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落一个普通党员,如今只走这一条路,顶多不过花个一万八千的,不但捐一个党员,还能捐一个公民党顾问的资格。以后无论是谁,也休想再敲你家的竹杠,这真是再便宜不过的事。”到此图穷匕见,居然提出金钱问题来,拉七不免有点变貌变色地说:“纯先生,怎么入党还得花钱吗?”卓先笑道:“这个是自然。凭七爷这样聪明人,你想一想,如果党中不要钱,全国几十个支部,几千个分部,全支着偌大架子,开开门偌大挑费,却向什么地方去筹呢?难道办党的先生们,还肯自己掏腰包吗?当然得由党员大家担负。谁的身份大,家当多,便多捐一点;身份小的,自然也不能勉强。听说宝书方的入党费是两万呢?七爷的身份,当然在宝书方之上了,你要不走捷径,直接入党,至少还不得捐你五万元吗?”拉七被卓先这一套话给圈住了,如何能够摆脱得了!再说她心中也实在害怕,乐得拿出一万八千的,买一个平安,可以关上门过踏实日子,也不能说不值,便慨然允许,肯出一万块钱。但是追问这一万块钱究竟花在什么人身上,卓先低声对她说了几句,拉七认为满意。这件事已经完全成功,卓先便又跑到瑞方的宅里,去寻瑞方的儿子瑞琦。也用的是同一手段,居然把他给哄信了,应许他一名干事,又诈得七千元。然后才到党部同柏玉环会面,说明了拉是一万元,买一个党员兼顾问;瑞琦是五千元,买一个党员兼干事,一共是一万五千元。柏玉环非常欢喜,立时便同田通说知,田通此时因为运动议员,正在如饥如渴之时,得了这一万五千元,真如枯苗得雨,把从前对卓先的恶感,一笔勾销,即刻应许派卓先为本党中交际股主任干事。卓先借这个题目,名利双收,自然是非常快活。暂且先不管他。
如今单说田通有了这一笔天外飞来的运动费,便放开手预备买票当选,好做这一次新国会的议员。偏偏他下手的时候太晚了,众议院的议员已经全数发表,甚至连青海、西藏几处特别边远区,也被几个有钱的政客冒名买去了,自己只得向参议院一途用力。本来这时候的选举,虽然也仗着金钱势力,到底表面上无论如何总要分一个票数多寡,结果就不能不拼命买票了。因此初选当选人,凡没有复选当选希望的,哪一个不把这张票看成奇货可居?本来初选时候,全是由各党指定,开好了单子,送交各县分部,某县有多少选民,初选当选人一共可以出多少个,某党共有多少选权,全都预算好了,领出票来,不过照指定的人名,分配着一填,这公事就算办竣了。各党的初选人要按照党规,本应当投党中指定的某人,好叫他当选,但是到了复选之时,却多半变了卦,全想拿这一张票换几个大银圆。真照着党中指定人投票的,连十分之一也没有,这时候就看个人的运动力了。有那善运动肯出钱的,不怕是党中不曾指定,也依然可以当选。要是不善运动不肯出钱,纵然指定,也依然无效。当这纷纷竞争时代,一班官迷先生哪个不想弄一个议员当当!本来国会议员是做官的捷径,只要当选,能够出席,拿出全副的精神气力来,在议场上大声疾呼,拼命地一捣乱,政府自然就得想法子,大大地放他一个官儿,调虎离山,省得他事事作梗。纵然不给他官做,将来的希望也很多,选总统卖票,是头一笔大收益,其次如国务总理、各部总长,都要经议院通过,投哪一个人的票,多少也得沾光,种种的好生意全看开市后的手腕何如。请想哪一班官僚政客怎能够看着不红眼?真有典房子卖地预算买票当议员的。在民党中的政客,一方面党中接济,一方面自己也有手段能敲,倒还不感觉十分痛苦。最可怜的是官党中的人,他们多半是前清的旧官僚,而且又是极清苦的京官,虽然在宦途多年,却并不曾捞摸着一个钱。如今清室已倒,他们做官的命运也就从此告终。然而前途茫茫,果真要从此不做官,不但家里的日子不能支持,而且乡村中小米粥咸菜的生活,也着实过不惯。如今见了这选举议员的机会,焉肯轻轻放过!因此不怕牺牲一切如中疯狂似的拼着性命去运动。结果能够当选的,总算目的达到,还不枉费了许多心血,花掉许多金钱。最难过是有一种花钱甚多,又不是己身的钱,多半是向亲友挪借,或典房卖地出着好几分的高息,辗转而来之钱,实指望一鸣惊人,当选为国会议员,将来不但本利清偿,还可以升官发财,名利双收。哪知临时竟自发生了变化,议员被他人夺去,自己仅仅落了一个候补者,既无面目见亲友,而且产业精光,债权压迫,急气攻心,一病不起,这样的结果,也着实看着可怜。作小说的一支笔,也叙述不了许多,如今只举出一个例来,其余也就可以想见了。
却说京东某县,有一位王翰林家,主人名叫王者基,字大田。少年科甲,在二十七岁上便点了翰林,下科散馆时,又蒙留馆改授编修,真是春风得意,指日便可以飞黄腾达,稳步云霄。偏偏经了一次庚子之乱,两宫西狩,后来科举永停,翰林也失了出路。在光绪末年,翰林院虽然仍存在一种名义,究其实同作废的衙门也差不多,除去在南书房行走的,尚有差事可当,其余都成闲员了。有那手腕灵敏善于运动的,便放在外省,去做提学使,但是这种提学使,可着全国,才不过二十来个缺,翰林院中的职员,却不下六七百个,哪里有许多提学使给他们做呢!只好在北京支着一个空架子,甚至在哪个府门里就上一个教读的馆,那还强似闲着呢!王者基也是此中的一分子,幸而他家里还有几百亩地,每年至少得典卖四五十亩,十来年工夫,已经就到水尽山穷了。偏偏又赶上满清倒灶,民国开基,翰林院的衙门算是根本废掉,他老先生只好仍在北京住着,等机会。可巧赶上选举国会议员,他以为这是机会来到了,在县里运动了一个初选当选,这原是不费力的事,因为他是本县的大绅士,所有他们那一个区里的乡村,当然全投他的票,他连一个铜子也不曾花掉,便巍巍然做了初选当选人。他此时心花怒放,以为国会议员是稳坐可以当上了,更兼他的大舅子、小舅子,全在本县当着什么教育局长、学校教员,在绅士中,也很占一部分势力。他们本身,全是初选当选,将来有三张舅子票做基本,再由大、小舅子四外一拉拢,还有做不到的事吗?他的大舅子叫唐仁,倒是一个很规矩的读书人,只是脑筋过于顽固,又自以为学贯天人,对于本县的新旧学者一律看不起。其实他不过是一位八股先生,除去八股试帖高头讲章之外,任什么也不懂。他的小舅子唐义、唐智,一个是小官僚,一个是大讼棍,表面上看着,倒是非常漂亮,不过这两位非钱不得。就是给亲爹办事,也得先把价钱讲好,不要说是姐丈了。王者基原意还想一个钱不花,先同唐仁商量,唐仁是满应满许,说:“这个你只管放心,我们弟兄三个的票是没得说了,其余凭咱们弟兄的势力面子,派他投谁,他就得投谁。这是给他脸,将来当选之后,高兴请他们吃一顿饭,不高兴连饭都不必请,谁还敢说什么?”王者基听唐仁这样说,胆子益发壮起来。哪知一见唐义,口气又变了,唐义皱着眉说:“姐丈,你怎样单信我哥哥的话呢?他是有名的书呆子,人情世故,一概不懂。他的票固然可以投姐丈你,人家为什么许的呢?凭你一个穷翰林,有什么势力可以唬人?至于面子,更提不到了。自从你做京官,乡里间的婚丧大事哪一家你应酬过?我哥哥尤其是不理凡人,如今忽然要同人讲面子,还不是自找钉子碰吗?再说复选之期已近,市面上已经有了票盘子,要在这时候买预约券,顶多一张票不过一百几十块钱,要等到临时现抓,只怕二百、三百,亦买不到手。听说咱们乡区的三十几张票,已经卖出一半去了,你纵然这时下手,还怕不够额数,得从外县去搜罗,何况直挺脖子等着,将来要不失败,我把眼睛剜给你,算我见事不真!你不要净上我哥哥的当了。”
这一席话,把王者基说了一个毛骨悚然,低下头仔细一斟酌,果然唐义话有理,自己已经有点落后了,要再傻等着,只怕将来是竹篮打水落一场空。说不得只好忍肚痛花钱,早早下手买票。但是他手中又没有现款,而且那一班初选当选人,平日又没有拉拢,因为他在乡里间,老端着大翰林的架子,除去本村及左近从前同他有一点亲戚或同学关系的,再连一个朋友也寻不出来了。就是有钱,寻不着一个跑合的人,也买不到手啊!他只好托他内弟唐义、唐智替他张罗,两个人倒是说得很好,跑腿费话,卖多大气力,用不着你酬劳,只是票价,可得现钱不赊,我两个人的应酬费,得出在你的身上。王者基全都答应了,一面又卖地,也托他内弟给找主儿。八十五亩好民地,要按市价,足值五十两银子一亩。如今因为急于出售,又加上唐义、唐智要从中吃个钱,可怜四十块钱一亩,就写了杜绝字,完全归人家管业了,通共得了三千多块钱。唐义、唐智撒开了一拉拢,价值多少不一,至少也要一百元起码,通共买了二十二张票,连唐氏兄弟合计二十五张,可怜这三千多块钱,已经花掉十分之九。下剩了三百多块钱,还得留作在京的花费应酬。据唐义说,还得再买一两张,才能有十分把握,这二十五张,不过也只有七八分。唐仁却不以为然,他说钱花得太冤枉,将来票不足数,你们看我出去一招呼,三张五张票,犹如探囊取物。不用说旁人,只我的几个学生,我叫他们投谁,他们敢不投吗?大家也不敢和他争执,他既应许起来,乐得拿下余的这几个钱,在京里吃饭馆听戏,不更开心吗?
王者基带着二十二张初选执照,来到北京,终日好像驾云一般,无论见了谁,张口第一句,就是:“我已经当选了!并且还应许我进了议院。一定想法子,各科里的科长、科员,我一定要荐进几个去。将来我要外放道尹,你们还能跟到外省去,乘机会捞摸几个钱。”他只顾这样一吹嘘,立刻门庭如市,王翰林的住宅,也不似从前那样冷落了。转眼已经快到了投票之期,京兆一区,当然是在北京投票。至于投票的地点,多数主张在参议院旧址,因为地方宽大,把票箱放在议场上,无论来多少人,也可以容得开。此时公民党与共和党,彼此摩拳擦掌,专预备决一死战,王者基当然是在共和党了。偏偏他那县中,公民党的初选票却占多数,尤其是公民党的领袖,恰是王者基父亲的学生,彼此同门兄弟,这位先生姓苏名子眉,也是一个好出风头的秀才,平日同王者基就有点嫌隙。他说:“王者基点了翰林,就敢看不起人,其实讲写讲作,他哪样赶得上我!不过侥幸走时运罢了!”这次他做了公民党的领袖,目的就在推倒王者基,自己当选为国会议员,也可以出一出这十几年的闷气。这个风声传到王者基耳中,他心里很害怕,同三位舅爷商量,唐义、唐智两个人,倒是主张联络,先请他吃饭,再动以同门兄弟之情,无论如何,请他帮忙,最好是两个人全都当选,谁的票有富余,可以让给谁一张两张的。如此办理,于咱们这一面有益无损,因为知道他的票是能超过当选数的为什么不拉拢他呢?唐仁却不以为然,说:“凭苏子眉哪配当选,别听他瞎吹啦!他不过借此为由想敲我们几顿吃,偏不请他!倒看他怎样当选,倒看他有什么法子能够打消我们的议员。”这几句话,正说到王者基的心坎上。因为他也在恨苏子眉,并且认定了子眉决然不会当选。哪知到了投票这一天,竟自出他意料之外,王者基的二十五张票,倒是全投进去了,但是总起全数来算,非二十七张票不能当选。苏子眉不多不少恰恰足了二十七张,王者基却缺少两张。当时在投票场上,这种情形已经同公开差不多了。王者基急得在场上乱蹦乱跳,拉着唐仁抱怨道:“那不是你?应许找你的学生,一准投我,如今在哪儿呢?”唐仁的脾气,向来是有不是不许人说的,他如何受得了王者基的责备,当时拉着王者基的手,说:“你同我来,我准有两张票给你。”王者基直着眼睛,便要随他同去,却被唐智用手一挡,说:“您二位先慢点走,眼前距投票的法定钟点,只剩两小时了,要准能手到拿来,固然是误不了,倘然要得费话,可千万别去。这正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哥哥您要没有十分把握,将来担得起这个不是吗?”在唐智这原是一种好意,哪知反把唐仁招翻了,立刻拿出老大哥的身份来瞪眼喊道:“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把握?你敢说这样话,便是目无长兄,论理应当拉你到祖宗坟前打你一百戒尺,才足以伸家法。只可惜这参议院中没有祖坟,便宜了你这无父无兄的败类。等将来选举过了,再同你算账!”说罢拉着王者基,仍然向外飞跑。把唐智气得白瞪着眼,只是跺脚,唐义说:“你先在这里候着,我随他们走一趟,到了不可赳赳开交时,也好有个下台的阶儿。”说罢便也如飞地随在二人后边,出了参议院,跳上车子,直拉到前门外粮食店万顺店里。
原来万顺店里,住着两三个初选当选人,这三个人中,倒有两个是唐仁的学生,一个叫张大镛,一个叫赵智雄。在十几岁的时候,全从唐仁念过书,后来出考进学,却不在唐仁手中,不过有一种业师的名义罢了。他两人卖票的目的,倒是注重在王者基身上,并且暗中有人向他传过消息,说:“王者基票不足数,你们的票,千万不必急卖,等到投票那天,自然有人寻到你们上来,那时候你要多少,他得给你多少,一定能够利市三倍。”两人心里有底,因此迟迟不卖,并且把这个消息又转告他一个朋友,名叫葛长春的,此人也是待价而沽的一个初选当选人,所以听了张、赵两人的话,也取一致步调。按住了自己的票,不肯贱价出售,结果却真被他等上了。当唐仁同王者基走进他们的住室之时,张大镛满面赔笑地迎出来,朝着唐仁作了一个九十度折角的大揖,又柔和又响亮地招呼了一声:“老师!”紧跟着赵智雄也这样如法办理。在唐仁见了这种情形心里非常高兴,便毫不客气地向二人说:“你两个的票,到现在还不曾投,一定是因为上次我来访你们不曾遇着,你们没听见我的吩咐,不敢胡乱投,如今可有了机会了。你们就投我的亲戚王者基的好啦!将来他做了议员,与你们脸上也有光彩。”张大镛心里说:他真会说风凉话儿,我们放着大洋钱不要,要光彩做什么?也罢,先拿这老古董开一开心。随满脸做出极郑重而又愁苦的样子来,说:“老师的吩咐,我们只有遵命。不过学生们尚有一种下情,不能不向老师告禀。当日初选之时,我们本没有一点希望,所有的票完全是用洋钱买来的,我们两个人,另外还有一位朋友,我们三人合伙,一共花了一千三百块钱,全是出五分息借来的。本想能卖出这个数目来,虽不赚钱,仍可保本。万没想到,张罗了这许多日子,人家买三张票,只肯出到七百块钱,比我们的原本还差着一半呢!我们始终不肯卖,哪知挨到现在更没有一点指望了。我们的宗旨是宁肯将票牺牲了,也决然不肯亏本。今日已经到了山尽水穷,我们三个人正商量着上褡裢吊呢!也省得活着受罪,叫债主儿逼得无路可投。偏巧命不该绝,有老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