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要老恩王出头,何不自己去请?玉朗将五千元支票取出来,说这一点小意思,是醇王送给总管买一包茶叶,表示他抱歉的意思。老恩王的为人,因他平素的身份,总管不是不知道,这时候我们要请他出头,焉能发生效力?只可借重皇太后的大帽子,强迫着他去办。老佛爷虽在病中,只要总管肯为力,在她老人家驾前,略提一两句,没有做不到的。只要佛爷认可了,总管给恩王府去一个电话,他还敢不来吗?他来了,请总管口衔天语,替老佛爷多说几句,把这千斤担子,移到他的肩上,我们大家就感激不尽了。得禄冷笑道:“你们的心眼儿真好,惹出这大祸来,却想把责任推到他人身上。我张得禄不办这亏心事!五千块钱,就管把人请到,他肯办不肯办,是另一个问题。你们要叫我帮忙,再拿出一万来。不然我是多一句也不说,碰巧了还许给你们泄底。”玉朗一听,心说道事更糟了。不答应吧,他真许给破坏;答应了吧,当时就得掏钱,又没有折回去同他们商量的工夫;我要是垫出来,他们一定不认这笔账,这件事倒成了一个难题啦。继而一想,我这堂堂贝勒,是因为有大清国存在一天,才能享有一天的权利;大清的天下,倘然要有个山高水低,我这贝勒,只怕也要连根烂掉。眼前花上几千,算不得什么?他想到这里,便和颜悦色地向张得禄商量。说张老爷,你想多要几个钱,这原算不了一件大事。就以咱弟兄平素的交情而论,也过得多。不过在这紧要时候,哪里有工夫再去寻他们商议。这样吧,醇王不是送了五千吗,兄弟我再添上五千。其实我的身份,哪里配同醇王比,只因张老爷既然张口,兄弟怎敢驳回。什么多少,求您包涵一点吧。说罢便掏出支簿来,填写数目。张得禄倒也慨然应允。一万元到了他手中,便横打鼻梁,说你们只管万安吧,全有我呢!玉朗又深深请了一个安,说诸事全仰仗张老爷玉成,方才告辞而去。
这里得禄匆匆回宫,见皇太后已然靠着软枕坐起来。一看见得禄,便问你跑哪里去啦,怎么许久也不回来。得禄忙躬身回道:“老佛爷病成这种样子,奴才何敢擅离?只因殿上几件要紧的电报封章,还在他们手中,奴才放心不下,特特跑了去,向他们索回。”皇太后听到这里,便皱眉问道:“你既看见这一群无知的败类,可曾诘问他们,究竟还有什么挽回的法子没有呢?”得禄哼了一声道:“我的佛爷,您还问他们呢,这些东西,看见电报封章,全吓得尿屎直淋,一个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连一个响屁也放不出来啦,还有主意呢!”皇太后叹了一口气,说:“我早就料到必有今天。他们这一次捣乱,简直是同我们母子过不去。咳,祖宗二百多年的江山社稷,难道就这样轻轻地断送了不成?”太后说到这里,两眼的泪,如断线珍珠一般,流个不住。得禄在一旁道:“按祖宗的家法,奴才本不敢与闻政治,但是事到而今,眼看着老佛爷这样焦急,奴才心如刀刺,苟有所见,虽粉身碎骨,也是要说的。”太后不待他说完,便追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主意,只管直说,本宫赦你无罪。”得禄忙叩头谢了。立起身来,说道:“佛爷要解决这事并不为难,只把老恩王召进宫来,他一定有办法。”皇太后听了,立刻精神一振说:“咳,这是怎么说,连我也病糊涂了,怎么竟会把这老头子忘到九霄云外了?这事非他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办。你就快快去,把他召进宫来吧。”得禄领了皇太后的旨,一刻不敢怠慢,立时由宫内通电话至恩王府,说明了自己是张总管,请老王爷亲自来说话。恩王此时正在排揎他的大少爷载兴,忽听说宫里来电话,便气哼哼地对载兴说,这全是你们这一群小孩子给我招的麻烦。一壁说着,一壁来接电话。彼此说了两三句,恩王道:“既然是太后的旨意,我怎敢不去?请张老爷少候一候吧。”说罢挂上耳机,便吩咐传轿。老头子也顾不得换朝服,只穿家常便衣,便匆匆乘轿入宫。得禄见他来了,立刻引他到皇太后寝宫。在门外少候,得禄进内回奏。太后传旨,召恩王进寝宫,有事面谕。向来王公大臣召入寝宫的很少,除非弥留之际,口授遗诏,不能膺此旷典。此番恩王召入寝宫,倒是兢兢业业的,随着得禄,离御榻还有数步,便屈膝跪下,口称臣奕劻跪请皇太后圣安。太后在御榻上,有气无力地说:“赐你平身。左右取一张矮脚凳子来,奕劻你自管坐下谈话。”老恩王在下面磕头道:“这样殊礼,不合祖宗家法,老臣实在不敢遵旨,请皇太后原谅。”太后长叹了一口气,说:“事到如今,祖宗江山社稷,全保不住了,还讲什么家法呢?你不要害怕,自管坐下谈话吧。”恩王叩头道:“这个万万使不得。皇太后如怜臣老弱,请赐一棉垫,臣跪在上面,也就很好了。再不然,赐臣平身,臣站立着回奏,也就算旷典了。”太后道:“既然这样,你便立着谈吧。”恩王又叩头谢过恩,方才立起身来,弯着腰,低着头,听太后的嘱示。太后道:“张得禄,你把那电报同奏章取过来,先叫恩王看一看。”得禄忙递过去,恩王兢兢业业阅了一过,又交在得禄手中,然后奏道:“这件事纯粹是众家王公挤出来的。彼时老臣不知其详,也不敢干预。如今事已如此,连老臣也是束手无策。应当怎样办理,请皇太后示下。凡老臣力所能为的,虽赴汤蹈火,也不敢推辞。”太后道:“我一个妇人家,为他们所误,还有什么办法?如今叫你来,是想派你先去见一见项子城。只要他不坚执辞职,这事还有挽救余地。你就赶快地去一趟吧!”恩王道:“老臣一定去见他。不过能挽回不能挽回,臣可没有丝毫把握。”太后道:“办好了,是大家的造化;办不好,也不能怨你一个人。你只管放心去吧。”恩王说了一声领旨,便退下来。倒是一刻也没敢耽搁,出了宫门,立时乘轿飞奔项宅。
到了门首,也不等通禀,便跳下轿来,叫侍卫拿着自己名片,在前引路,便要走入大门。守门的卫队才想过去拦,早有值日门吏过来,一看名片,连忙深深朝着恩王请安,还高声说:“请老王爷安!”恩王点点头,说你领我去见宫保吧。门吏回道:“请老王爷先在内客厅少坐一坐,门吏立刻就去回话。”恩王说也好,随着他一同进来。先让到客厅中,他便急忙去回。不大工夫,就听里面喊道:“宫保自己出来迎接王爷!”这一声喊过去,就见项子城穿着便衣,还同着四五个人,匆匆走出来。一进客厅,先跪请皇太后皇上安,然后深深向恩王请安,说门生不知老师王驾临,不曾在大门迎候,实在有罪之至。恩王道:“我们自己人,哪有这些礼讲?”项子城道:“师王有什么吩咐,可以把门生叫到府里,何必亲劳车驾,这门生如何当得起?”恩王道:“自从你那一次脱险,我时刻替你担心,怎好再请你去呢?况且国家大事,理应机密,我那府里人多耳杂,倒是在你这里谈的为妙。”项子城吩咐左右,快抬过二人软椅来,请老王爷到后边住室密谈。这里屋子太冷,不看冻了王爷玉体。少时软椅抬过来,恩王同项子城各坐一架,穿过几层院落,才到项子城住室。大家将恩王搀下,如捧圣一般,捧进屋中,扶到床边,请他躺下休息休息。恩王不肯,说我并不觉累。项子城笑道:“老师王到了门生这里,怎么倒客气起来?请随便倚一倚。这里有参茸大土膏子,虽然比不上府里的,还对付着能用,请老师王赏脸吸一两口,也可略搪一搪寒气。”恩王见他这样殷勤恳切,只得将身子歪在床上。早有伺候的小厮,将绒枕摆好,请王爷躺下。然后取出雕漆盘来,放好了,屈膝跪在床上烧烟。装好了,恭恭敬敬地送至王爷唇边。恩王一气吸了半口,说你这烟好厉害,参茸兑太多了。项子城道:“没有什么,这是同仁堂代煮的,所用俱是上等西洋参,虽然口壮,却没有什么火气。老师王请随便多吸一口也好。”恩王只把这一口吸完,便坐起来,略一摇头,说我不吸了。小厮忙献上茶来。
项子城坐在一旁相陪,只说些个没要紧的闲话,对时局却一字不提。恩王只好先向他开口,说老弟,你近来为国贤劳,实在辛苦极了。项子城未曾答言,先现出极惨苦的样子来,说师王不提为国还好,提起为国两字来,真要叫门生惭愧无地。恩王道:“这个怎能怨你呢?总是这一班小孩子,昏天黑地,无事生非,才挤出这一场天大的事来,闹得老弟也无法收拾。如今老夫亲自前来,一者是替他们赔罪,二者是劝老弟无论如何,也得打消辞意,好勉力维持这个残局。以后如再遇着什么疑难阻力,自向老夫说知,老夫必能以全副力量,替你化解。”老恩王这一席话,总算是委婉恳切,非常动听了。他说完了以后,便用眼望着项子城,静待他的回答。不料项子城忽然放声大哭。他这一哭,闹得老恩王随他哭也不好,劝他不要哭又不好,真真是进退两难。少候了片刻,只得含着一泡眼泪劝道:“老弟,你心中难过,老夫很能了解。但是净哭鼻子,也于国事无济。还望你暂抑悲思,咱们从长计议一回才好。”项子城收了眼泪,还哽哽咽咽的,半晌才说出话来,向老恩王道:“门生一肚子委屈,本不敢在师王驾前发泄,只因方才师王对门生说了这一套话,门生悲从中来,只好学阮籍穷途之哭,不免惊了师王的驾,实在罪过罪过。”恩王道:“你有何委屈,无妨对老夫详陈,我必能替你为力。”项子城道:“老师王待门生天高地厚,门生有什么难处,当然要诉之师王。不过这一次发生意外了,使门生无回旋余地,此时纵然对师王陈述,只怕也无能为力了。当众家王公要求退还库款之时,门生早料到不是吉祥之兆,不过自己想着,外镇各带兵官,有一多半是门生亲手提拔的,况且朝廷待他们也不薄,无论如何,总不至于变脸,这才依照众王公意思去电,万没料到,他们竟有这样大胆,公然背叛朝廷,拍出这种逆电来,真是做梦也梦不到的。由此节看起来,他们显然与革命军早有沟通,门生纵然去电排解,也是无益。事到其间,总怨门生上无谋国之忠,下无知人之明,此后只有闭门思过,不敢再与闻政治。老师王秉政三十年,中外景仰,这收拾残局的责任,非师王莫属。就请毅然出山,不必犹豫了。”项子城话未说完,早把恩王吓得立起身来,朝着项子城连连摇手,说贤弟你可怜老夫风烛残年,不要再说这话了。老夫今天来,要言不烦,就是请你不要辞职。你无论如何,也得答应我这一句话。项子城道:“论理师王的命令,门生何敢不遵?不过目前这种局面,门生就是不辞职,试问还有什么做法?军心已变,不服我指挥,他们再与革命党结合,早晚杀到北京来,门生除去束手就擒之外,还有旁的法子吗?”这一席话,把老恩王说得闭口无言。低着头沉吟片刻,又问项子城道:“依你的意思,不辞职之外,还有旁的法子没有呢?”项子城道:“这个门生可不敢说。老师王阅历见识,俱高出门生十倍,如有什么特别妙法,可以救急,门生必然赞成。”
项子城这一套话,分明是要从恩王口中,逼出一条主意来。老恩王虽然庸懦无能,但是他做了三十多年的军机,如今已经七十多岁了,阅历不可谓不深,项子城这种用意,如何能得瞒过他。可是要从他口中,说出失体的话来,他还有点不肯。无奈项子城这种单刀直入的词锋,他要是接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眼前便闹成僵局,说不定项子城真许授意各带兵官,直然杀到北京城。到那时,不但宗社丘墟,就是自己偌大的府第、千万的私囊也要付之流水。想到这里只好狠一狠,先露出一点甜头来,笼住了项子城,然后再同他磋商办法。便慨然说道:“贤弟,事到如今,也不必说谁的阅历深识见大了,咱们但求着能保住皇室尊严,别教皇太后同今上受了惊恐危险,也就算尽了做臣子的心。至于政权能否存在,倒是第二问题。贤弟以为怎么样呢?”项子城道:“师王所见甚大,门生实在自愧不及。但是门生的意思,但凡能够保存君权,也以保存为是。哪怕是虚君共和呢,也总算有这么一个名目。只是那些革命党,实在可恶得很。唐绍怡同他们磋商了两个月,依然不能就范,负气归来。如今又添上这一群武人,从中捣乱,他们的气焰更大了。不知老师王可有什么法子,可以渡此难关,使我圣清君主的名义,永久存在。”老恩王哈哈大笑道:“老弟你这话太远了,凭唐绍怡那样外交老手,说了两个月工夫,还不能使他们回心转意,我还有什么法子呢?据我想,最好皇室一切名义上的虚荣,同常年的用度,设法保全,至于政权,请朝廷完全让出来,暂时先由咱们北方寻一位负责之人,千万别把这种权力落在南方革命党手中,这就是好的办法了。贤弟你以为如何呢?”项子城道:“老师王这种眼光魄力,真能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据门生的意思,最好就请老师王出来,担负政权。俟过几年,今上可以亲政,那时革命党已逐渐消灭,再把政权完全奉还。这同当年周召共和行政,还之周宣,还不是后先媲美吗!”恩王连连摇手道:“你这道理讲得很是,不过这时候我是万万不能出头的。他们革命党,口口声声喊的是排满,如今皇室禅让,却仍由满人继续政权,那不成了笑话吗?据老夫的拙见,这件事倒莫如由贤弟你,直截了当地担任起来。一者可以免去许多枝节;二者将来今上成年,仍由贤弟交还政权,也显得你有始终,不至为人所乘。这真是千妥万当的办法。除此以外,再想不出第二条路子来。你也就不必再推辞了。”项子城道:“门生世受皇恩,怎敢冒此不韪?不过这其间也有一种危险,假如朝廷实行禅让,在老师王既因避嫌不敢闻政,门生又拘牵小忠小节袖手旁观,将来这全部的政权,必至辗转推移,落在南方革命党之手。那孙文一生的宗旨,就在排满。他如果握了全国大权,皇室前途还堪设想吗?门生顾虑到这里,所以对于老师王的吩咐,倒不敢过于矫情立异,固执鸣高。不过我们抱定宗旨,将来这耿耿忠心,总要大白于天下后世,也就算对得起天地祖宗了。至于目前,好比是变戏法,只要能把他们的眼睛蒙住,便可以渡过难关。以后的事,再慢慢地想法子,也就容易办了。”老恩王万没料到,项子城毫不作态,公然就答应起来。心说这人真好厉害,我到底坠入他的彀中了。然而事到其间,也叫无可奈何,我只得顺水推舟,先把这千斤担子,放在他身上。想到这里,便矢口说道:“着啊,到底是贤弟眼光魄力,迥不犹人。这也是我圣清德泽绵长,祖宗然佑,才出了贤弟这一颗救命星。不然,真要为朱明之续了。”项子城不待他说完,便微微笑道:“老师王先慢着高兴。这事不过是我们师生的私议,至于能否实行,只怕还远得很呢!头一关,皇太后虽然圣明,到底是妇人,未必有这样远见;第二关那些王公贝勒,连寿皇库一点款子,还舍不得,如今硬要将君主大权推让出来,他们如何肯呢?据门生想,咱们还是不管,一概推到他们身上,任凭他们糟去好了。”恩王道:“这两关你不必虑,老夫全有办法。如今只请你先给各武人去电,阻止他们不得乱动。好容让出工夫来,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