院会面,小弟时时刻刻想到厅里拜访陈先生。后来一想,又恐怕厅里有种种不便,可惜当时未曾询问陈先生的尊寓所在,要不然,早就到府上请安了。畸生也一再客气,说小弟因为初到厅里任事,也不便常常请假,因此不曾专诚地拜访金先生。今天恰恰是星期,要不然恐怕还不能参与盛会呢。两人客气了一阵,曾荷楼有点不耐烦了,便向畸生问道:“老弟,你现当着什么差事,怎么愚兄连一点影儿也不知道呢?”畸生大笑道:“二哥,你是行踪无定的人,可叫小弟上哪儿给你送信去呢?至于我当的这种差事,要叫二哥知道,又该骂我是项家的走狗了。实不相瞒,小弟自从毕业回国,先到家乡同家伯见了一面。他老人家对我发了不少牢骚,说项子城不忠于清室,这样人是奸雄之尤,万不能同他共事。所以自己宁愿回家务农,也不给他当秘书了。但是说了半天,说到小弟身上,既然在东洋留了这几年学,回来就应当做事。做事就不能不投门子,他老人家想了想,如今可投的门子,除去项子城之外,还寻不出第二个来。踌躇了两三天,落叶归根,还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于是老先生忍着肚痛,给我写了一封介绍信,叫我拿着信去寻项子城。我来到北京,第二天便到总统府报到,把履历同介绍信拿上去。真有面子,当时就传见。他见了我非常亲近,问长问短,对于家伯的生活健康仿佛非常注意。后来又问到我在东洋学的是什么,我对他说,学的是高等警察。他听了很欢喜,说如今北京地方,还缺少这一门人才,你来得正好。随手便写了一个条子:陈畸生留学高等警察毕业,着派在京师警察厅,交吴总监酌量委用。叫我拿这个条子,去见吴必翔。果然项子城的几个字真能发生特大效力,吴必翔看见了,如奉到圣旨一般。对于我非常的客气,一口一个陈先生,当时就叫总务处办公室,委我为督察员,每月二百块钱薪水,另外还津贴一百块钱公费。又对我说,对不住,实在屈才。俟等督察长出了缺,一定先尽老哥升补。我当时只得谢了谢他,赶紧退下来。先拜望本厅的五大处,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五大处的处长督察长,对于我不知怎样恭敬才好,仿佛我倒成了他们的上司了。二哥你看这种事,可笑不可笑。”
荷楼听他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套,早已听得不耐烦,后来又听畸生问他,仿佛有一种得意的意味。他更没好气了,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冷笑道:“这有什么可笑的地方,说白了,不过是一群势利鬼罢了。要叫哥哥我看,连兄弟你都有点钻进势利窟中的神气了,真是可惜呀可惜。可惜兄弟在东洋时候的胸襟志气,也不知全跑到哪里去了。才入仕途,就会变化如此,真真的令人叹气。”他说到这里,用手敲着桌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金戈二同田见龙在一旁看着,深恐畸生面子上挂不住,说出什么反抗的话来,两人因口头争执,再吵起来。哪知畸生脸上,并没有一点动气的样子,只是和和平平地向荷楼答道:“二哥,您从什么地方能看出小弟变节来呢?”只这样软软地顶一句,荷楼又有点沉不住气,冷笑道:“你做了他们的官,话里话外又说他们好,这还不是变节是什么?难道总得上劝进表,称我主万岁,那才算是变节吗?”畸生哈哈大笑说:“二哥,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要是不变节,就得一辈子不入宦途,并且还得一张口就骂当道,一见人就表示与当道势不两立,这样才算是不变节吗?”畸生这样一问,倒闹得荷楼无言可答。本来变节不变节,并不系乎做官不做官,尤不系乎骂人不骂人。这种问题,稍有常识的人,全可以答得上来,荷楼当然不能再做违心之论。被畸生问住,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宁可咽住了不说,倒看畸生还发什么议论。畸生见荷楼不肯作答,自己忍不住了,便长叹了一声,说:“我们平民党,所以不能成功,就坏在一点上了。大家的思想,也不知怎样就错误到这种分际,请想永远不做官,永远不能与当道接近,永远张口骂人,永远被当道看成一种危险分子,这简直是自己在自己头上插了一个草标,告人说我是革命党,怎怨人家不网罗四布,用极酷辣的手段来对付你呢?这简直是自取其祸,一辈子也不能成功。反倒转过脸来,不是骂这个,就是怨那个,说人家是中途改节,不能够彻底从事革命事业。平心想一想,那个被骂的人,有多么冤枉!人家肚子里,准不想革命吗?只怕人家想走的那一条革命途径,比你近着八丈,你还在梦中呢。”
畸生这样闪闪烁烁地发了一大篇牢骚,荷楼听了,觉得人家的话真是句句有理,自己太鲁莽了。并且畸生后来的几句话,隐含着有文章,直戳入荷楼的心灵深处。自己一想,畸生这次任差一定是别有怀抱。看起来将来成就大事,或者还要借重此人也说不定,我岂可迎头先把他得罪了,这岂不是自断其臂吗?想到这里,便和颜悦色地向畸生赔不是说:“方才愚兄说话太直,得罪了贤弟,我此时后悔也来不及了。无论如何,求贤弟看在同门的面上,千万不要介意。”畸生微微一笑说:“咱们弟兄,是何等关系,不要说您说话不好听,甚至您就是骂我一顿,我也没有什么可介意的。小弟所虑,还是为大局起见。如今时局坏成这种样子,说真了,还不是咱们民党中人,处处授人以柄。不怕一点小事,也要老早地喊出来,使人家防备得似铜墙铁壁一般,后来再想什么法子,也是不中用了。说白了,不止自己破坏自己,还使人家有理可讲,仿佛民党中人全是一班捣乱鬼,故意地破坏大局,使人民不能得到一刻安宁。我们一再失策,人家一再宣传,久而久之民心都变了,说民党中没有一个好人,全是些暴烈分子,除去玩手枪扔炸弹之外,便是唱高调骂人。请想人民脑筋中,全印上这种思想,民党还有成功的一天吗?”此时不止曾荷楼平心静气地听畸生演说,连金戈二、田见龙等也在一旁点头叹息,说:“陈先生的话,真可谓一针见血,恰恰说到病源上了。从此以后,我们民党中人,人人要奉为座右铭,才不辜负陈先生这一片苦心呢。”荷楼以极沉毅的态度向畸生说道:“老弟的话真能点醒我半世痴迷,从今以后,我一定要痛改前非。但是我也有一件事,要恳求老弟,但不知你能够允我所求否?”畸生道:“凡是义不容辞而为小弟力量所能及的,无不唯命是从。”荷楼听了伸一伸大拇指道:“好朋友,我佩服你一辈子,以后如再有人说你变节,我先以老拳相敬。”几句话招得大家都笑了。见龙道:“曾二哥这个拳头,大概是专预备打人的。”荷楼道:“你这话说得太俏皮了,我自己早记下了一顿肥打,等什么时候我要发疯,便打个样儿给你们看看。”金戈二早叫厨房预备下晚饭,一定留陈、曾两人吃过晚饭再走。荷楼倒是无可不可,畸生说:“我不同曾二哥,他是野鹤闲云,我身上还背着一份官差,虽说厅里的人看在老项面上,对我优待,但是同时他们拿我又当贼一般地防着。本来这留学的皮是披不得的,只要披上了,仿佛头顶上就刻着革命党三个字,我此时正在设法消除他们的疑虑,岂可再叫他们看出形迹来。你们以后要访我,千万不必到厅里去,最好在星期的晚饭后,到石头胡同翠云小班花芳兰屋里,我一准在那里候着。这是我最机密不过的一个地方,凡厅里边的朋友,没有一人知道我这地方的。”畸生说完了便起身告辞,一直回厅去了。这里荷楼很叹息着说:“我这位师弟胸怀大志,只可惜未能及锋而试,如今将这有用岁月全消磨在花月中,这也是他大大的不幸了。”自己又说起他的亲戚陈克猷,如何胆小怕事,看他住在家里,仿佛藏着私货一般,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田见龙道:“既然这样,你何不搬到我们分部来。我这里有的是房子,这后院三间西厢房已经收拾好了,足够你住的。你今天就搬了来吧。”曾荷楼本来希望搬至此间,只是自己又不好意思先说,如今见龙既慨然相让,他便毫不客气地答应搬来。但是自己不能不回去一趟对妹妹说明,免得她不放心。他回到陈家,却不肯说自己搬到社会团住,只扯了一个谎,说是在街上遇着一个朋友,约他一同到上海去,今天乘夜车便到天津去了。克猷夫妻听他这样说,正中下怀,面子上虽然留了两句,骨子里恨不得他即刻离京,也算免去了一块心腹之患。荷楼略略地收拾收拾,好在他随身除一个衣包一个手提匣之外,并无其余之物。只叫了一部人力车,拉至前门外。到前门外,他又倒了一辆车子,方拉到南横街。从此曾荷楼便在社会团分部住着。
这时候北京城全喧嚷遍了,说今年秋天参、众两院议员合在一起,选举中华民国正式大总统,项子城已经将八百罗汉全都买好,将来选举之时全场议员一致投他的票。这个风声,北京大小各报差不多全登遍了。当时议论纷纷,北京城中仿佛要起什么大变动。尤其是一班侦探全都特别起劲,终日奔走各方,无中生有,对于各党会机关尤其特别注意。就这一个社会团分部,每天早晚,总有几个侦探前来光顾。他们只装作平民模样,前来入党。这种事态蒙过他人的眼目,却绝对蒙不过金戈二的眼目。因为北京城这些当侦探的,不是当年吃仓讹库的一班小军,便是捉督衙门的下级兵士,这些人戈二全认得他们,并且他们多有受过戈二的好处。彼此一见面,戈二便哈哈大笑,说你们诸位,何必多劳这种无谓的精神。我这社会团,既不谈政治,也没有议员,不过打着慈善招牌,专等有钱的老爷们发了慈心,拿出钱来开几座工厂,好收容我们北京无衣无食的同胞,这完全是为穷人想生活之路,并没有劳动你们诸位注意的价值,何必多此一举呢?这些人一见了戈二,便羞愧得无词以答,说:“我们要早知道是二爷组织的机关,便打着叫我们来,我们也不来。从此一传十,十传百,这些位大侦探看在戈二的面上,倒是不常来光顾了,但是戈二的心里,却益发觉着这件事有些不妥。便在夜晚,同田见龙曾荷楼开了一次三人会议。戈二的意思,是愿意请他两人先到津沪暂避一时,仅仅留我一个人在北京,无论对那一方面,全好应付。因为我对于他们这些人,原是不怕的,所怕就是你们在这里。倘然被他们知道了,一定不肯放过。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岂不是对不住朋友。”荷楼不等见龙开口,便先说道:“目前这种情形,我已看得很透彻了。北京这地方,我们万不可以久住,并且我还有很重大的事,非到上海不可。将来这宗事还得借重你们二位,才能成功。但是见龙老弟,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唯有戈二弟台,我自己觉着有点不好开口,如今是忍无可忍了。戈二老弟,如果肯牺牲一切,赞助我们这事成功,愚兄便披肝沥胆,把心腹话说一说,如其不然,这是关系身家性命的事,愚兄也不敢勉强。”
请想金戈二是何等人物,他岂是畏刀避剑怕死贪生之流。如今被荷楼用话一激,他便慨然说道:“曾兄、田弟你们究竟为什么事用着我金戈二?不妨直说。假如是为国家,为人民不要说牺牲一切,便是剑树刀山,前有虎狼,后有鼎镬,我金戈二眨一眨眼,便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若是为个人私事,无关公众,我金戈二并非不讲交友,奈家中上有七旬之母,下无及岁之儿,还不够借交报仇的程度,只有敬谢不敏。小弟这话,全是发于肝胆,并无丝毫粉饰。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旁,请曾兄田弟自管直言,纵然我的力量不及,也决然替党中保守秘密,休想从我口中吐露一字,你二位只管放心。”戈二说到这里,荷楼才要大发议论,忽见一个人掀帘进来,众人举目观看,原来正是陈畸生。大家忙起来让座,畸生才坐下,便叹了一口气。荷楼忙问道:“老弟为什么叹气?莫非又听见什么不痛快的事吗?”畸生道:“好在座中并无外人,全是推心置腹的朋友。我今天不妨放开量说一说,也借此可以宣泄我胸中的闷气。要不然,真要把人给憋死了。”见龙道:“畸生兄,你是最有雅量,可以沉得住气的。何至就憋成这个样儿呢?”畸生用手拍着自己腿叹道:“什么话也不必说了,总怨我们河南,也不知怎样受了天地毒厉之气,竟生了那样一个怪物。如今这怪物的野心一天比一天大,他的行为也就一天比一天凶了。你们不同官场接近,自然不知道内中详情,我是身在局中,而且表面上老做出一个攀龙附凤的样子来,日子一长他们对于我,也倒发生了一点信任心,所有关系一切进行的手续,因为将来有许多地方,还得借重我们督察处的人员,所以事先也不能不同我们商量一番。我便借此把黑幕中的前前后后,探听了一个只字不遗。并且我在会议席上,还发了不少议论,反正是昧着良心,专说那忠于一家一姓的话。老吴自然听着入味,他在背地里,还把我叫上去,说到底你同项大总统又是同乡又是世交,比别人的关系格外密切。将来这些机密动作,非你老哥领着他们去做,别人实在不克担此重任。我面子上只得故作逊谢,说任重才轻恐怕负担不了,不过士为知己者用,此心想报效总统,酬谢总监,石烂海枯是永远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