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论?我这副麻雀牌与众不同,不信请你们诸位看!”说着已经打开,倒在桌上。拿电灯一照,如银赛雪,耀眼争光,大家拿起来看,并不是骨头镶竹的,是整块象牙刻的,但是比象牙更白更润,一百多张,颜色一律,连一个黄丝黑点也看不出来。文焕道:“果然是宝贝!我生平所见的麻雀牌,从没有这样精致的。这到底是象牙不是象牙,我真不敢硬下断语!”鹤庚道:“绝不是象牙!但也不是东洋的化学象牙,它没有这样细润。这恐怕不是国产吧!”华亭道:“到底是鹤庚兄,真有眼力。实对诸位说,这是美国出品。我们的麻雀学近年在美国风行一时,他们嫌我们的牌制造不精,因此用化学仿造,这便是最新的出品。麻雀之外,还有骨牌,我每样买了一副,随身带着,偶尔同朋友消遣,拿起这种牌来,真能提人审美的精神。你们看这盒儿里边,还套着一个小盒,小盒便是装骨牌的所在。”说着便将小盒抽出来,果然里面藏着三十二张骨牌,尺寸很小,牌板却很厚,玲珑小巧,比那一副麻雀牌,做得尤其精致。文焕此时已抽足了大烟,拿起骨牌来,仔细端详,见三十二张,白润晶莹,并无一点差色,说:“有这样的好牌,可惜没有赌家,未免辜负这美丽赌具了。”鹤庚道:“文焕兄豪兴不浅,你果然有意消遣,兄弟可以奉陪。”裴、钟两人,也跟着凑趣,说难得大家聚会到一处,正好借华亭兄这两宗宝贝,消磨长夜。华亭也笑了,说:“活该我这两副牌,今天要发利市,我也不做奢想,自能把牌价赢回来,就于愿已足。我这两副牌,一百多块呢!”子英道:“你赢不了人家,还不连牌都输出去吗?”鸿庆道:“咱们说正经的,是怎样赌法?”华亭道:“我做庄,咱们押十方牌九,你们赞成不赞成?”大家异口同音,全说赞成。吕升见主人开赌,立刻高兴起来,将桌子座位俱都摆好,将电灯也拉过来,拴上。华亭居中坐定,四个人在三面围着,全掏出整卷的票子来,争先押注。头一条庄家便输了一个通关,文焕非常高兴,便放心大胆地多押,又加上软统硬统,一方下来,居然赢了二三十块。哪知道后来一方不如一方,等十方押完了,文焕输了一百四十多块。裴、钟两人,每人也输了几十块,只有庄家同鹤庚两门赢。文焕不服气,又续了十方,仍然是输,四百八十元,已经去了一半。此时天已交四鼓,不能进城回家了,只好在这里休息。
第二天同裴、钟两人到国务院去上班。晚上下班,也不曾回家,仍然出城去赌,一连三夜,不但两个月薪水输光,还欠了一百多元赌账。自己越想越堵心,又过了两天,向印铸局会计科预先支了二百元,心里计算:押牌九手气不好,今天夜里约他们搓麻将,我对于此道倒是有几分把握。向裴、钟一说,两人极力赞成,说:“这两天鹤庚、华亭赢我们的钱,实在不少了,我们三人,也得设法捞一捞。你的麻将是国手,我们也能支持一气,今天咱们破出一夜工夫,至不济也能把输出去的捞回一半来。”文焕听了又高兴起来,当晚又不曾回家,正是智珠同她父亲怄气的这一天,文焕在张宅又搓了一夜麻将,二百元又输光了。早晨洗洗脸,又同裴、钟去上班,才到国务院的门前,就见炸弹站在那里,仰头了望,看见文焕回来,也不等他车子停住,便一直迎上去,高声喊道:“姑老爷站住!家里出了大事,快等你回去呢!”文焕吓了一愣,从车上跳下来,忙问炸弹:“什么事这样惊慌?”炸弹满面泪痕,几乎要哭出来,说:“姑老爷你不用打听了,到家里自然知道,快走吧!”
文焕当着裴、钟两人,也不便再打听,仍然乘坐这辆车子,一直拉到东四牌楼。进了自己的家,就听里面哭声震耳,是一男一女的声音,文焕此时心绪已乱,三步并两步,一直跑进上房,左脚才跨进了屋门,便“哎呀”一声,几乎仰面朝天栽倒在地下。原来房梁上挂着一个女人,正是他的夫人智珠。辘轳炮同飞行船,一边站着一个,放声大哭,手枪却直着眼在一旁坐着,一见文焕回来,便喊道:“好啦!好啦!姑老爷回来了!”那两人也止住悲声,文焕跑过来,抱着智珠尸首,将她卸下来,紧紧地搂住,号啕大哭。三人在一旁劝他,说:“人死不能复生,姑老爷赶紧办理后事要紧。”文焕止住哭,问三人:“小姐倒是因为什么自寻短见?”辘轳炮把昨天同汉火怄气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文焕跳起来说:“这还了得!他做父亲的,威逼人命,也一样得给抵偿!老头子为什么不过来?”手枪道:“还提他呢!小姐死了,我们告诉他,他说死得好,早就该死。等她女婿回来,买棺材一埋就完了,问我做什么呢?姑老爷您听,这人的心,只怕比铁还硬,何必再跟他怄气呢?您看着该怎样办,就怎样办好了。”
文焕又是生气,又是痛心,又是为难,自己手中没有一个钱,拿什么办丧事?衣衾棺椁,至不济也得四五百元,向哪里借去呢?没有法子,只可硬着头皮,还得找老丈人。跑至前厅,见汉火躺在床上,拿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仿佛没有这件事似的。文焕本想发作,及到面前,为汉火威严所慑,又不敢开口了。蹑足潜踪,在汉火床前,低声说道:“您的小姐故去了,我没有钱发丧,你拿出一千八百来,咱们先把事情办了要紧。”汉火一仰头,看见文焕,便厉声道:“你来了好!你女人偷了我一两千块,你就如数地还我吧!反倒向我要钱发丧,你们真成强盗了!”文焕被他迎头一拍,更有点胆怯了,迟迟疑疑地说:“我身上一个钱也没有,难道还叫她暴尸露骨吗?”汉火眉头一皱,忽然计上心来,随吩咐手枪:“快去把房东请来,我有要事同他商量。”
手枪去了不大工夫,把福绵陪来。福绵此时才起来,还不知臧宅出了逆事,自己认着是汉火给他房租,再不然也许是要搬家,乐得把这个黏糕,早早送走,因此兴兴头头地,随手枪来至前厅。才一进屋门就见汉火倏地从床上坐起来,向福绵厉声说道:“你来了很好,我且问你,你这房子犯五鬼,为什么不先告诉我?眼睁睁我的大小姐死了,我就是朝你房东要命!你不给我小姐抵偿,我只有送你到警察厅,先押起来,随后打这一场人命官司。”福绵瞪着眼,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文焕一看这情形,也明白他老丈人的用意了,立刻瞪起眼来,拉着福绵要拼命。说:“出赁这犯五鬼的房子,害死了我的夫人,咱们非拼命不可!”又拉福绵到上房去看,把福绵吓得手足无措,后来还是手枪、炸弹,帮着给疏通,说:“福少爷,你认倒霉吧!快快把衣衾棺椁备齐了,有什么话,再慢慢说。要不然,臧大人把你送到警察厅去,岂不是自寻苦恼?”福绵委屈得几乎要放声大哭,说:“我们好好的房子,被你们寻死上吊,硬给脏了,反倒倒打一耙,派我们预备衣衾棺椁,世界上哪有这样不讲理的?”炸弹道:“您想开一些吧!凭你这份家私,要同革命党打起官司来,还不得家产尽绝吗?您预备一份衣衾棺椁,不过花掉几百块钱,先赚一个平安无事,要我看,是再便宜不过了,还抱委屈呢!”福绵被迫无法,只得陪着文焕去买衣衾棺椁,好在东四牌楼有的是估衣铺、木厂子,连杠房全现成。文焕挑了一身上好的衣衾,共用一百六十元,又到木厂子,买了一口杉木十三元的棺材,整整三百块。好在各铺家都认得福少爷,写在他的账上。文焕回来,立刻装殓好了,依着他的意思,还想接三念经放焰口,汉火大为反对,立逼着当日抬出掩埋。翁婿两人争了半天,高低还是依着汉火的意思,即日抬往浙江义地掩埋。杠房也是福绵给找的,算是房东做了承重的孝子。他一肚皮委屈,所以寻徐灵光发泄。
再说唐文焕等把夫人葬埋之后,自己痛定思痛,人也死了,洋钱也光了,汉火因为女儿已死,驱逐他不许同居,并且还给国务院去了一封信,说文焕狂嫖滥赌,品行不端,已与他断绝翁婿关系,请国务院即日停他的职。赵总理本为冲着汉火的面子才置文焕这项差使,今见汉火来信,乐得顺水推舟。即日下令,将唐文焕免职。会计科因为他预支了二百元,如今他既免职,这笔钱却向何处去要,立刻寻到门上来,向文焕催讨,文焕这才知道自己的差事丢了,心中又加了一层难过,只得先用好话,将会计科长搪走。自己越想越没有活路,有意回南,连盘缠也没地方去借,汉火家里,又不容他居住,一个人走出来,信步出了前门,默默计算,今天晚饭,就没有地方去吃,更不要说是住处了。左思右想,毫无生路,不觉心里一发狠,说我也随智珠到地下去吧!但是怎样死法一时还游移不定,投河觅井,在北京众目之下,不易实行。正在思索着,忽听车站上汽笛的声音,他灵机一动,说我何不躺在枕木上,火车一过,立刻轧为裔粉,连痛苦也不觉得便死了,这真是解脱的第一妙法。想到这里,便直奔车站来,在月台上来回地走着,铁路警察还认着他是乘车的呢,倒也不甚注意。少时天津的快车开到了,警察用指挥棍指挥月台的人向后站立,这是照例的文章,哪知文焕偏偏站在石头阶上岿然不动,警察见他衣服华丽,像一个上等社会人,也不敢十分驱逐他,只说:“先生向后站,眼看车已开进站来了。”文焕忽然向下一跳,倒身躺在枕木上等死,这一来可把站上的乘客全吓坏,大家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声:“救人!”这位铁路警察从前是善扑营的扑户,身手非常矫捷,在这一刹那间,扔了指挥棍,跳下月台,提起文焕来,一跃而上。火车已经开到眼前,站上同车上的人,又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声:“好!”此时文焕已经闭过气去,警察抓了四名苦力,把他抬到下处。
站外的保安警察,听说站上出了乱子,有寻死的人,便也跑进来打听。铁路警察的头目,已经把文焕唤醒,问他因为什么寻死,他也不肯说。恰好保安警察来了,说:“我们把他救起,以后的事,我们也不便追问,请你把他送到警察厅去!请吴总监问一问他,我们就不管了。至于救他的铁路警察,名叫祥禄,也随你到厅,好备总监询问。”那保安警察,本是外右一区的巡长,名叫米得功,他平素就专好贪功多事,如今遇着这种事,怎肯放过?便雇了一辆车子拉着唐文焕,自己同祥禄在步下随行,一直送往警察厅。好在警察厅就是从前吏部衙门改造,一进前门不远就到了。他们先到行政处挂号,又托值日的外勤,上去给回,此时天已到掌灯时分了,外勤很不耐烦地对米得功说:“这是什么要紧的案子?也值得送到厅里来!你们区长,随便处分处分就好了,不用麻烦总监吧!”米得功赔着小心说:“外勤的老爷们,不要生气。要但凡区里能完了的,谁也不乐意向厅里送。因为这个寻死的人身份很大,他是东三省宣慰使臧大人的姑爷,国务院印铸局的头等佥事,我们区官,怎能处分得了?对不起,只好请老爷们上去回一声吧!”外勤皱眉道:“你哪里知道,总监到公府去,还不曾回来呢!是大总统亲自用电话招呼去的,听说有很紧要的公事,回来还要坐堂问案呢!我上哪儿给你回去?你一定麻烦总监,只好暂在厅里候一候吧!”米得功无法,只好在外勤的屋里等候。
原来警察总监吴必翔,在这一天下午正在办公室中阅看文卷,忽然电铃一响,他忙自己去接,原来是公府传宣处,说:“你是吴总监吗?”必翔忙应了一个“是”字,里面又接着说:“大总统叫你即刻到府里来,有要事面谈!”必翔连声答应,说:“我马上就去!”放下耳机,立时喊套车,即刻到总统府。先来传宣处挂了号,然后由传宣官领他去见总统。项子城正同执法处处长云雷谈话呢,一见必翔进来,笑道:“好了!你两人商议商议吧!”必翔在下首坐下,用眼看着云雷,云雷道:“方才总统叫你我二人商议怎么处置宗社党首领联星。这案子原是贵厅办的,现在还押在厅里,听说口供也由阁下取齐了。到底对于他这个人,是怎么办法,总统叫我们斟酌,我是毫无成见的,故此请你来决定一下子。”吴必翔心里说:云处长真滑,死活要从我嘴里取供,我又何犯上做恶人呢?随笑道:“兄弟心里也没有什么成见,我想这案情关系重大,还是请总统指示,我们遵谕而行,不知处长以为何如?”云雷道:“你说得很是。就求总统明示吧!”项子城道:“要论联星,在暗中组织机关,想要兴复满清,推翻民国,实在是罪在不赦!”才说到这里,云雷便插言道:“既然总统看他罪在不赦,便由职处提去枪毙就完了!”项子城却微微摇头,说:“此事尚当别论。我以为联星这样人,在他们满族中,真不愧为铁中铮铮、佣中佼佼的,本大总统很爱惜他。但能设法保全,总是保全他的性命。他原是禁卫军的人,如果能诚心悔过,我想把他调到拱卫军中,予以营长位置,这原是破格成全。你两人务必要仰体我的意思,用好言开劝,使他去逆效顺,这也是一件好事。”吴必翔同云雷诺诺连声,说:“大总统如此爱才,我们必当竭力开劝,使他感恩图报。”必翔又单独回话,说:“联星这个人,性情执拗,在厅里司法科也曾讯问他好几次,他始终没有一点悔过的口气。倘然职厅劝他不能发生效力,是再向总统回呢?还是交云处长自由处置呢?”项子城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值不得再来回。他如果不服从,便移交执法处依法办理好了。”两人得了总统的吩示,也不便久坐,即刻告辞出府,各回各的衙门。
必翔来到自己办公室中,便传谕司法科:“今天坐夜堂,提讯联星。”该科赶紧预备一切。铁金声遵谕,把人卷俱都备齐,专候总监自己升堂讯问。正在此时,值日的外勤上来回话,把唐文焕寻死的事略略回了一遍,必翔皱眉道:“这是哪里来的晦气!上回他老丈人装疯,闹了个乌烟瘴气,累我不知跑了多少路,如今他又闹这种把戏,这真是成心同我开玩笑了!我此时哪有工夫去问他?你们既说他因为丢了差事没有钱回南,这样吧,我拿出五十块钱来,就派你把他押到天津,替他订一张上海船票,下余的钱也给他。他既坐船回南,再死再活,我们就满不管了。”说罢提笔写了一张五十元支票,交给外勤到账房去领。外勤乐得借现成盘缠逛一趟天津。文焕借此回南,总算不幸之幸,我们暂且按下他不提。
再说司法科预备好了,上来回话,必翔出离办公室,升了公座,拿起笔来一点,下面喊一声:“带联星!”两个警察把联星扶上来,必翔吩咐:在公案前设一个座儿,请他坐下。然后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就叫联星吗?”联星高声答道:“在下就是联星。所有口供,我都画过了,不知总监又叫我还有什么话问。”必翔道:“联先生,我看你实在是一位奇男子大丈夫,我从心里佩服你,因此把你请上堂来,我们仔细地谈一谈。你不要错会意,以为我是想诓你的供,我纯是一种善意,也很希望你能开诚布公地同我谈一谈。”联星听必翔说完了,很恭敬地答道:“总监爱惜我这番意思,我当然没齿不忘,便是死后,也要认你为知己。不过我是将死的人,并没有什么可谈,总监真爱惜我,请在处决我的那一天,把我老母兄弟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