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重发现这一纸名笺,吓得大惊小怪,竟自把志兴吓倒在地。足见旗人色厉内荏,胆小怕事,达于极点了。志兴既倒在地上,子重只得亲自将他扶起,问道:“志二哥,你的胆子,难道比小弟还小吗?怎么一听见决斗,便倒在地上了。”志兴道:“你怎么倒怪起我来?你那样冒失鬼,凭空拿决斗的事吓我,我们一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听见决斗两个字,怎能不害怕昵?”子重道:“我并不是故意吓你,因为你不晓得外洋的规矩,我在外洋住过三四年,这些事全是经验过的。按西洋的风俗,朋友庆吊往来,一律全用白色名笺,轻易没有用红色的。如果用红色的,非是刺客,便是决斗。如果一面红,尚不致有性命之虑,要是两面红,便表示必须拼一个你死我活。今天发现这名笺,实在来得突兀,并且两面皆红,我见了怎能不害怕呢?”志兴听他这样说,益发慌了手脚,忙向子重要过那名片来细看,果然两面皆红,正面只印着三个字,姓名是金百炼。再看背面,有一行小字,是“专诚拜谒志君,明日下午四点,黄浦江边会谈。”志兴此时,只吓得抖作一团,向子重道:“我初到这里,并没有得罪人,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子重道:“你还说呢。昨天在议席上,你张口骂人,我便料定要出麻烦。你是不知道,革命党厉害得很呢。并且这上海地方,又在人家的势力范围以内,我们便是小心谨慎,还说不定有意外的危险,何况是直情径行,信口乱说。在你,不过是一时客气,转脸便抛在一边了,哪知人家记在心中,便想出种种方法来要对付你。你一个人两只手,陷在这四面重围之中,如何能摆布得开呢?”志兴听子重的话,果然入情入理。再一想自己现处的地位,果然十分危险,不觉放声大哭。说:“万没想到,跑出两千多地,死在上海,连家中的人一个也见不着,落一个外丧鬼,这是为什么呢?金参议真真害苦了我也!”志兴是越哭越痛,子重也劝他不住,索性连隔壁的龙华、海亮也全惊动过来了。两人问他为什么哭,子重只得把方才的事又对龙、海两人说了一遍。两人也吓得毛骨悚然。海亮说:“这屋门既然锁着,他怎样进来的呢?看这人的本事,实在不小,差不多同《七侠五义》上的欧阳春,及神行无影谷云飞一般无二了。连展熊飞、白玉堂,全未必有这大的本事。除非《永庆升平》中的钻云神吼朱天飞、追风仙猿侯化泰,或者能赶得上他。至于黄天霸、朱光祖,更不堪比数了。”海亮说了这一套,招得龙华在旁边只是嘻嘻地笑。海亮问道:“龙二哥,你笑的是什么?”龙华道:“小弟不笑旁的,笑二哥你纲鉴历史真熟,居然能从赵宋背到咱们皇清。这许多大人物你全都亲眼见过似的,还要一个个地比较他们能为大小,本事高低。二哥你的格物工夫真不错呢!”海亮听不出这讥讽他的话,还认为是高抬他呢,便谦道:“岂敢,小弟不过随便乱说,拿他们作比例。其余有本事的人物,在纲鉴上多得很呢,一时间哪里想得起来。只是这几个人,在纲鉴上是特色人物,可称妇孺皆知,所以张口便说到他们。到底志二爷这件事,咱们三人也得替他想个法子,难道能看着不管,任凭他去冒险吗?”龙华说:“这有什么,他们革命党既然要决斗,明天就请志二爷带上一柄手枪,揣上一把匕首,亲至黄浦江边候着他就是了。”龙华才说到这里,志兴便当胸一把将他揪住,瞪眼问道:“龙二!我姓志的同你有什么不解之仇?你出这主意,叫我前去送死!我得拉你去见钦差,倒请示请示,有这个道理吗?”三人见他真急了,龙华连忙自认不是,说:“二爷,你先不要着急,我是同你开玩笑呢。你就是真要去,我也不能叫你去啊!”志兴发狠道:“好朋友!人家火烧心,你还开玩笑,太没有心肝了!”海亮在一旁,替出主意,说:“最好先请志二爷躲避几天。好在上海地方很大,唐钦差又有许多外国朋友,托他把你送到外国洋行,暂且隐蔽几天。俟等过了这风头,然后再出来也不迟。”张子重摇头道:“这主意不大妥当。如果回明钦差,钦差也绝不敢担这于系。他一定用文书将二爷咨回北京,叫项宫保知道,志二爷的前程便要保不住,岂不是害了他?纵然钦差肯方便,把二爷寄放在外国洋行里,这上海革命党,羽翼既多,耳目又灵,他们要一定同志二爷过不去,仍然免不了危险,岂不是进退全不好吗?”志兴道:“到底是子重哥料事精审。但是依你的主意,必须怎样才是万全呢?”子重想了想,答道:“依我的主意,还是避地为良。志二爷不但不可再去出席,连上海这地方也住不得了。快快地请病假,却偷偷地回北京,这是再好不过的法子。除去这一条,再也想不出旁的计策来了。”志兴听了这话,倒是极端赞成。偏偏龙华挑拨是非,他在旁哼了一声,说:“志二爷,你要拿定主意,千万可别上人家的当啊!”张、志两人听他这样说,全都很诧异地一齐问道:“子春兄,你这话怎么讲呢?”龙华扬着头,发出一种带讥讽的微笑来,慢慢答道:“志二爷,你不明白,难道子重也不明白吗?你两个人全是由外务部选拔,经项宫保特派的。将来和议告成,志二爷必能即刻提升郎中。你如今半路回京,便是前功尽弃,将来的保案,只好由子重兄一个人享受。说不定他由异常劳绩,还许提升参议呢,你志二爷可就吃大亏了。”龙华这一席话尚未说完,早把这位忠厚老实的张子重气得跳起来,说:“子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难道说我张子重还安着什么坏心,故意挤志二爷回京,我好一个人独得那份保案吗?”龙华笑道:“子重你不要发急,我不过是替志二爷设想,并未曾说你挤他回京,你何必多心呢?”张子重道:“我请他回京,不过为免除危险。他只要不怕危险,我又何犯上一定撺掇呢。不过可有一节,他不怕危险,我可是真怕危险。今天夜里,请海二爷在这屋里住,请他同子春兄同榻而眠吧,子春既说出这些话来,一定是能够保护他的。”张子重因为惧怕革命党,想把志兴这个宝贝硬推出来,布在龙华身上,所以才说了这一套话。却没想到,居然有赞成的。你道这赞成的是谁?原来正是同龙华在一个屋里住的海亮。海亮同龙华,既都是老恩王保荐的两个人,又住在一间屋里,当然彼此要好,感情甚洽。为什么海亮竟自赞成同龙华分居呢?这其中也有一段因缘。
原来海亮在王府中当了七八年的长史,恰赶上老恩王充军机领班王大臣,后来又改充内阁总理大臣,可称是总揽政权,炙手可热。凡内面各部尚侍,各寺院堂官,外面督抚提镇,以至各司道,谁敢不走他的门子。凡想走他这门子,必须先买通了海亮,然后第二步才能到王爷驾前。因此海亮这几年工夫,足足赚了有二三百万。龙华本是一名穷御史,从前铁木贤在陆军部尚书任内,用他作机要秘书,每月津贴他四五百两银子。后来铁木贤放了外任,他百计钻营,得兼如意馆的差事,每月还能剩几百银子。自从如意馆中出了谋炸摄政王的巨案,该馆也取消了,龙华几乎被议革职,多亏铁木贤替他出力,这才保全功名。他三番五次想走老恩王的门子,外放道员,只是海亮这一关始终不曾打通。海亮向他要三千银子门包,打点老王爷再另行高价。龙华说:“我哪有这许多银子,如果三千之数,满盘在内,尚可办理。要先花三千门包,老王爷那一面还得另行孝敬,我只好敬谢不敏了。”海亮也说得好,三千银子买一个知府也做不到,还想什么道台呢。因此龙华的事,便算无形搁浅,两人就从此有了嫌隙。偏偏这一次保驾议和代表,老恩王单单想起龙华来,竟自保他同海亮一路前往,海亮心里很不自在。但是有王命在先,自己也不敢说什么,究竟对龙华总觉着有点隔膜。龙华面子上,却极力同他套近,把二哥叫得山响。两人到了上海,龙华便随时向他借钱,今天置衣服,明天买材料,全是海亮替他候账。最可笑是一天,两人在马路步行游玩,龙华一抬头,看见九华楼金珠首饰店,他便拉着海亮一同到里边观看,向柜上人要四两重的金镯,镶钻石的金戒指。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最后选定一对金镯,重四两二钱,一枚镶钻金戒指,是光头最足的,两样共计大洋六百七十九元四毛六分。龙华叫包起来,自己从怀中掏出票夹,将票子取出来,点了又点,数了又数,只有三百多元,还差一半呢。海亮在一旁看不过了,便从自己怀中掏出票夹子,打开取了张千元的汇丰钞票,递给柜上人说:“下余的找给我吧。”柜上人见海亮的票夹中,满满的全是钞票,取出来点,至少的是百元一张,其余千元五百元的,便是两卷。买卖人冷眼观看,早认定这是一位大富翁,便立刻敬烟敬茶,拿出很恭敬的态度,极力巴结。又问这位大人,是从北京来吗?海亮尚未回答,龙华早抢着说道:“你们连这大人物全不认得?这是北京恩王府的管家大人海二爷。你们认准了,将来府里照顾一笔,不定便是十万二十万呢。”老板一听这话,赶紧亲自过来周旋,一定要请到后边客厅里待茶。到了后边,又摆上很漂亮烟具,请海大人吸烟。海亮本来有一口瘾不大,因为到上海同着许多代表,不肯公然吸烟,恐怕被人笑话,只得吃一点梅花参片,聊且顶瘾,到底总没有吸烟舒服。如今这金店老板,忽然拿出大土公膏来,还亲手装好了,请他来吸,海亮见了,真有点喜出望外,毫不客气,一连吸了四口,然后坐起来拱手致谢。老板又亲手斟了一碗上好的红茶递给海亮。海亮接过来,然后问他贵姓台甫。老板回说姓吴号子良,是广东潮州府人,自幼在上海做生意。从前本是土庄老板,后来土庄收了,又改业金店。海亮问他:“现在要买大土,可还容易吗?”吴子良笑道:“现在买大土,除非是你海大人可以买得起,其余便不容易了。并不是大土不容易买,因为如今的地道印庄货必须成箱出售,要想零沽,是做不到了。但是这一箱货,至少有一千多两,每两按七八元作价,就是一万多块。寻常的人,如何买得起呢?”海亮道:“这次出京,老王爷面谕,如果有地道印货,叫买上一两箱。吴老板可以费心代为打听打听,如果行市合中,你可到大旅馆去寻我,咱们是钱货两交。但必须是上等货,王爷才能用呢。”吴子良满口应承:“这一点小事,在下理应效劳,海大人自请万安。错非顶呱呱的货,绝不敢送到大人面前。”三人又谈了几句,海亮方才回寓。第二天吴子良来寻海亮,说:“上好的印货,已经买妥两箱,价钱非常便宜,每两只算六元七毛五分。共计是一万八千四百六十二元八毛二分。请海大人只拨一万八千四百元,就好了,下余的零头,还可一笔抹去。这是再便宜不过的机会,就请海大人收下吧。”说着又掏出两箱的货样,并声明昨天晚上已经煮成膏子,请大人先去尝一尝。海亮当日晚间,果然又到九华楼吸了几口大土烟,觉着比昨日的尤其香美。便立刻取出汇丰银行的支据来,签了一万八千四百元的数目,盖上自己的图章,交给吴子良。子良接过来,立刻吩咐徒弟,将两箱货抬至海亮面前,又亲手打开,一包一包请海大人过目。然后封好了,派人送至旅馆。从此龙、海两人,便时常同吴子良往来。龙华借着这机会,便今天买戒指,明天打首饰,不是海大人会钞,便是写到海大人账上,闹得海亮心中好不厌恶。到底面子上又不好说什么。恨不得有个机会,同他远开一点,自己可少受一点损失。
如今发生志兴的事,张子重胆小,借着龙华说俏皮话,便立刻要将志兴推出这个屋子。海亮一听,恰是正中下怀,便也极力撺掇,说:“龙二哥胆大,请志二爷就同他一屋住吧。子重兄可搬到小弟屋中,彼此倒换一下,也很不错。”龙华此时,虽然不乐意,也无可奈何。他还想着要辩白几句,怎奈志兴首先赞成,说龙二哥胆量大,我情愿同他在一屋里住。说罢便吩咐带来的长班:“快去把龙二爷的铺盖行李搬到我屋里,将张大爷那一份送到海二爷屋里去。”海亮也吩咐跟人帮着。龙华见事已如此,知道无法挽回,只得跑回自己屋中,监督着几个长班搬运,恐怕新买的金珠宝贝衣服首饰之类,乘间为人窃去。一切全收拾好了,然后迁入志兴屋中。子重带的行李很有限,随便收拾收拾,便迁过来。海亮倒是很欢迎,他说张大哥:“咱们弟兄在一屋住,非常合适。老龙那种脾气,我实在同他合不来。”子重也说:“龙华太不够朋友,人家正在焦心,他还随便说笑话,离间朋友的感情,世界上哪有他这样人!”海亮笑道:“不用慌,咱们且看着他受罪吧。这位志二爷就够他应付的。”子重忙追问什么事?海亮道:“你不用打听,到时候自然知道。”当日晚饭,志兴一口也不曾吃,只是唉声叹气,愁眉不展。人家开劝他,他仰着头所答非所问,仿佛神不守舍的样子,大家彼此闷闷不欢。到了黑夜,只有龙华一个人陪伴着他,他仍然是长吁短叹,手中端着一碗热茶,却不向嘴边送,一直送到鼻孔前,向里一吸,连呛带烫,把一碗茶随手一泼,完全泼到龙华身上。可惜一件簇新二蓝宁绸珍珠皮袄,被一碗红茶污了满身。气得龙华直跳起来,说:“你是疯了吗?我今年才做的皮袄,就被你毁坏了,你就是赔我吧!”志兴瞪着眼问道:“赔你什么啊?我可不敢陪你去决斗,你自己一个人去吧。”说罢便要向床底下藏。这一来,把龙华也招笑了,说:“我的二爷,你多半得了失心疯吧。我叫你赔我皮袄,谁叫你陪我去决斗呢!你快休息休息吧,别再闹笑话了。”龙华说完,便立刻逼着脱衣服睡觉。好在此时,志兴同失了知觉的人也差不甚多,叫他脱衣服他就脱衣服,叫他睡觉他就睡觉,倒很听话的。但是躺在床上,他依然还是睡不着。恰巧他睡的这座床铺,正挨着板壁,他时而长叹一声,时而用手捶打板壁,将板壁捶得咚咚响,搅得龙华一夜也不曾安眠,甚至连隔屋的张、海二位,也跟着受了带累。第二天龙华噘着嘴,很生气地来寻张子重,说:“好啊!你把这一件虱子皮袄硬脱给我,这事说得去吗?咱们还是恢复原状,你回你的安乐窝,我住我的瓦岗寨。要不然,我可受不了啦。”子重尚未答言,海亮先抢着说道:“龙二哥,你算了吧。你既留人家,不叫回京,你又不负保护的责任,应当怎么样呢?再说志二爷不过一时心窄,精神不大舒畅,他过这一两天,自然会好的。你何必连一刻全忍不得,显见对朋友太不义气了。”龙华道:“二爷,你倒会说这风凉话儿。你看看我身上穿的皮袄,一碗红茶完全泼上,洋绉也变了颜色了,谁赔偿我啊?”海亮笑道:“这是小事,算不得什么。今天我便买半匹好广绉赔你。重新再吊,连手工全由我付,你还有什么说的?”龙华听见皮袄面子有了下落,便不似方才那样急躁了,连说:“好好,我谢谢二爷!回头咱们先去出席,有话等晚上再说吧。”
海亮、龙华、张子重三人,随同各代表出席会议。只有志兴一个人,因为精神恍惚,大家怕他在议席上不定再闹出什么笑话来,只好婉言请他在旅馆中安心养病。志兴心中本担着一种惊恐,因为大家全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