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头便到了天津总站。总督项子城率领着学台道台,天津府天津县南北段巡警总办以及候补道府各员,红蓝顶子足有一二百个,北洋的军警执枪挎刀,黑压压排满了一个车站。老远的汽笛飞鸣,知道钦差的车快到了。项宫保为首领着众官,在月台上站立,等候迎接。少时车到了,王府侍卫恒春恒泰传贝子爷的谕,只请项宫保一人上车,其余俱在站上等候。项子城上了花车,与载兴见过,二人携手下车。军乐齐鸣,各军警全举枪致敬,文武官吏早将手本递上去,此时只在两旁站班。二人先进了休息室,只有学司与海关道天津道运司及几个红候补道随着进来,其余尽在门外等候。项宫保领着大家先跪请圣安,然后才与贝子爷叙主宾之礼。载兴笑道:“四哥一向好?家父还叫代问你好呢。”项宫保忙着又给师王请安说:“老弟轻易不能到天津来,此次可称天假之缘了。”载兴道:“谁说不是呢?小弟是睡里梦中总想到天津玩一玩,只可惜皇家的宗律谨严,非有差不能出京,真要把咱家闷坏了。这次来到四哥的贵境,没有旁的,总得骚扰几天了。有什么可玩逛的地方,求四哥做个向导吧。”项宫保一听,心说道小子,哪是贺英皇加冕,简直就为出来玩乐。心里虽然鄙薄他,面子上却笑逐颜开的,说:“难得贝子爷驾临,足使贱地生辉,此地可玩可逛的去处甚多,不过愚兄政务太繁,实在不能奉陪。我介绍一个人,叫他陪老弟游玩,此人少年风流,与老弟脾气恰合,就叫他替我做主人吧!”载兴笑道:“如此好极了,但不知道这位先生就在眼前吗?”项宫保向候补队中望了一望道:“馨岩!你来见一见贝子爷,回头你就陪贝子爷到中州会馆,那里已经备好了行辕了。”只见一人应声而出,身穿杏灰库缎的夹袍,天青缎子外褂,红顶花翎,年纪甚轻,却生得玉面朱唇,长眉秀目,看外表便知是一个风流人物。紧行几步,来至载兴面前,深深请安。说道:“职道段毓芝请贝子爷的安。”载兴一见他的面貌,早已欢喜得无可不可,见他过来请安,也立起身来还了一个安。贝子爷对待一个道台如此谦恭,这是从来未有的事,大家见了无不啧啧称羡。有几个脸子不好的,还心里痛恨爹娘。载兴还过安,便拉了段毓芝的手笑问道:“你今年贵甲子了?”段毓芝道:“职道今年二十七岁。”载兴道:“我比你大两岁,你就管我叫大哥吧!”段毓芝虽然喜出望外,却不敢应承,低声回道:“职道草莽寒儒,怎敢同贝子爷论弟兄,方命之罪,还求贝子爷见谅。”载兴哈哈大笑道:“你们汉人就是这一样不好,张口总要带几分酸气。”项宫保在旁边凑趣道:“馨岩!你就遵命吧。贝子爷的脾气,是最喜直爽的。”段毓芝到此时才笑着答道:“既承贝子爷大哥不弃,小弟便依实了。”载兴道:“这不完了?何必酸酸欸欸的呢!”段毓芝乘势说道:“请大哥到行辕休息休息,小弟在外边已备好了马车,坐马车比坐轿子舒服,就请大哥上车吧。”原来彼时中国尚无汽车,连四轮马车尚在萌芽时代。天津官场不过仅仅有七八辆,段毓芝是最好出风头的人,所以他也置了一辆。项宫保原预备的是自己的轿子,载兴听说有马车,便不坐轿子了,一定拉着段毓芝同上马车。段毓芝再三辞让不敢,高低项宫保说了一句,叫他陪驾前往,他才随着上车,一直拉到中州会馆。大家进馆之后,见陈设得十分华丽,载兴向项宫保道:“四哥有事请便吧!其余别的官员也全请他们各回公馆,这里就留馨岩一个人,等小弟想起什么事来,叫他传命就是了。”项宫保道了一声简慢,然后同各官散去,各回馆署。
这里就剩段毓芝一人伺候贝子爷,忙叫长班快把烟灯点上,爷一定瘾了。本来载兴的鸦片烟瘾很大,方才有大家在一处里乱,所以把烟瘾也忘了。如今客去人安,又经段毓芝提了一个醒儿,立时鼻涕眼泪呵欠全来了。下人忙陈设上两份烟具。你道为何是两份?原来贝子爷自己带得一份,段道台临时又预备了一份。此次行辕办差,宫保本委了段毓芝,小段便至纤至细,凡一切吃喝使用之物无一不全,所欠缺的,就短一个临时陪驾的女子,除此之外要什么全有。烟具陈上,小段忙倚在床上给贝子爷烧烟,侍卫恒春也帮着烧,一连吃了十六大口,才把瘾搪回去。向小段笑道:“老弟!该你过瘾了,哪有净替我烧烟的理?”段毓芝笑道:“小弟瘾很有限,不过两三口,大哥不必客气,先尽着过足了吧。”载兴又吸了四大口,一定不吸了,段毓芝才慢慢地过瘾。一面过着瘾,一面应酬贝子爷闲谈。载兴所问的,不过是谁家戏园子的戏好,有什么名角儿,谁家小班子的人头好,有几个红倌人。段毓芝应答如流,说得天花乱坠,把一位贝子爷招得兴致勃勃,恨不立刻便同小段去逛一回才称心如意。到底段毓芝,别看他是一个风流道台,心中颇有经纬,绝非王子公孙可比。他一边吸烟,一边打算,如今结交了这个王爷崽子,真乃升官发财的捷径。不过巴结他也要有尺寸,不可担了声名误了正事,他如今是贺英皇加冕的钦差,现在距加冕之期已经不远,我要带他去听戏逛班子,这种没脑子的旗人一掉在迷魂阵中,再有天大的事也能误了。他误了差事,原不与我相干,但是我带他去逛,这个风声叫宫保知道了,我也要大大担一个不是。莫若哄着他赶紧出洋,俟等回国之后,再放出手段来笼络他,不怕他飞上天去,自己还一点不是不担,这才是千妥万稳的妙法。想到这里,便向载兴道:“大哥!此次到英国出使,打算何日由天津动身?”载兴道:“这哪有一定呢?多玩几天,便晚动身;少玩几天,便早动身。”段毓芝笑道:“要是不玩呢,一定明天便可动身了。”载兴道:“既来到这里,哪有不玩的道理?”段毓芝道:“小弟有几句直言,不知大哥肯听不肯听?”载兴道:“你有话只管说,哥哥没有不听的。”段毓芝道:“大哥此次的差使,关系两国邦交,甚为重要。老佛爷因大哥是凤子龙孙,所以才派你去,所为叫外人瞻仰我国的天潢贵胄。如今距加冕之期已经近了,倘然动身太晚,误了庆贺大礼,佛爷知道,岂不见怪?再者天津可逛的地方美不胜收,大哥草草一看游兴未足,反倒招了不痛快。莫若出使回来,在天津住上一两个月,小弟天天陪着大哥出去,凡天津好玩的地方,咱们挨家走过,一处不剩,岂不畅心悦目?比这般匆匆忙忙的不好得多吗?”一席话说得载兴闭口无言。段毓芝看这神气,生怕把他说僵了,便从烟榻上立起身来,附在载兴耳旁叽叽咕咕的不知说些什么,但见载兴笑逐颜开,说果然如此,我便晚两个月再逛也不吃紧。于是两人说说笑笑,直谈到四更,段毓芝方才告辞去了。临行时,载兴又嘱咐他:“明日早来,我后天便要动身,咱们哥儿两个痛痛快快地再聚谈一宵。”段毓芝连声答应。第二天午前便来伺候,其实载兴尚未睡醒,只好在前面等候,同随员闲谈。当日项宫保在署中预备了一桌燕菜席给钦使送行,作陪的也有段毓芝,掌灯之后,他二人才同车而来。宫保知他明日动身,便传谕京奉路局把车预备好了,伺候开行。此时俄国的西伯利亚铁路早经造成,凡到欧洲去的,无须航海了。
次日午后,钦使方才动身,本埠各官少不得又到站送行。载兴乘车出关,一路倒很平安,只是入了俄国境界,在火车之上不能自由抽大烟,只好吃药搪瘾。怎奈他的瘾大,不容易搪,后来吃了一个烟泡儿,仍然是不舒服。实在无法,只好同随员翻译商量,恰好翻译中有一位通俄语的,他挺身出来同查票的商量。好在载兴同随员翻译是包的一辆头等车,并没有外国人,说好说歹,算是送了查票员三百块卢布票(按:彼时的卢布票合中国一元尚需贴水,到后来则渐渐不值钱了),准他开灯吸烟,载兴这才得了活命。先到圣彼得堡,下车之后,便有中国使馆的公使等前来迎接,将一干人俱都迎至使馆。好在使馆的房子很多,不必另设行辕。此时俄国的外交大臣也来问候,足见列强的外交手段非常周密。要按礼说,载兴本应当觐见俄皇,怎奈他未曾见过大局面的外人交际,仅仅将光绪皇上的相片呈与俄皇,自己却推病不肯觐见。外国人心实,还以为他真有病,俄皇特派御医来给他诊脉,倒弄得怪不好意思的。好在吃大烟的人,总带三分病,糊里糊涂便过去了。在俄国休息了三日,然后德奥瑞典全游历了一番,最后到法国巴黎。有人带着在巴黎乐户人家足逛了一回,无奈言语不通,自己觉着没有什么趣味。又兼加冕的期限已近,便往英伦去了。
却说此时驻英的中国公使,名叫张善伦,乃是一个汉军旗人。当初还是李文忠公派到英伦学海军的学生,毕业回国很受文忠公知遇,派在北洋海军当舰长。甲午之役,张善伦率自己的战舰很同日本人见了几仗,还击沉了日本一只炮船。可惜主将调度乖方,又不肯听他的话,所以落得一败涂地。事后他将自己的战略,开了一个详细清折呈与李文忠公,文忠很是叹惜,便密保他才堪大用,所以被简为驻英公使。他自到了英国,既长于交际,又遇事敢争,所以英国政府很钦佩他。此次英皇加冕,他电奏朝廷请特简王大臣前来庆祝,所为是敦睦邦交。后来电旨到了,告诉他简派载兴。他听了心中好不烦恼,想这载兴,乃是著名纨袴恶少,既不通英文英语,又不习外交礼仪,派他来这不是活丢人吗?后来又接到恩亲王一封信,是托他处处照应,千万不可失仪丢脸。他看见信益发为难,要不管吧,有王爷的托嘱,再者国家的体统攸关;真要管吧,从来王爷崽子是不听好话的,徒然惹气,也未必与事有济。左思右想,到底还是公家为重,纵然得罪了他,把官坏了,也不能随着丢人。主意拿定,这一天电报到了,知道钦使已到巴黎,便三番五次地去电请他速到英伦,不要在巴黎留恋。好容易才接到他复电说是明日准来。本来伦敦同巴黎只隔着一道海水,一苇可航,有几个钟头便可拢岸。张公使率领使馆人员在码头迎接,船靠了岸,公使上去同载兴相见,先跪请圣安,然后又请了王爷的安,彼此才叙话。载兴因为张使是汉军旗人,便拿他当奴才看待,张口便叫着他的名字说:“善伦你替我预备好了公馆吗?”张使听了心中大不自在,我不过是汉军旗人,又不是内务府褒衣,你张口便呼我的名字,也太难为情了。就连老王爷写信,还要称我的号,你难道比老王还大吗?心里不乐意,面子上又不好带出来,只得含笑应道:“已经预备好了。”
话未说完,忽听一阵马蹄嘚嘚的声音,举目观看,见远远地来了数十名警察,头前三位官长也全骑着马,直奔钦使的大船而来。载兴忙问张使这是何人,张使道:“这必是英国的警官前来迎接钦差的,我昨晚曾给他外部去一个照会,说明钦差今日到伦敦请他保护,这也是他们应尽的责任。”说话之间,三个长官已经到了船边,张使一看连忙跳上岸去。这三人也下了马,一一握过手,便将三人引上船来,对载兴说:“这三位一位是英皇的御弟亨利大公,一位是外交次官罗俊,一位是警视总监杜讷,他们是奉英皇敕旨前来迎接钦差的,请贝子爷同他们行握手礼。”载兴一听早有些胆怯了,便叫张使替他挡驾,张使发急道:“我的爷!人家老远地来接你,已经上了船,怎么挡驾呀?你请进来见见,我替你当翻译,还不成吗?”载兴无法,只得硬着头皮与三人相见,挨着个儿握一握手。载兴见头一位长官年纪很轻,身穿短装,蟠着横三竖四的金线,挺着胸脯,看神气很威武的。只见他嘀嘀嘟嘟的,向自己不知说了些什么,张使代翻道:“亨利大公问钦使一路平安,又说今日到了敝国,非常荣幸。又说自己是贵胄,钦使也是贵胄,一见面就如亲弟兄一般。”载兴想了半天,不知答什么话才得体,只好派张使全权替他答话,张使便用英语答道:“敝国的钦使,说一路之上仰赖贵国大皇帝同大公的福庇,很平安。今日得瞻贵国,也是非常荣幸,并承大公不弃,引为弟兄,深厚之情,尤为感谢。”紧跟着外交次官同警视总监也都应酬了几句,依着大公的意思,叫搬到他府里去住。载兴一想我有鸦片烟瘾,怎好到人家去住?便叫张使替他辞谢了,仍定规住在伦敦大旅馆,此时警视总监已令人备好了许多车辆,大家下了船,便请载兴上车。忽见远远地站着两个中国人,一个有四十年纪,一个不过二十上下,全是学生打扮,在那里站着窥看。张使一见,立时变颜变色的,催载兴赶紧上车。一面又向警视总监杜讷翻了几句,杜讷立派警察前去干预那两个中国人。两人见警察过来,便抹头去了。
这里载兴坐上车,大家随着,来至伦敦大旅馆。张使在旅馆中早已预备停妥,一共包了三十间楼房,另外租了十几间下房。载兴一个人占了四间,一间卧室,一间餐房,一间办公室,一间会客厅。在客厅中,大家又周旋了一番,亨利大公深恐钦使腹饥,催旅馆替他开饭。哪知载兴饿倒不饿,瘾是真瘾,立时鼻涕眼泪一齐出来,外国人错认他是想家呢,说了许多安慰话。张使翻给他听,他满没听见,立时催他的侍卫跟人,快把烟具拿出来,把烟灯点上,下人只可照办。张使一听,心说如果叫这外国人看见成什么事体,再说人家旅馆中,从不准开灯吸烟,这却如何是好?急得他抓耳挠腮,忙向载兴拦阻。哪知载兴倒急了,大声喝道:“你莫非要看着我瘾死不成!”外国人见钦使瞪眼高呼,不知何事,忙向张使打听。此时下人已将烟具拿出,张使料想隐瞒不过,只得红着脸向外国人说了。外交官罗俊哈哈笑道:“这有什么?既然钦使有瘾,自请吸烟。贵国的人要全不吸烟,敝国的印度好货却向何处去销呢?”杜讷也说道:“敝国旅馆虽然不准开灯,到底这条警律也只能适用于本国人及寻常人,岂敢管束贵国的贝子殿下?”说罢也哈哈大笑,唯有亨利大公默默无言。张使听他们这半讥半讽半奉承的话,闹得面子上愈觉难过,到底不能不佩服人家外交手段的灵活。三人见此情形,不便久坐,俱都告辞去了。张使对载兴道:“并非是我不准爷吸烟,实因人家警律森严,怎好由咱们破坏?如今他那警视总监,已经亲口允许了,以后自请随便吸吧。”载兴哼了一声道:“他多大的胆子,敢不许我吸烟!”张使见他这样浑,只好不理他。但是一切礼节,不能不预先传习。头一件是觐见英皇,依张使的意思,请他绾起发辫来,改为军式短装,又显着雄武,又与外国人随和,免得招他们歧视。载兴不乐意,说放着天朝官衣不穿,倒扮成洋鬼子式何必呢?我仍然是靴帽袍套、宝石顶、双眼花翎,张使拗不过他。又问他见了英皇行什么礼呢?载兴道:“他也是皇上,自然应当三跪九叩首了。”张使连连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外国没有跪拜礼,觐见时,只是三鞠躬。况且大使代表君主,爷是代表当今来的,不但不可行跪拜礼,连三鞠躬全可以免去,只用一鞠躬同他握手,这便是不卑不亢、平行的礼了。”这一条载兴答应了。然后提到翻译一层,张使说:“带来的翻译全靠不住,临时我随同上去,权且做一名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