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这两关你不必虑,老夫全有办法。如今只请你先给各武人去电,阻止他们不得乱动。好容让出工夫来,商量禅让的手续,同优待皇室的条款,那就好了。”老恩王说完这话,便起身告辞。项子城送出府门。
恩王坐上轿,一直进宫。见了皇太后,便说项子城辞职的意思,非常坚决,实在无法挽回。各路将帅,全与革命党沟通一气,预备下动员令,直攻北京。并且此次不同庚子年拳匪之变,庚子年虽有外患,到底各省犹知效忠朝廷,所以先太后同先帝,可以驾幸西安,暂且躲避一时,如今山西已经宣告独立,上西安的道路,是不通了,只有困守北京坐以待毙。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老恩王这种恫吓的奏词,皇太后听了,早吓得颜色惨变,战兢兢地问道:“依你这样说,咱们大家,不是全没有活路啦吗!到底还有什么救急的法子没有呢?”恩王奏道:“救急的法子,仅仅就剩了一条,不过做臣子的,不敢冒昧妄奏。只有求皇太后向远大处着想,坤纲独断,这事才有解决的途径呢。”皇太后略一沉吟,说这时候为求我们母子得保安全,就把君权放弃了,也未尝不可以。恩王听太后说出这样话来,便跪下叩头道:“皇太后是女中尧舜,一念之仁,遂使全国生灵,免受涂炭。老臣先代全国臣民,叩谢圣恩了。”太后道:“你先起来,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在我们固不惜出于禅让,可是对方也应当有一种交换的条件,用为报酬,才对得起我这番意思呢。”老恩王随将同项子城磋商的办法,又详细奏与皇太后知道。说我们这内幕中,不过是变戏法,暂把革命党同一班武人,蒙混过去。将来不但皇室体面同利益,丝毫不能受亏,就连君权也有恢复之日。皇太后究竟是一个妇人家,听恩王说得这样天花乱坠,便信以为真,反倒高兴起来。说这样很好,本来当今冲龄践祚,我又没有先太后之才,你的年纪也过于老了,与其叫醇王摄政,办一个乱七八糟,倒莫如推给项子城,叫他好好地整理几年,将来当今接过来,也容易着手。恩王道:“慈虑周详,非臣下所能及。不过这件事,太后也不便独自主张,最好明天午后,再召集一次御前会议,还是先询问众王公贝勒,同满汉大臣,到底还有旁的善法没有?如实在没有旁的法子,然后再走这一条路,在他们既无可借口,皇太后也可对得起列祖列宗。”太后点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明天午后,我升坤宁宫正殿,召见王公大臣。你就下去,知会侍卫处同内务府,赶紧传旨,预备一切吧。天已经不早,我也要休息休息了。”老恩王说一声领旨,然后跪请晚安,慢慢地退出来。
他哪有工夫去知会一切,不过说与张得禄,叫他去遵照办理。自己回到府中,又通电话给项子城,把方才同太后研究的情形,报告一切。又问项子城明天能否出席?项子城回说有病,恐怕不能出席,只好请余双仁代理;并且我已嘱托双仁,马上就到师王府中,请教一切,明天在议席上,也好同师王取一致态度。恩王道:“既然这样,你就催他快来好了,这时候天已定更,再晚恐怕不能做长谈啦。”项子城连声答应。果然不大工夫,余双仁已来恩王府。这余双仁前卷已经表过,乃是项子城的同学。当年项子城在小站练兵,双仁曾以翰林院编修,屈为他的幕府。两人总算是孩提肺腑之交,后来项子城做了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余双仁也升到侍郎,是子城力保他才堪大用。恰赶上奉吉黑改行省制,朝廷便放双仁为东三省总督,后来又内用为邮传部尚书。及摄政王监国,改行内阁制,双仁又做了内阁协理大臣,况又挂着体仁阁大学士的衔,京外均呼余中堂而不名。可见他的名位,已超过项子城之上。不过论才力资望,究竟还差得太远,所以此次项子城入阁,他还隐然以僚属自居,不敢妄自尊大。可是项子城待他的礼貌,却与寻常官僚幕客不同,总是一口一个老大哥。然而内中的分际,又非同赵秉衡、阮中书、杨士奇一流。这些人同项子城是无话不谈的,子城也不避讳他们,就好比当日曹操幕中,郭嘉、程昱、贾诩、许攸之徒。至于双仁的身份性质,却有点像荀文若。所以项子城表面上,虽同他非常要好,骨子里却不肯把心腹事对他说。因此余双仁虽同他交好四五十年,却不了然项子城的远大心志。此番逼迫清廷退位,恰恰正用着了他。子城将他请到宅里,屏退左右,秘密谈了有两刻钟,说得余双仁十分首肯,满口应承。说宫保这样委曲婉转地效忠皇室,虽使周召复生,也不过如此。本来目前除去这种偷天换日的法子,也别无路径可走了。只要宫保秉定赤心,将来到了机会,奉还政权,也决不怕目前的物议。我这就去见恩王,向他力保一切。就是明天在皇太后驾前,我也可以力保的。项子城拱手致谢,说老大哥真是小弟生平第一知己,将来决能全始全终,使老大哥满意。
余双仁别了他,立刻到恩王府。好在他同恩王同事数年,这府中是他跑熟了的,也用不着侍卫处签名,传达处回话,他一直便走进前书房,吩咐看书房的太监,快快到内宅去回话。太监见是余中堂到了,也不敢怠慢,立刻上去回。里面传出话来,请余中堂到王爷寝宫谈话。余双仁到了恩王的卧室,此时屋中只有他一个人,还有一个伺候烧烟的小太监。双仁进到屋中,便觉着遍体生春。原来他府中,生的是暖气管子,又兼墙壁上全蒙的是猞猁皮,所以觉着特别温暖。这时双仁见面先请过安,恩王便让他在对面躺下,吩咐小太监烧烟给他搪寒。双仁摆手,说晚生向来不用这种东西。王爷要是不吸,可以先叫这位小总管到外边暂坐,晚生有机密话面稟。恩王点点头,向小太监一使眼色,便出去了。然后两人才低声谈话,谈了足有两刻钟。恩王问双仁道:“他拿得稳吗?将来他倘然要变卦,你我全落一个对不起朝廷,清史上还许说咱两人帮同他篡夺。这个名儿,谁担得起啊?”双仁道:“本来也有王爷这一虑,不过项子城的为人,晚生从几岁时,便同他在一起,后来又同事数年,总算知道很深。他这人要说好大喜功,诚然是有的,至于说他抱着曹操、刘裕的野心,却未免言之过甚。那全是仇家借题发挥,万万不可凭信。此番的变通做法,他也是出于万不得已,只要把眼前的难关渡过去,多者六七年,少者二三载,他决然能将大政奉还,万不至叫王爷同晚生落褒贬。王爷自请万安,这事晚生是可以担保的。”恩王道:“据我想,他也不至如外间所议,况且有你担保,是更可以放心的了。最要紧是明天这御前会议,在各家王公面前,务必请你将话说得结结实实的,免得他们再从中捣乱。一者我没有这大气力;二者当这时候,你说话也比我说话有效。”余双仁连连答应,说这个自请王爷放心,晚生不惮烦言,必能使众家王公谅解。说到这里,两人才分手。双仁又折到项子城宅,详细复报。子城大为满意,力赞双仁立言得体,能担大事。
到了第二天午后,皇太后在坤宁宫召集御前会议。这一次出席的人不少,自王公、贝勒、贝子,以及近支宗室将军,还有各部尚侍,各寺院堂官,乌压压地跪满了一个殿中,足有一百数十名之多。皇太后坐在实位上,先将目前危急的情形,略略说了几句,然后又指派一个大员,把各路军官联衔的电报,同项子城辞职的封章,高声朗诵给大家听,问各王公大臣可有什么救急的法子,自管向上直陈,以备采择。可怜这些位先生,有一部分是已经碰过钉子,吓破了苦胆,不敢再发言的;有一部分是名位太小,而且没有政治知识,简直无言可发的;更有一种是同项子城串通一气,他们心里早有成算,非到紧要时候,于项子城有利,是不肯发言的。因此皇太后问了许久,还是静悄无声。当此紧急之时,皇太后也实在无法了,只好指着名儿,问恩王道:“奕劻,你是上了年纪、最有阅历的人,并且做过三十年军机大臣,当这国步艰难,变生意外,难道也没有一点挽救的意见吗?”恩王碰头道:“老臣倒有两条意见,只是不敢冒昧妄奏。”皇太后道:“有什么意见,你自管直说,对与不对,本宫决不怪你。”恩王道:“第一条是讨伐。目前各镇带兵官,既然发出那样逆电,甘心背叛了朝廷,便是乱臣贼子。俗语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皇太后皇上,可以下一道讨贼上谕,简命一位督师大臣,即日出发,到前方诛锄逆臣,削平大难。这便是第一条讨伐的意见。”恩王尚未奏完,只见班中一位亲贵,插口说道:“恩王这第一条意见,再好不过,臣首先赞成,就请皇太后允了吧。”众人见他这样放肆,全都注目看视,原来正是军谘处大臣贝勒载洵。皇太后见是他答话,心里觉着很不高兴,便高声问道:“载洵,你既赞成恩王的意见,你可能去讨贼吗?”这一句把载洵问得直眉瞪眼,半晌答不上一句话来。太后又催问一次,他这才捏着头皮,勉强回道:“这个臣可担任不了。”太后大怒道:“你既然担任不了,为什么乱插言,左右把他给我驱逐出殿!”一声令下,早有王得功带着几个小太监,便把载洵架起来,脚不沾地,一直拖出殿门。皇太后又问大家,你们对于这讨伐的意见,是否能行,到底也要磋商一回,难道然然无言,也算是会议吗?后来还是醇王三行涕两行泪的,向上奏道:“据臣看,眼前大势,这讨伐两字,简直就没有磋商的必要。朝廷自己本身,并没有一师一旅,可视为心腹干城,甚至连禁卫一师御林军,自善辅死后,改归印长冯国华统辖,如今全变了心。其余还有可恃的兵吗?再说督师这种差使,眼前除非项子城可以胜任,但是他志不在此,如何能够勉强得了。其余在朝的汉人,全是些文弱书生,我们满人一班亲贵,除去斗鸡走狗,怒马鲜车,及唱二黄玩八角鼓之外,还有什么本事?不要说督师,连放枪也不会啊!当这种危难关头,只好任凭项子城的性儿摆布我们。他叫我们怎样,我们就得怎样,难道还有丝毫力量抵抗他吗?”醇王说到这里,竟在殿上放声大哭起来。皇太后及一班稍有良心的亲贵,见他这样,也有随着哭泣的,也有掩面拭泪。余双仁向上奏道:“请皇太后同各家王公,暂抑悲哀,老臣有肺腑之言,详细奏陈。”
他这一出来说话,大家停住悲啼,静悄悄地听他说些什么。双仁继续奏道:“适才醇王所说的话,然而不然。在他以为项子城是有意同皇室为难,这实在是错怪了他。要知项子城家里,世受国恩,他图报之心,未尝后于他人。就以上海和议说吧,他处处公开,所派去的代表,全是满汉各半。因为争君主的存在,直费了两个月唇舌,直到水尽山穷,他宁肯将唐绍怡撤回,也决不肯答应革命党的要求。这是有目共睹、有耳共闻的。其实在皇太后皇上,也曾下过旨意,征求全国人民的意思,到底是君主好,还是民主好,可见朝廷对于这事,全取的是公开主意。所以老臣说一句大胆的话,此时无论何人,赞成民主共和,也不能说他是叛逆。项子城当这时候,还始终拥护君主,坚定不移,耿耿孤忠,也要算难能可贵了。我们何忍再以种种揣测之词,故入人家的罪呢?”余双仁词锋犀利,侃侃而谈,总算为项子城辩护得尽情尽理。就是殿上殿下的人,听了他这话,也都觉得入情入理。醇王首先问道:“余中堂,你既说项子城是忠心报国,决无他意,为什么他又辞职呢?”余双仁听他这样问,便毫不客气地答道:“王爷要问这个,只能问自己,怎能问到晚生的头上呢?项子城明知各镇武人,对于朝廷已经离心离德,只好用金钱笼络他们,但求暂时不变脸,可以堵挡革命军,俟将来时局平定了,再谋彻底解决方法。不料王爷看不透这种意思,却领着头儿,硬要追回寿皇库的款子,结果遂闹成僵局。这时候带兵的官,全都变脸。试问项子城除去辞职,还有什么办法?王爷怎么倒问我他为什么辞职呢?”双仁这一席话,把醇王堵得面红耳热,哑口无言,低着头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了。皇太后道:“事到如今,你们也不必再做这种无谓的争辩了。双仁你既有主意,可快快说出来。但能委曲求全,我无不依照办理。”双仁道:“适才恩王说有两条主意,可以叫恩王陈奏出来,大家商议一番,再请皇太后钦定。”
余双仁陈奏完了,却用眼瞟着恩王,意思是请他接续下文,好陈述那第二条方策。恩王只得奏道:“方才老臣所奏第一条主意,乃是真讨伐。真讨伐既然行不得,只好再敷陈第二条主意。这第二条可名之为假禅让。”恩王才说到这里,贝勒玉朗同载滔便齐声问道:“怎么叫禅让?禅让又为什么有真假之分?我们实在听不明白,请王爷详细解剖一番才好。”恩王本是老猾,听他两人这样追问,索性借此下台,便望着玉朗答道:“你要问这个,本爵年老气衰,实在说不了这许多话,只可请余中堂代我演述。好在经过的历史,他较比我知道的尤为真切,你们就听他说吧。”双仁到此时也无推诿,便高声道:“方才老恩王所说的假禅让,正是目前解决时局削平国难的唯一方法,虽使良平复生,舍此也别无他策。诸位须知道,如今南方的革命军,同北方各镇武人,已经合而为一。他们所要求的先决条件,便是皇室退位,改建共和民主国家。假如朝廷不准,不出半个月,北京便要完全陷落。到那时候,老臣真有不忍言者。但是就这样退位让给革命党,我们也决不甘心。再说让到他们手中,将来决无恢复希望,便做成真禅让了。真禅让,无论如何是万万做不得的。所以老恩王才想出这假禅让一着。怎么是假禅让呢?便是我们大家,认定一个人,这人既能对付南方革命党,又能对付北方军人,而且根本上又能忠于皇室,决无二心,便推他继续朝廷的政权。把目前这一座难关,稳稳渡过,然后再慢慢想法子。将革命势力解散了,重光将反侧武人铲除了,仍然把君主大权,奉还于今上之手,使河山再奠天日。这就叫作假禅让。但不知恩王的意思,与老臣所说,是否符合,诸公的意思,是否赞成,请大家详细参酌一番,也好求皇太后圣裁决定。”
双仁洋洋洒洒,发了这一大套议论,殿上人全听得入神,连皇太后也连连点头,表示一种赞可的意思。恩王道:“请皇太后圣心注意,凡余双仁所奏的话,全是老臣肺腑中的话。再求太后询问殿上诸臣,如果赞成呢,便急速照此进行;谁要不赞成,只好请皇太后责成他一个人抗此大难。老臣同余双仁,可要敬谢不敏了。”太后道:“赞成与否,我也不能挨着个儿去问,如今且行一个表决的方法:凡赞成诸臣,一律起立;不赞成的,仍然在地上跪着。这是我的旨意,你们也不必害怕放肆。”太后才说完,只见殿上纷纷起立的,倒有十分之八九。皇太后仔细看去,偏偏只有醇王,仍然伏在地上不动。太后道:“载沣你乃是各王的领袖,你如果不赞成,这事又有研究的余地了。”醇王在地上磕头道:“臣不起立,并非是不赞成,是因为尚有下情上奏。”皇太后道:“你有话自管说吧。”醇王道:“假禅让让与何人,就目前形势观察,当然非项子城莫属了。他接过政权以后,将来或真或假,我们先也不必管他。如今最要紧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