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当初联老爷好练武术,同一位叫髽髻赵的彼此至好,这位可是髽髻赵吗?”联星笑道:“他虽不是髽髻赵,却是髽髻赵的亲生少爷。这一说,老总可以放心了。”恒兴道:“既然这样,请你二位少候一候,我进去看看。如果锡老爷在连部里,我一定向他说,您就候着吧!”他说过便转身进营盘去了。
候了片刻,见恒兴喜滋滋地跑出来,说:“锡老爷有请二位。”他们便随着进去,一直引到一间很小的屋子里,里面只有锡龄一个人。彼此仍然行了一个旗礼,互相请过安,锡龄便示意叫恒兴退出去,然后才张口向联星谈话,问他是从哪里来的。联星未曾开言,眼中早流下泪来,说:“大哥!你可认得我是谁吗?”锡龄不觉愕然道:“听你说话的声音,不是联二弟吗?为什么老成这种样子?难道你也过了一回昭关吗?”话又说回来,锡龄能听出联星的语声,为什么方才恒兴却听不出呢?因为这一层,联星也曾虑到,他自化装之后,见了生人,便装哑巴,见了熟人,却操一口东三省的土语,所以恒兴听不出来。及至见了锡龄,他才将本音吐出,两人本是同盟要好的弟兄,焉有听不出之理!所以锡龄很惊讶地诘问他,他这才低声说了实话,锡龄吓得伸出舌头来,半晌缩不回去,说:“二弟,你的胆子可真不小啊!如今北京九城差不多要画影图形捉拿你,你为何单在这时候,来自投罗网呢?幸亏是化装,不然早就被人逮捕了!”联星叹了一口气,说:“大哥,你哪里知道,我在长春住着,终日如坐针毡,恨不即刻飞回北京来看一看。就是死了,也觉着甘心。偏巧赵大哥给我有信,说他在北京城下等社会中很运动了不少帮忙的人,将来登高一呼,就可以召集两三万人,我们的事不难达到目的。我因为见了这封信,所以不远数千里而来,究竟能否做得到,看神气还是毫无把握。我只可先来面见大哥,问一个底细,我们的基本军队,究竟有多少,这是最要紧的一重关键。倘然基本不足时,只好从缓进行。我也不便久在北京住了。”锡龄道:“兄弟,不要问了。咱们的大清皇族,只怕永没有重兴之望了!说什么基本军队,连那几位基本的保皇党,如今全都别抱琵琶,降伏在人家的旗帜之下了。”锡龄说到这里,联星便接口道:“本来他们这些人也实在的靠不住,去年腊月三十日,是我亲目所睹,若非受他们的刺激,我还不至于出外呢!”锡龄道:“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们最近更闹得不像了,索性投入民党中,明目张胆地当开干事了。”联星很诧异地说:“他们怎会变得这样快呢?难道堂堂的民党就肯收留他们这一群没价值的人吗?”锡龄叹道:“你哪里知道呢!人家民党正在初到北方设立支部之时,第一要联络的就是咱们满洲旗人。因为他们标的是五族平等的招牌,这五族之中,自然以汉、满两族为最重要,汉族不必说了,人家原是一气,唯独我们满族,从前本立在主体地位,如今形势一变,连客体全不如了,然而满族的内幕究竟如何,在他们眼光中看去,自然还认着有一种潜势力,决不可侮,因此便想用怀柔手段把这种势力消化了,免得将来再有什么意外反动。在人家本是一种老谋深算,故此对于我们旗人,非常的表示欢迎态度。他们正当这时候投了去,还愁没有一个干事当当吗?”联星不等他说完,便追问首先投了去的是谁呢?锡龄道:“这个还用问吗?你仔细想想,平素对于保皇最热心,口头上也喊得最有力的是哪一个?如今甘做贰臣去投降人家的,当然也就是他了。”联星想了想,说:“第一个一定是纯卓先,对不对啊?”锡龄鼓掌道:“大老爷真圣明。不用三猜四猜,只一猜就猜着了,可惜还不止他一位呢!”联星道:“不用说,第二个一定是龙子春、文伯泉那一干人。”锡龄点点头,说:“一点也不差!”要提起这一段历史很长呢!
原来自去年腊月三十日夜里联星同他们决裂分手之后,这些人面面相觑,也很觉着无味。有那急于回家过年的,便早一步走了。单单就剩下纯卓先、文伯泉、恒石风一干人,主人龙子春陪着他们预备了几样年菜,请他们在这里度岁,并且商议以后应当进行的事,别等民党来到了,措手不及,我们必须有一个防患未然的法子,倘然保皇保不成,连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保不住,那才冤枉呢!纯卓先一手把着酒杯,只是微微地发笑。龙子春道:“看这神气,纯二哥一定有成竹在胸,毫无可虑。你何妨指给大家一条明路?也省得提心吊胆呢!”纯卓先慢慢地喝了一口酒,方才抬起头来,望了望龙子春,笑道:“子春,你何必这样胆小呢?方才我不是说过了吗!这次国民党到北京来,正是我们升官发财的机会,但看你会做不会做便了。”子春道:“方才你所说的,多少我也了解一点。不过这种资格,只有你同石风两位是完全具备的,照我与伯泉一干人,不过仅仅有个旗官的资格,既不能冒充留学生,从前又同他们党人没有拉拢,临时愣跑了去投降,人家信得及吗?”此时卓先尚未答言,石风便抢着说道:“这一层没有什么为难的,将来我同卓先可以介绍入党,不过那一笔入党费,可得你们自己筹划,我们是垫办不起的。”石风说到这里,卓先便插言道:“着啊!我所发愁的也就为这一样。他们民党中人哪一个不爱钱?早把我们这一群旗人看成肥肉,要不迎头给他两口吃,他们能够善罢甘休吗?”龙子春才要答言,文伯泉早抢着说道:“什么?他们还要钱吗?别人有钱给他,我文伯泉却是一文不名,杀剐徏流,只好随他们的便!”卓先听伯泉出头反对,连忙向他飞了个眼色,伯泉便低下头,不再说什么了。石风道:“伯泉,你哪里知道这内幕的情形呢?我同卓先在日本住过好几年,所有他们的性情嗜好早就琢磨透了。在海外奔走时候,无论到什么地方第一步就是筹款,实在没的可筹,便开演说会,还要卖三块钱一张票呢!如今功成名就,来到北京,焉能够轻轻放过呢!”石风这样一敲打,文伯泉是不说什么了,龙子春却很发愁的,说:“照你二位这样说,不花钱是决计不行的。不过照我做了二十年穷京官,哪有许多钱应酬他们呢?”恒石风不等子春把话说完,便拍着他的肩叫了一声:“龙二哥,凭你这样漂亮人,怎么是这样固执起来?有小弟同卓先在头里,还能叫你为难不成!”卓先也帮腔道:“这话对啊!我同石风跟民党一班要人全是老朋友,并且当初也是极要好的,如今见了面当然要特别欢迎。我们介绍的朋友他们当然也得特别优待。虽说到了吃紧时候,得点缀几个钱,究竟与旁人不能一概而论。比如出在旁人身上,得用一万块钱,我们自己朋友有个三千两千的,也就能敷衍过去了。你虽然是一位穷京官,究竟区区之数,还不至十分为难。何况同他们接近之后,将来想做官也容易,想当议员也容易。眼前花几个钱,将来仍旧找得回来,虽不敢说一本万利,多少总要赚几个下腰,似这样有盈无亏的买卖,为什么不做呢?”纯卓先这一席话句句打入龙子春的心坎,不觉手舞足蹈起来,又请教恒、纯两人,究竟是做官的好,还是当议员的好?两人异口同音,全说当议员好:“当国会议员,便是一条做大官的终南捷径。就以子春哥的资格说吧,你原是一位现任的监察御史,要按程序说,只能外放知府,连道台全够不上。假如你要当了一任国会议员,运动得好,便能外放民政长,至不济也能放一任兵备道。要是内用呢,纵然不做总长,也可以做各部次长,比你那个御史岂不强得多吗?”这一席话益发把子春说乐了,自己悠悠忽忽仿佛当时就做了民政长。大家乘势又举起酒杯来,祝他成功,这位老先生,便放开量痛饮,不大工夫,已经玉山倾倒,溜到桌子底下去了。这时天光已经发亮,卓先一干人不辞而别,个人坐着个人的包月车子回家过年。偏偏冤家路窄,纯卓先无意中却撞见了金戈二,只好求丁元珍疏通、和解,结果却被元珍骂了一个狗血喷头,便是前几回书中所叙的节目。
卓先经这一次教训之后,心中十分懊恼,怎么这样倒霉,处处全碰着冤家对头呢?不管他,还是进行我个人的事情。于是天天探听民党的重要人物有什么人到京。也是活该纯卓先应当露脸,这时北京的民党支部,正在入手组织之时,正副部长是田通、柏玉环,这两个人在民党中素称激烈分子,从前在日本留学时,纯卓先同他两人是在一个校中,彼时卓先正负着敬亲王的使命,刺探民党中一切举动,他便也投入铁血团同盟会,终日大唱革命,因此柏、田两人,便引他为知己,三个人还是换帖的弟兄呢!没想到纯卓先毕业回国,竟现了原形,恢复了本来面目,田、柏两人也曾三番五次地写信骂他,他却有一个好法子,只是概不答复。却没想到这次革命成功,田、柏两人却跑来北京,组织党部。纯卓先听见这消息,非常高兴,继而又一想,这两人虽然同我是拜盟兄弟,然而后来已经决裂,闹得冰炭不同炉,我此时若贸然去见他们,一定挡驾不见。纵然见了,难免他们的讥笑呵叱,岂不是自讨无趣吗?但是不入虎穴怎得虎子?也罢!我只得先用一点手法试试看。他想到这里,便在惠丰堂饭庄,特定了一桌燕菜席,拿着自己的片子,派人送到党部,说明是送给田、柏两位老爷的。送去之后,他心里还忐忑不定,拿不定人家准收不准收。万没想到居然收了,还带回两张名片来,另外赏了来人两块钱。
纯卓先真是喜出望外,当日晚间,他便亲自去拜访。田通出门去了,只有柏玉环在家里,真乃十足的面子,亲自迎出卓先来,紧紧握着手,叫了一声:“三弟!”卓先说:“小弟自听见大哥同田二哥到北京来,真是喜而不寐,恨不得即刻前来,给两位哥哥请安,偏巧部里有一件公事,立等起稿,越急越做不成,好容易才脱了稿,没等核下来,我就赶快出门了。”柏玉环笑道:“难得三弟这样惦念着我们,咱们屋里谈吧。”两人走进屋里,卓先便问田二哥怎么不见,柏玉环叹了一口气,说:“他出门去了,你不见他也好吧!”卓先假作惊诧,说:“这是什么道理呢?”柏玉环道:“你原来不知道,他还是当年的脾气,丝毫没改。就因为你以前那一点缘故,直到而今,还是念念不忘。我也曾替你解释过多少次,怎奈他的成见太深,总不能根本化除,你说这事可怎么好呢?”卓先假意做出一种很难过的神气来,说:“小弟真是不白之冤!我怎么能那样没心肝呢?我的原意,本想要做徐天麒第二,却没料到始终不曾得手。假如要是得手,我早就轰轰烈烈地做一场了,还能挨到今日吗?大哥是知道小弟心理的,所以肯特别谅解。二哥的脾气,向来疾恶如仇,总认着小弟是甘心当满奴,不肯效忠民党,这真真是屈枉死我了。其实我也不能怨他,谁叫我是蒙古旗人呢?殊不知蒙古同满洲,本是世仇,我们两族的仇怨,比汉族还深呢!我恨不即刻推倒他,才出了这一口数百年的怨气。怎么还去报效他们呢?我只有求大哥把这番意思向二哥恳切解释,弟兄们千万不要稍存芥蒂才好。”柏玉环听他这样说,只是微微地笑,后来听他要托自己向田通解释,便大包大揽地说:“三弟,你只管放宽了心,这事全交给哥哥我了。”两个人又密切地谈了许久工夫,方才告辞去了。从此纯卓先便天天到党部来,但是会见的仅止柏玉环一人,田通却始终不见他。他心里总是满腹狐疑,不知究竟是一种什么意思。有时向柏玉环探听,柏玉环也只是含糊其辞,总得不着要领。因为田通不见面,所以他想在党部活动的话,也有点不好开口了。
这一天,柏玉环忽然请他吃晚饭,两人同到煤市街悦宾楼,寻了一座极幽静的房间,并无第三人加入。两人喝着酒,柏玉环对卓先说:“我有一点小事,在饭馆里不便细谈,等回头吃过饭,咱们到石头胡同三喜小班金喜的房中,那里僻静,再细细地谈吧!”卓先听玉环有事同他相商,真有点受宠若惊,喜出望外,忙连声答应,说:“大哥有什么事见委,小弟理应效劳。”柏玉环微微一笑,说:“其实与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因为你同田二弟始终隔膜,如今借这机会,给你们解释前嫌,免得长久犯僵,也是为朋友一番苦心,想来你一定也是很赞成的。”卓先听了,自然更是投其所愿,连连称谢,说:“大哥对待朋友,向来是古道热肠,何况我们同盟弟兄,当然更关切了。至于田二哥的事,就同小弟本身的事一样,那还有什么说的!”柏玉环点点头,说:“你说得很对。”两人放开量地喝了一回,然后吃了几个蒸食,喝了两碗稀饭。卓先一定要候账,玉环说:“原是我约你出来,咱们自己弟兄,有什么可争的。”
他付过钱,两人一同出来,好在全有包车,只说了一句:“石头胡同。”便如飞地向西跑去。柏玉环的车夫,知道他主人必上三喜小班,所以不用吩咐,拉到三喜门前就把车停住了,卓先的车子,当然也一同放下。二人下了车,柏玉环是来熟了的,门房都认得他,便高声喊叫:“柏老爷来啦!”金喜姑娘打帘子,一声未了,早有一个丽人揭帘而出,婷婷袅袅地迎着他们两人,笑向玉环道:“你怎么两三天不来?又在哪儿招呼人啦?”又向卓先问:“这位老爷贵姓?”卓先答说:“姓纯!”三人同到屋里,金喜还至再追问为什么不来,柏玉环说公事太忙,金喜把嘴一撇,说:“什么公事啊!怕不是有绊着腿的。”卓先忙替解释道:“没有这事,柏老爷对我说,在北京城只认识你一个人。委实因为党部里新来了几位朋友,商量紧要公事,今天偷工夫跑出来,还瞒着他们呢!”金喜笑道:“谢谢纯老爷,你就替我监视着他吧!”卓先忙躬身道:“卑职谢委!谢大人的栽培,以后必当竭力报效。”招得玉环同金喜都笑了。紧跟着跑厅的沏上茶来,两碗茶尚未斟完,就听外面喊着:“金喜姑娘的条子,福兴居。”金喜送过茶来,向玉环道:“真讨厌,正想同你说几句话,条子又来了。怎么这样巧呢!”玉环道:“你只管请便,我同纯老爷慢慢谈着,等你回来。”
金喜走了以后,屋中只剩下卓先、玉环两人,卓先便问玉环:“方才大哥说有事同我商量,不知是什么事?”玉环道:“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就因为眼前已经到了国会选举之期,这正是我们党中唯一的工作,因为本党前途能否发展,就看选举的胜利如何。听说共和、民主、进步三党暗中有合而为一之势,假如这三党真个合并了,我们民党,根本上就得失败。头一样以三党对一党,我们的人数,当然没有他多;第二样共和党中,全是一班旧官僚,这些人手中当然富有金钱,我们绝对赶不上的。本来选举这种事,第一要以金钱为最大问题,假如这个问题不能根本解决,简直就不必办党了。纵然勉强去办,结果也必归于失败。咱们党中,旁的事全有几分把握,唯独金钱,却是一分把握也没有。你看怎么好呢?”卓先听他说了这半天,还不曾到题,便逼进一句,说:“既然没有钱,就得想办法啊!”玉环拍着大腿道:“着啊!办法是最要紧的了!然而办法两个字,又谈何容易呢!咱们党中的人,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