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个载兴迷得睡里梦中,脑筋里老印着一个谢宝珊的小影。依他的意思,恨不立时得亲香泽。段毓芝对他说:“那谢宝珊是卖脸不卖身的,不要说陪着睡觉做不到,就是陪陪酒说说话,也不易成功。”迎头把载兴碰回去,闹得载兴茶不思,饭不想,终日如醉如痴,看神气是要害单思病。哪知正在郁闷之际,又迎头打了一个焦雷。这一天项宫保忽然来一密信,说有要事相商,刻不容缓,立等他到院中密议。他看了,也不知是什么事,便同段毓芝商量,打算不去。段毓芝道:“这一定是重大的事,怎能不去?小弟陪你去一趟,如果有要事,也好效劳。”载兴硬着头皮,二人一同上院。项宫保把他二人让至后宅密室,取出一封英文电报来递给他看。载兴接过来,看了看,电报认得他,他不认得电报。便皱着眉道:“四哥你为何拿冷字考我,我分明不会英文,你给我英文电报看,这不是为难我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请你直言无隐。咱们自己弟兄,还用得着绕弯子吗?”项宫保便又取出一张翻成的底稿来,交给他看。说:“老弟!这是一份汉文的,与那英文一样,才翻出来的,你看吧。”载兴接过这一张底稿来,举目细看,只见上面写道:
【大清国北洋大臣项宫保鉴:
敝国皇帝加冕,蒙贵国大皇帝特派全权大使前来与贺,赐以无上之光荣。敝国臣民,何胜感激!但贵国之大使,既为天潢贵胄,定系出色人物,不料初到敝国,即在旅馆张灯吸鸦片,破坏敝国之烟禁。敝国看贵国大皇帝面上,只得隐忍不言,不料觐贺之时,该大使身发奇臭,致将敝国皇帝熏病,赖御医诊视,救治七日始痊。后来宴会时,醉后失仪,僵卧地上,致各国使臣均吃惊不小。赖敝国大公亲自送伊回馆调治,迨调治痊愈,竟不辞而别。似此种大使,对于国际礼仪一概不晓,贵国皇帝竟派之来,是有意轻蔑我国。本大臣以宫保为贵国长于外交之唯一人物,故先发书质问,请即赐答,以便将来与贵国正式交涉。
大英吉利外交次长罗俊鞠躬】
载兴看完了,登时满脸羞得通红,连忙离座向项宫保深深请安,低声说道:“这事得求四哥设法保全我才好,倘然叫太后老佛爷知道,轻者罚俸,重者连我这贝子前程,全怕保不住。再说叫老王爷知道了,岂肯饶恕于我。临行时候,他老人家本就不放心,如今高低闹出笑话来,这一辈子岂不死在他老人家口中。再说老爷子一世英名,被我给丧尽了,我什么脸对他老人家?”说到这里,竟自哭了。此时段毓芝在旁边,也帮着他请安,说无论如何,宫保得费心替想主意,莫不成看着贝子爷为难吗?项宫保此时已立起身来,携了载兴的手,只是皱眉吸气,说:“老弟!你太荒唐了,出了这样大丑,外国人怎肯轻饶?愚兄焉有不为力的,愚兄受师王爷栽培提拔,恩同父子,老弟丢人,即是愚兄现眼。不过外国人很难说话,他倘然提出正式交涉来,却如何对待呢?我纵然去电疏通,他不肯听,岂非白碰钉子,这事倒要从长计议。老弟你先不必着急,他既肯给我来电,料想我不给他复电,他总不能骤然向外务部去捣乱。你先安心住几日,俟等我这里有什么妙计,然后再通知你,你先请回吧。”载兴临行时,又作揖请安,求项宫保千万替他想法子。项宫保答应了,他才同段毓芝回家。当日晚上,愁眉不展,也不去听谢宝珊了,唉声叹气,懊悔得了不得,自恨当初错了主意,不应当就这差使。又向段毓芝央求,叫他再去见项宫保,速速设法疏通。小段也假装为难,说事已如此,着急也当不了什么。大哥索性放开了,咱们想一条主意,叫宫保不能不替为力,那才是妙策。要净指催他,他一天许多事,哪有闲工夫办这个。载兴道:“你说的固然好,但是有什么妙主意呢?”小段低着头,苦心焦思地想了足有一个钟头,忽然从床上蹦起来,拍着巴掌大笑道:“有了有了!现放着这一条好门路,为何不走呢?”载兴见他如此,知道一定是智多星有了锦囊妙计,立时也不愁了,忙拉了小段的手,问道:“老弟!你有什么妙计?快快说与为兄知道。”小段伏在他耳边,唧唧哝哝说了半天,载兴不觉也跳起来,直嚷妙妙,果然好,就请老弟赶紧去办吧!小段笑道:“我的哥哥!哪有这样忙的,太忙了,岂不叫他多心?说这是你们用着我了,要不用着我,还不参我一本吗?那一来岂不反闹僵了。”载兴点头称是,说果然老弟想得周到,从此又不愁了,立时喊套车,又到下天仙去听谢宝珊。
第二天,小段一个人上院回来,欢欢喜喜地对载兴说:“恭喜大哥!诸事全办妥了,但不知你怎样谢我?”载兴道:“如果办妥,不出一年,我放你做巡抚,你看如何?”小段一听,立时爬在地下,便大磕其头,口称谢主隆恩。载兴连忙拉他起来说:“馨岩你是疯了吗?幸亏在天津,要是在北京叫御史知道了,参上一本,你我担得起吗?”小段笑道:“你是当今的兄弟,有什么担不起的?”说罢,怀中掏出一张折稿来,对载兴讲述道:“方才见了宫保,我把爷的一番意思对他说了。他说这件事呢,我自己问心无愧,老铁蛊惑圣聪,是非自有公论。不过贝子爷我们是同门兄弟,他自然要袒护我,替我洗刷,所怕的他手下幕府所拟的奏折,立言未必得体,不如由我这里师爷主稿,索性连觐贺英皇复旨的折子,也由我这里替他拟。至于查办我的事,只用一个附片就好,倒不用小题大做的。这个折子上去,也安一安根,将来纵然英国外交部捣乱,也不怕他,这倒是一举而三善备的勾当。我听了自然赞成,这个折子是曹玉琳拟的,曹的新旧学全好,真乃是八面玲珑。拟好了宫保叫我带来,呈给贝子爷看一看,明天便缮清,借北洋大臣的关防拜发。这折子里叙着贝子爷同宫保有要政协商,你再玩上两个月回去不迟。”载兴一听,十分高兴,便把折底接过来阅看。见前面一个折稿,后边一个附片,上面写道:
镇国将军固山贝子衔奴才载兴,跪奏为觐贺事竣,历陈经过情形,恭折仰祈圣鉴事:奴才前蒙皇太后懿旨,派充觐贺英皇加冕大使,遵即请训出京沿路未敢逗留。乘京奉火车,改由西伯利亚铁路,直赴欧洲。首至俄国,与驻俄使臣刘正言会见,该国外部大臣特来问候皇太后皇上圣躬康健。并蒙俄皇召见,亦殷殷询及皇太后皇上起居,奴才奉宣德意,力陈两宫倾慕俄皇之心,及两国敦笃邦交之雅。并将我皇上御照,献之俄皇,俄皇亦回奉一幅,以表如兄如弟之忱。奴才住俄三日,未敢久停,即绕道赴英。路经德意志、奥地利、法兰西,仰仗皇太后皇上威灵,备承各国优待,其情形与在俄时相同。及至英国,下船之始,即由英皇特派御弟亨利大公,率同外交次官罗俊、警视总监杜讷亲至码头欢迎,驻英使臣张善伦,亦先此来船,除跪请圣安外,并代奴才翻译一切。到英两日,即蒙英皇召见,殷殷致谢皇太后皇上派使觐贺之隆情,并希望两国邦交益加辑睦。奴才因畅言我皇上与英皇均在春秋鼎盛之年,将来友助扶持,必能称雄欧亚。英皇聆言甚喜,彼此倾谈半日,极为欢洽。迨加冕之日,又蒙英皇特别优待,位以首席,礼以上宾,一堂济济跄跄,皆为世界之英彦。奴才上秉皇太后皇上天威,得以躬与其盛,荣幸何如。觐贺事竣,则向英皇辞行就道,现已回至天津,本应即日入都,泥首金门,瞻仰圣颜,少伸葵藿。复因与北洋大臣项子城有要政协商,非三五日所能毕议,因此先将奴才奉旨觐贺经过情形,恭折驰陈,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训示。谨奏奴才载兴片再:奴才前在京请训时,蒙皇太后面谕,于回国后,在津查看项子城居官情形。因此奴才在津,事前并未知照地方官。到津后,即寓于河北客栈内,奴才便服在天津市面游行,与该地人民谈话。借以询悉项子城居官之情形。据本地人民口述,项子城于每月朔望必至万讲寿宫,率文武官僚向北京泥首,为皇太后祝福。于宣圣谕广训时,必称述大清列圣相承之深仁厚泽,皇太后为全国人民宵旰忧劳,以古稀之年,犹复躬亲庶政,无非子惠元元。凡有血气之伦,均应戴德感恩,沦肌浃髓。其对人民之演说,犹复若此,可谓出于至诚。及奴才会晤该大臣时,每道及皇太后知遇之恩,辄感激涕零,自谓有生之年,皆皇太后之赐,所有兴学练兵,创办实业,图富图强,无非仰答皇太后知遇之恩于万一。并时时以自己勤劳过度,心力交亏,盼望皇太后另简贤能,该大臣情愿退处闲曹。但能追随圣驾,望见龙颜,少伸爱恋之忱,自问于愿已足。奴才见其诚恳之状,又聆其肺腑之言,实堪为臣子忠慕君上者之楷模。因此附片陈明,伏乞圣鉴。
载兴阅毕,鼓掌赞成道:“果然说得十分圆满,不愧是折奏大手笔。至于附片的立言,尤为得体,因为太后富贵已极,她就是怕死。如今为她祝福祝寿,她看了一定欢喜。但是我的事呢?他到底有什么妙法替我弥缝?”段毓芝道:“那件事,你从今以后不必记在心上,我保管烟消火灭。宫保已托付一个精于英文的人,替他拟回电了。回电不卑不亢,很为得体。英国外部看了,从此以后不至再有话说,你只管放心吧!”载兴从此益发高兴起来,一定要纳谢宝珊为妾,高低由段毓芝花了三万两银子,硬把谢宝珊买过来,孝敬给贝子爷。载兴心满意足,在天津住了三个月方才回京。回京之后,又同项子城合递了一道奏折,是条陈奉天吉林黑龙江宜改为省治,以资整顿,并保荐余双仁堪为三省总督,唐有威堪任奉天巡抚,段毓芝堪任吉林巡抚,朱宝善堪任黑龙江巡抚。这个折子上去,居然照准,从此项子城的势力又伸张到东三省去了。当时哪有英国的电报,不过借此吓吓载兴,好叫他入套。小段早晚伴着载兴,时常打几个金戒指,撕几件衣裳料,送给侍卫恒春恒泰及随员英贤,慢慢地从他们口中把载兴丢人出丑的勾当全套出来,对项宫保说了,彼此定计。一面用威吓手段使他反而求我,一面用美人计叫他死心塌地听我指挥,果然三个月大功告成。不但铁木贤的谗言云消雾散,更借此得了东三省好大的一块地盘,把自己三个近人,全安置到东三省去做督抚。从此项宫保的势力,更是如虎附翼。
国内满汉争权,形势一天比一天复杂;海外革命蜂起,呼声也一天比一天提高。如今却说孙逸仙博士,自那日五更随戈德逃出使馆,赶紧到他亲戚的货店里。宋樵夫及他那位老长亲见了,真乃喜出望外。大家问他为何一去数日不归,几乎没把我们急死。孙博士倒不肯说出店伙陷卖来,只说由使馆经过,硬被他们拖进去了。多亏了这位戈德先生,才得逃出虎穴。樵夫忙向戈德致谢,三人商量,英国不可久居,第二天便乘船到法国去了。到了法国无意中会见了张广源,各述别后景况,广源说:“初到法国,很受了许多困苦,后来穷得没有饭吃,只得卖菜度日。幸亏遇着了一位同乡,此人名叫李焜,在巴黎开设食品公司,生意很好。蒙他将我招致了去,替他司账,从此衣食住才不发愁。”孙博士叹道:“我们还是回日本去吧,到底那里同志人数众多,大家聚集起来,讨论一个进行的法子。长此不死不生,岂是永久之计?”樵夫同广源俱都赞成,戈德也想到东瀛去看一看三岛的风景。大家议定,乘船经过南洋,先到台湾调查人民是否仍有故国之思,然后北渡。此次到东京,却是偷着来的,因为上一回鸣锣响鼓,大会欢迎,闹出许多是非来。所以今番无声无息地到了东京,也并未拜访同乡,只寻了一个小小的下宿,在小石川区一个山套子里。孙博士同戈德恐怕招人注意,未敢出门。樵夫同广源第二天一同去访徐天麒,天麒见樵夫回来了,又带了一个张广源来,直乐得手舞足蹈,忙问他们别后的景况。二人全细细说了,又把孙博士同来的话也告诉他。天麒益发欢喜,说此次你们来得正巧,要再晚一个月,大家便会不着了。宋张忙问缘由,天麒道:“现在铁血团的同志全到了士官毕业之期,只等日本陆军省发出少尉的委任状来,大家便要分头回国了。此番回国,成败利钝,不敢预期;祸福存亡,但凭天定。再想同你们会面,岂是容易的?”天麒说到这里,三人全有些黯然神伤的意思。少停了片刻,天麒忽然立起来,携了二人的手笑道:“二位老弟,这一两年不见,你们可知道咱那铁血团中,益发有了进步了。如今不但多添了几位男同志,而且又加入四位女同志。那四位女生,虽然是巾帼,然而英风飒飒,胜似须眉。后天咱们仍在上野公园召集一个会议,一者欢迎孙先生,二者大家筹划进行的方法。今天请伯渊弟回去陪伴孙先生,樵夫你便住在我这里,也好帮着我照料一切。”二人答应了,广源告辞回去,樵夫忙帮着写知单,又去拜会几个同盟弟兄。
到了后日,大家齐集公园,在林下散步而议,也并没有主席,所为遮掩外人的耳目。这铁血团中,除了徐天麒、安大本、蔡镰、朱端、柏其豹、唐绍虞、李大光、陈明远、赵善辅、彭国珍、宋樵夫之外,又加添男团员吴樗、邹永、汪杜鹃、张式芬、刘云熊,女团员又添了秋玉、唐英、沈灼华、欧阳文兰,一共不多不少,整整的二十人。张广源因为双亲在堂,不能以身许国;孙博士是党魁,将来担当建设的人,大家不赞成他入这铁血团,但求他指点进行的方法。孙博士便将此次在英伦怎样遇见载兴,载兴觐英皇怎样出丑,各报怎样大加攻击,中国怎样被降为三等国,自己怎样愤恨,与宋樵夫商量买人行刺,后来怎样被使馆骗去,几乎丧了性命,多亏美人戈德救出,才得逃至东京。满人如此出乖露丑,连我们汉人全带累着遭人唾骂,若不早早设法把满清推倒,将来世界上还有我们立足之地吗?一席话说得大家瞠目切齿,摩掌擦拳,恨不立时回国率领革命健儿,直杀到北京城下。彼此你言我语,互相讨论,最后仍是宋樵夫足智多谋,向大家宣言:“诸兄弟姐妹!不要过于急进,须知满清立国将近三百年,根深蒂固,枝叶扶持。凡一切重要地位,全是满人盘踞。又兼我们汉族中,不要脸没心肝的汉奸偏给他效死力,自残同种。我们大家手无寸柄,净指着空口号召哪能济事。据小弟看,目前诸兄已经卒业,最好回国去,不动声色,分往京外各省投效,自能谋得一点位置。然后浸润滋灌,能将革命的道理输入一班军人脑中,将来出其不意,揭竿而起,此为上策。如上策不易做到,能有机会把那满汉大员中,有些本事,能为革命障碍的,治死他一个,便去掉一个祸害;治死他十个,也能使清廷丧胆。这虽然是中策,然而在目前,也是急不可缓。至于四位同志的姐妹,虽然是女子,要据我看,进行革命事业比男子反倒容易。一者因为我国习惯,看女子是无能力者。并且男子不能到的地方,女子能到;男子不能接近的人,女子能设法与他接近。只要能与革命有济,援救我们汉族三万万同胞,也不必拘泥小节。这是小弟对于男女同志的意见,不知诸位可赞成吗?”言未毕,只见沈灼华对大众宣言道:“小妹虽系女子,自问志向,却不在男子之下。如今既投入铁血团中做事,早把这一个身体,看得虚空粉碎,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