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了。花叔叔的钱,还不是应当的吗!妞儿!马儿!你们快接过来,谢谢叔叔,不要招叔叔生气。”这两个小孩子,说来也真怪,一听见他娘的吩咐,便毫不客气地伸过小手儿来,把两个金镑拿起,又请了一个安,嘴里还说:“谢谢二叔!”这一来,把见龙招得哈哈大笑,说:“嫂子!您这小姐、少爷,是怎样排练出来的?兄弟自入世以来,也没见过这样可爱的小孩子。”本来妇人心里最疼爱的就是她自己亲生的孩子,她那爱子之心,较比爱丈夫热烈十倍。爱丈夫的心,完全是随着金钱供给为转移,比如丈夫能多挣钱,充量地供给她花,她无论心里怎样,面子上总是服从驯顺,讨你喜欢。倘一旦丈夫挣不来这许多钱,不能充分供给她花,你看吧,她立刻就翻过脸来,不客气地对你吵闹,轻则冷讥热嘲,重则指桑骂柳,必使你无地自容而后快。但是转过脸来,对于她的子女,轻怜蜜爱,仿佛是人世间再也寻不出来的活宝,顶在头上怕歪,放在舌尖怕化,不怕孩子生得怎样丑怪,你也得说一声好美丽的小娃,她听了,便从心里快乐,说你是一位知时达务的好人。假如你要说她孩子一句不好,那可坏了,她简直认为奇耻大辱,不共戴天之仇,直到盖棺论定,还要说你是一个坏种。这就是普通妇人一种牢不可破的心理,假如你要不明白这种心理,你无论走到哪里,也要碰妇人的钉子。尤其妇人喜爱金钱,你要有钱送给她的小孩子,她看了比什么都快乐。田见龙年纪虽小,却是一个极有阅历的人,他自见了郭氏,便注意这两个小儿,既奖之以甘言,又赠之以金镑,郭氏便无可无不可的,把见龙看成自己亲小叔一般。见龙坐了一会儿,仍不见洪升回来,便起身告辞,说:“我还有一点小事,去去就来,大哥回家,请他候一候好了。”郭氏哪里肯放,一定要留他在家里吃晚饭。见龙执意不肯,说:“以后叨扰的时候很多,何在这一时呢!”郭氏领着小孩,亲自送他到门外,又再三嘱咐:“早一点回来,省得你大哥在家里候着着急。”见龙答应着去了。
郭氏进来,仍旧把门关上,才领着孩子进楼房,把两个金镑子诓过来,放在自己腰中,就听得门外咚咚咚地敲门,自己又跑下来开门,原来是丈夫伍洪升,携着田见龙的手,郭氏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叔叔再候两分钟,他就来了,为什么要跑这一趟呢?”洪升同见龙进来,仍旧关上门,一直到楼上坐下。洪升问郭氏道:“怎么冯嫂同小阿三,全不在家?却用你自己开门呢?”郭氏道:“你不要问了,两个人全有事告假走了,我要不开门,岂不把你们墩在门外,要候两个时辰吗?方才叔叔来,就是我一个人伺候,但凡家中多一个人,我也打电话叫你去。何至叫叔叔等得不耐烦呢!”洪升拉着见龙的手死不肯放,不知如何亲热才好。说:“兄弟,你怎么早不来?今天是什么风儿,才把你吹到上海?”见龙遂把自己回广东,组织社会团经过的历史,详详细细对伍洪升说了一遍。洪升跳起来,挑着大拇指,啧啧赞道:“到底是兄弟你,真能轰轰烈烈,做一番大事业!这个社会团将来如果发达了,全国之中,不致再有失业同胞,大家全享着自由幸福,这才不愧中华民国四个字呢!但不知兄弟这次到上海来,是抱着什么宗旨?”见龙道:“小弟在外国时候,就看准了上海这地方是全国的头脑。无论发起什么事业,总是要在这里先立好了基础,然后再推行于各省。自然登高一呼,全国响应,是极容易成功的。所以在广东转了一个圈圈,便同朋友跑到这里来。我这次回广东,一者是看看家乡,二者是访寻几位同志,能够帮我忙的一同到上海来,好把这社会团总部,提前在上海成立,这就是小弟来此的宗旨。不过我对于上海这地方。人地生疏,知道大哥是多年的老上海,一切的事全得要求你帮忙。至于经济问题,兄弟在海外时候,便筹了二三十万,全存在外国银行了,随时可以提用,这个无须哥哥为难。”见龙说到这里,洪升便有些不自在,说:“兄弟你太不实在了!你把哥哥我,看成一个黑眼珠就认得白银子的人,实对你说,咱俩的交情,连性命都过,不要说是银子了。你就是一个钱没有,哥哥磕头化去,也能帮你的忙。何必把钱摆在头里呢?难道说你要不说出这二三十万来,我就不放心你,不肯帮你的忙吗?”见龙听洪升恼了,连忙解释道:“哥哥你千万不要误会,兄弟在你面前卖弄有钱,这实在是开诚布公,要放在旁人,我还不肯说呢!你请想,发起这大的一个党会,要是没有几十万垫款,能够成得了吗?我既然有这一笔钱,我要不对哥哥说,便是瞒心昧己,拿知己朋友,当两旁路人待,这个说得下去吗?”
洪升听他这样一解释,立刻又转怒为喜,说:“兄弟你不要过意,我是一个粗人。我先问你,现在可有什么用我的地方吗?”见龙道:“头一样求大哥的事,便是房子问题。我们既要组织大党,当然局面也不能太难了,这房子总得要够用的。会客厅、办公室全得要宽敞高大,其余各科、各股,办事的机关很多,也得宽绰着一点,不能太狭窄了。大哥意中可有这样适用的房子吗?”洪升大笑道:“真真有福不在忙,无福跑断肠。我前一个月包租过一所大楼房来,通共是六楼六底,另外还有十几间平房,电灯、自来水、汽车房,无不全备。我租过来,原是预备朱都督住的,偏偏他又不到上海来了,我白垫了一个月的租钱二百多块,到如今还没人租,要再垫房租,我真垫不起,难得有老弟这个机会。你要组织党部,我情愿将这所楼房让给你,准保够用的,并且租价也不甚大,每月才二百五十块钱。要放在旁人身上,三百块钱也租不下来。这房子的事,就算定局吧。”见龙再三称谢,说:“难得大哥这样帮忙,房子是不发愁了。不过一切家具设备,也要有人替我办理,小弟对于这些事,样样外行,不但多花钱,而且还布置不好。大哥可有可靠的人,能够帮我忙吗?”洪升想了想,说:“这个不用为难,楼房内原附着有几十件家具,这是可以不用花钱的,我们先借过来用。其余应用的各种东西,我这里有一个朋友可以帮忙,他也是咱们青帮中的老辈,此人他本姓就姓潘,号叫伯泉,也是北京人,从十几岁就来上海,已经三十多年了。先在土庄做生意,很剩几个钱,现在家里闲着无事。回来我给你介绍介绍,你就请他专办党中的庶务,准能井井有条。不但给你省钱,还能叫你满意。”见龙欢喜极了,忙问什么时候可以同他见面,洪升看了看表,说:“快六点了,我们寻个地方去吃晚饭,在饭馆里我给他通一个电话,立刻就来。”说罢立起身来,一同出门,寻了一个北京式的山东饭馆。才一进门,大家便都迎上来,把“二爷”叫得山响。
伍洪升在上海多年,又是现任的巡捕,哪个娱乐场中不认识他?又兼他生来有点侠气,专能济困扶危,帮穷人的忙,对于各买卖家也是公平交易,从不曾占过一个小钱的便宜,因此他在上海滩上人缘最好。无论大小铺户,全恭维一声“伍二爷”,无论买什么东西,全是上赶着给他记账。至于各饭馆中,更不用说了,一见伍二爷同着朋友进来,大家全起立欢迎。跑堂的康小二,连蹿带蹦地在前面引路,让到一间极雅致的小客座中,先沏一壶上好的香片茶,然后请示二爷:“还候什么客不候?”洪升吩咐给潘三爷打一个电话,请他马上就来,康小二笑道:“二爷你说晚了,潘三爷就在我们这里呢!他老人家,昨天又收了一位得意的徒弟,今天在我们这里大请客。你看正楼三间,全叫三爷包去了,一共有二三十位呢!”洪升喜欢得不觉跳起来,拉了见龙的手,说:“我们去吃潘三哥,不必另起炉灶了!”
两人直奔正楼,洪升在前,一掀帘子,便大声叫道:“三哥!你们吃得好快活,怎么连个信儿也不知会兄弟我呢?您又收了高徒,我们也应该贺喜啊!”只见为首坐的一位瘦长身材,两撇燕尾髭须,目光朗朗,十分精神,忙地站起来招呼说:“二弟,今天真是巧遇。你千万不要错怪我,我实在因为你的公事太忙,认个徒弟,这也是极寻常的事,值不得惊动你。你既然来了,我先给你引见引见。这是我新收的徒弟鲁君克明,这是老前辈伍二叔。”鲁克明要行大礼,洪升至再把他拦住了,又指田见龙给大家引见,说:“这是同帮而且同盟的兄弟,他姓田号叫见龙。”又向见龙道:“这位潘三哥,便是方才我对你说的那位老哥哥。”伯泉跑过来,携了见龙的手,说:“我想念老弟,不是一天了。伍二爷没有一天不念叨你的,我们虽然没见过面,却是神交已久。今天难得聚会在一处,这一席酒,便算我给贤弟接风,快请上面坐吧!”在座的二十多位青年,全是伯泉学生,见伯泉这样敬重田见龙,知道是本帮中的老辈,全要向他行大礼。见龙再三谦让,大家恭恭敬敬地向他鞠躬,然后才依次落座。酒席预备得非常丰盛,临时又加入两位贵客,大家兴高采烈,欢呼畅饮。伯泉的酒量本来非常之大,哪知道这位田君,更是一个五斗不乱的焦燧,彼此开了拳战,各不相下。喝了十几斤隔年的花雕,仍自不肯收兵。还是伍洪升出来替他们和解,这才把酒杯放下。大家吃过饭,潘伯泉询问见龙来沪的宗旨,见龙略略说了说,洪升便提到请伯泉帮忙,伯泉满应满许,说:“这个容易,我又是一个闲身子,乐得帮他老弟的忙,况且咱们本帮的弟兄,在上海做事的,就有好几万人,将来党部成立之后,我在外面吆喝一声,至不济也得有八千人入党。只要我们有这一大部分基本党员,将来无论发展什么事,也毫不费力。我同田老弟一见如故,他是一位高明而又爽朗的人,同我的性情最为相近,我一定帮他忙直帮到底。”见龙也深喜伯泉的为人,又老成,又爽快,如今又听他剖肝沥胆地要下全力帮自己的忙,更格外表示亲近。
果然第二天洪升同伯泉领着见龙,先看好了房子,然后由伯泉采买家具,不到一星期工夫,已经布置得妥妥帖帖。见龙领着本党十几位同志,全迁到新房子里。叶树芬同李芳园,全是女秘书,当然各人占一间屋子。洪化虎是以领袖自居的,他一个人便占了两间屋,一间是他的住房,一间是办公室。见龙专心致志,就在发展党务,并不注意于个人排场,所以他反倒在楼下一间小屋子里居住。自从党部开幕之后,尚未十天,入党的人,已经有六七千之数。洪化虎同见龙合作,他本不是推心置腹,他是知道见龙手中有几十万块钱,他想利用见龙,谋取社会团领袖的地位,只要能把这总部部长的地位取到手中,便可完全把经济权取过来,由他自由支配。他有这几十万块钱,再去发展别的事业,这社会团总部,不过就看成一个过渡机关,这是他的阴谋。田见龙哪里晓得,见龙还认他为生平第一知己呢!自从总部成立之后,不到十天,便有六七千人入党。在见龙看着,固然非常高兴,但是洪化虎却不免心中打鼓。他在暗中调查,知道这些入党的人,多半是帮会中有名人物,由潘伯泉、伍洪升两个人介绍来的,全都同见龙有密切关系。将来选举总部正部长时,我的势力如何能抵得过他?这个部长地位若被他取得,我的心血,岂不是白用了?我必须也造成一部分势力,将来好同他竞争。但是我这一部分势力,却向何方去寻呢?自己因此很是为难。一个人闷闷不乐,便到大街去散逛,走到四马路上,一个人踽踽凉凉毫无意味,想要寻一座小饭馆以酒浇愁,好消磨这半日光阴。正在举目向前观看之际,忽然有人拍他肩头,还叫着他的号,说:“化虎!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去访我?”洪化虎忙回头看,不觉失声大笑道:“文四哥!你怎么会到了上海?你到底住在哪里?小弟连影儿全不知道,怎能怨我不去访你呢?”原来那一位便是上文说的文熊渭。他同洪化虎是同学,如今不期而遇,见着化虎。化虎说这里不是讲话之所,我们到茶楼坐一坐。好在茶楼不甚远,几步便是青莲阁,寻了一间雅座,叫茶博士沏了两碗龙井茶。化虎先问他:“你回国之后发起了什么事业?怎么不在家乡,却跑到上海来?”熊渭叹了一口气,说:“老弟不要问了!说起来真叫人伤心。我自从前年回国,本省长官要送我北京去殿试,我想凭什么以汉族好男儿却给满清当奴隶?因此便拒绝了他们的美意,情愿在本县办一点教育,培植培植家乡的人才。哪知这一来,却招了地方长官之忌,他们便认定了我是革命党。平常日子,便派许多侦探捕役围住我的门口,每逢出来,无论到什么地方去,前前后后,总有十几名护卫,不离左右,净这样闹了一年多。幸而没叫他们得着把柄,但是这种罪,也就够受的了。去年武汉起义,我得着这个消息,便偷偷地跑到省城,在暗中策划独立的事,很替党中帮了不少忙,后来居然成功了,我便在都督署里,充当秘书。今年举行参议院选举,他们又举我为议员,我本应当早到北京,因为在上海有一点事,便耽搁住了。却没想到在这里同老弟会面。你是几时来的?是一个人,还是同着朋友呢?”化虎把自己经过,也对熊渭说了,又极力铺张,这个社会团是他怎样经营发起,所有团内的章程规则,全是他一手拟成的。又从怀中取出来给熊渭看,熊渭看了,击节称叹,说宗旨怎样正大,思想怎样完密,错非是你,决然没有这样手笔。化虎见把熊渭蒙住了,自己暗中打算,我若把他拉进党来,他是现任的参议院议员,他一个人的身价便可抵他五六千,而且将来选举部长之时,我们是同学,他一定向着我。这个部长,便不会叫见龙夺去了。想到这里,便用话试探熊渭,说:“大哥既然赞成我们这社会团,一定可望发达了!我想将来党部成立之时,就请大哥担任正部长一席,你的学问资望,全可以镇得住,但不知大哥肯俯就否?”文熊渭也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哪里识得化虎的阴谋,还认着他是出于诚心,要推戴自己呢!忙的摆手摇头。说:“那可使不得,老弟一个人,费了若干心血,绞了无数脑汁,好容易才把本团的基础培植起来,我却坐享其成,来当现成的部长,这个如何使得!你如果不弃嫌,我可以加入你们贵团,做党员的一分子。遇着机会,我替你们出点力,这是我开诚布公的志愿。至于总部正部长一席,除去老弟之外,再也想不出第二个适当人来了。将来你就毅然决然地担在肩上,不必游移。我一定竭力之所至,帮你的忙。将来到了北京,我们参议院中同人,我还可以拉他们入党。目前总部既然成立了,各地分部,也不可以再缓,你及早选派一位有胆量有魄力而且长于交际、善于辞令的,叫他做游行部长,先到北方各地,把分部成立起来。然后此呼彼应,自然如身臂相使,我们这个社会团,就不愁不能发达了。”化虎鼓掌赞成,说:“大哥眼光远大,您所说的,全是彻底根本之论,我一定照此进行。”
两人又谈了一刻,便在楼上要了两份西餐,吃完之后,化虎回总部去,文熊渭也跟着他同来。此时田见龙正在办公室中翻阅入党的册子,忽见熊渭掀帘进来,两个人彼此一对眼光,见龙便抢过去,拉了熊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