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事机不密,把一封告密的信落在革命党手里,大家这才知道他是天字第一号的汉奸。于是撒传单,开会议,要想法子对付他。幸亏他一个朋友叫张子业的,暗暗地给他报信,他便连夜逃至神户,由神户登轮回国,才算逃了这一场灾难。原来张子业也是随他一同来的。此公本是汉军旗人理藩院的主事,也经敬王挑选,来东专侦察革命的。不过子业的为人,与纯卓先迥乎不同。他本是一个极老实的书呆子,口齿既笨,又不喜交游,因此革命党一干人反倒不疑心他,不过看他是一个无用的废物罢了。所以一切隐秘,并不十分瞒着他。他得了这消息,便即刻报告与纯卓先。卓先何等精明,焉肯自陷罗网,便连夜逃回中国。到了北京,又将同盟会的内幕,加上许多的枝叶,报告与敬王听。敬王很夸他是一名干员,便派到西城囚犯习艺所中,充当所长,每月薪金一百六十元。凭一个看街的蹲兵,一跃而为所长,这个人的本事,总算不弱了。他本来有绝顶的聪明,小时虽不会读书,后来自己专心练习,又留了两年学,居然学业大进。在报上发几句言论,作几篇白话演说,思想很新颖,词句也很漂亮。在田念壬未入京都报时,北京报界,纯卓先的言论,差不多得列为第一。后来念壬重入报界,他的新旧学是全有根底的,更兼少年英发,笔底下非常明快,隐然迫了纯卓先一头。纯卓先面子上同念壬极力要好,哪知他心里,却怀了一种妒嫉之念,后来几乎闹出人命来。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京都日报》自从力加整顿之后,不料忽然出了一场是非。总理何益三,被人牵连在奏案中,在提督衙门押了一两个月。及至出来,他心里很不高兴,便把报馆的事,完全托付与金戈二,请他全权处理一切。这时候恰赶上武汉起义,风声传至北京,武昌、汉阳早已失陷了。清廷慌得手足无措,调兵遣将,预备迎敌。所有一切布置,前文俱已说过,也毋庸再述。如今只说这一个北京城中,自从得了武汉失守的消息,各界商民无不提心在口,生怕革命军杀到北京城,大家的性命全不能保。这时北京人民的心理,以为革命军便是当年的长毛子,到处屠杀掳掠,所过丘墟。更有那脑筋腐旧、知识浅薄的,直然骂革命党是反叛,是大逆不道,早晚天兵一到,这些东西一个也活不了。大家纷纷乱乱,茶馆酒肆中,所谈的无非是这一件事。这其间却激恼了一位少年英雄。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京都日报》社的经理金戈二。戈二自小时生长在旗人队中,他的脾气性格,却绝对与旗人相反。看旗人那种龌龊讨厌的神气,他真是从心里冒火。有时候,旗人狐假虎威地欺负汉人,被戈二看了,便挺身出来,替汉人打抱不平。两句话不投机,张口就骂,举手就打。那些欺软怕硬的旗人,一见了金戈二,便吓得屁滚尿流,连一口大气儿也不敢哼。自从武汉起义之后,那些无知的旗人,还大吹其牛,说有我们这一师禁卫军,敢保不出半个月,必能把湖北那一群反叛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也活不了。金戈二听见了,几乎连肺全气炸。回到报馆,便开了一次秘密会议。出席的只有三人,便是金戈二、田念壬、余剑胆。戈二首先发言,说:“此番武汉首义,光复汉族,上海各报,差不多全都表明态度,一律赞成。我们《京都日报》在北京也很占一部分势力,到底应持什么态度?兄弟年纪既轻,学识尤浅,还求两位老大哥指点迷津,我们也好抱定宗旨,放手去做。”念壬道:“此事老弟就是不说,愚兄也正想同你参酌。我们汉族受满人的专制荼毒,已经三百年了。愚兄在东洋留学时,便抱定了排满革命的宗旨,定欲见之实行,不过因同志的人太少,孤掌难鸣。如今武汉既首先发难,高举革命之旗,这正是我们汉族光复故物的好机会,咱弟兄岂可将这机会放过?再说,北京城为首都之地,民智却依然闭塞得很,大家提起革命来,还都目为反叛,若非有报纸大声疾呼,民意如何正得过来。若北京的民意不能反正,只怕革命事业还不能顺利进行。愚兄的意思,想从明日起,我们《京都日报》,必须先把革命的原理剀切向人民解释一番;然后再进一步提倡共和,推倒君主,务必使北京数百万汉族同胞,全知道满清是我们的仇敌,革命是我们的救主;然后首都的空气,必能为之一变。这便是我们《京都日报》第一步的大成功。不知你们两位以为何如?”金戈二尚未答言,余剑胆先抢着说道:“秋蝉老弟所说与愚兄的心理恰是一般无二。不过据我想,还有许多地方不能不事前顾虑,因我们这个报馆是在北京,不是在天津上海。那津沪的报,所以敢放言高论,是因为有租界做护身符。我们要去学他,在首都辇毂之下,倘然那些官厅出来干涉,我们哪有抵抗的余地。再说还有一层可虑:咱们报馆中旗人朋友很多,他们所抱的全是保皇宗旨;咱们要赞成革命,反对君主,便同他们立于敌对的地位;他们人多势众,倘然想法子对付我们,我们是甘受其苦。这些地方,也不能不预为虑到。必须想一个两全的法子,一方面赞助革命,一方面还要保全我们三个人不致发生什么危险,那才可以放胆进行呢。”金戈二听了这话,便有些不耐烦的神气,说:“余二哥,你也虑得太远了。我们要是畏首畏尾,还能担当大事吗?再说北京城的官厅,一提起革命党来,就怕得什么似的,他哪里还有闲心管报纸上的事。至于一班旗人,更不足虑了。他们全是些饭桶衣架,不过会唱二黄、吃肥肉而已,有什么可怕的、二哥却说得这样郑重。”田念壬见戈二说话带着三分气儿,连忙阻拦道:“二弟,你也不可大意了。旗人虽然无用,到底也不能一概而论。别人不用提,就以纯卓先说吧,他何尝不是旗人,难道也能说是饭桶衣架吗?这事咱们倒得要从长计议。”
三个人正谈着话,忽见檐笼启处,正是纯卓先走进来,笑吟吟地对金戈二说道:“二弟,你们三位倒会寻背静地方谈心。如今人心惶惶,九城全乱成一团糟了,咱报馆也应当有一种主张,好安慰人心啊。今天我来,倒要请教你三位,以后咱们持什么论调?”金戈二才要答言,田念壬先抢着问道:“卓先哥,你是最有阅历的人,这个问题,倒得请教你了。”纯卓先笑道:“田兄太谦了,讲学问,讲阅历,我哪样及得你?何况你又是总编辑,只要你赞成的,我决然不敢反对。”田念壬道:“话不是这样说法。咱们论私交,没有合不来的事。如今这是关系国家的大问题,当然得要集思广益,一个人谁也不敢主张。到底革命是好是坏?君主当保存不当保存?你是研究过法律的人,不妨彻底地讨论一番,大家也好有所折中。我们自己人,也用不着谦让,你就直言无隐地说一说吧。”念壬这一席话,真乃八面玲珑,不着边际,所为是要试探卓先的口吻。金余两位,是何等精明人,心中早已了然,便彼此然然,谁也不肯开口,静听纯卓先发什么议论。只见卓先把茶杯向桌上一放,先咳了一声,说:“大清的气数是完了,近年来益发糟得不像样子。摄政王是昏天黑地,什么人情世故一概不懂,还要自作聪明,不肯听好人的话。他那两个弟弟,更是无法无天。至于一班旗官,骄奢淫逸,一件正事也不会做,直闹得四海鼎沸,万民不安。革命党简直是他们造出来的,还能怨人家吗?你三位别看我是旗人,我这个旗人却与他们迥乎不同。一者我是蒙古人。我们蒙古同满洲,本是世仇,你三位看过历史,当然是知道的。当初我们受满清的蹂躏,几乎连人种全灭了。后来还想出毒法子,叫我们蒙古人全出家,当喇嘛,甚至一家有弟兄三个人,倒得硬逼着两个去出家,闹得我们蒙古种,一天比一天减少。似这般毒辣手段,直然是不讲人道。三位请想,我在蒙古人中,总算是明白一点的,对于满清还能有好感情吗?再说,我自前五年在东洋留学,便偷偷地入了同盟会,凡同盟会的领袖,全是我的好友。我对于民党,是极表同情的。所以这一回革命,我很盼着早早成功。因为你们三位是知己要好朋友,故而剖肝沥胆地说一说,要是有旗人在座,还一定拿我当汉奸办呢。”卓先发了这一大篇议论,田念壬却低着头不答一言。到底还是金戋心直口快,他立刻拍着手儿赞道:“纯大哥,你真不愧是旗人中的麟凤!我从今以后,真要佩服你到五体投地了。这样说,咱们报纸,当然也得赞成革命了。”卓先道:“那还用说吗?咱们这时候不赞助革命,更待何时!有田兄的一支笔,当然可抵过五千毛瑟。从明天起,咱们索性就放开手,鼓吹革命吧!”余剑胆道:“要论作白话文字,秋蝉同卓先全是数一数二的名手。从明天你们二位,一对一天地做起来,保管不出半个月,北京城的民气就得为之一变。”田念壬道:“小弟的手笔,怎敢比卓先哥,还是请卓先哥先作几篇,小弟愿附骥尾。”这两人一吹一唱,内中全含着很深的意思。纯卓先听了,略一沉吟,眼珠儿转了几转,方才答道:“田兄的谦词,在咱们自己弟兄,原是用不着的。论事呢,小弟本是义不容辞。方才余二哥有话,咱们一对一天地发言论,这是我们极乐意的。不过内幕中有一种难处,还得求三位原谅,因为我的身份,不比你们三位。头一宗我是旗籍,第二宗我现当着官差,顶头上司便是满清的亲贵敬亲王。我如果明目张胆地在报纸上赞成革命,在旗人的眼光看我,直然就成了叛逆,要再叫敬王知道了,险一险就许摘我的脑袋。这是闹着玩的吗?所以小弟心里,无论怎样赞成革命,在报纸上却绝对不能发一言。至于秋蝉兄,既不是旗人,又不当官差,无论在报上说什么,他们也不会注意。这种情形,你三位心里,还能不透彻吗?咱们既是至好,料想你三位也不愿我冒险,言论的责任,还是请田兄独自担当吧。”卓先说了这一套,田秋蝉同余剑胆,彼此相视,微然笑了一笑。秋蝉道也好,既然卓先哥有许多难处,我们也就不必攀他了。纯卓先道:“到底是田兄能体谅小弟的苦衷,咱们明天再见吧。”说罢匆匆去了。
卓先走后,秋蝉拍着手儿笑道:“你二位看是何如?到底他也现出原形来了。”剑胆道:“我本来信不及他,一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诡诈阴险。要不是我同田三弟用话挤对他,他还拣好听的说呢。可笑金二弟还捧他的场,什么麟凤!我看他简直是龟蛇嘛!”戈二笑道:“余二哥,你太实心了,我哪里是捧他,不过是故意装呆,给他戴上个高帽子,以后盼他少冒一点坏,免得挑拨是非就是了。”秋蝉叹道:“你那好意是白用了!你们看卓先,真是蛇眼鸟喙,未曾说话,眼珠先要翻几回。这种人顶难缠了。他今天来,纯粹是使鬼采病,要探一探我们真意何在,却先发出那样的议论来,好引逗我们的话。偏偏咱三人谁也不肯顺着他杆子爬,反倒把他的隐情揭破了。我想从今以后,更多结一重仇怨了。”戈二道:“卓先的事,我们且不管,到底我们的报,明天表示什么态度呢?”秋蝉道:“我们是抱定宗旨,百折不回。不要说有一个纯卓先,便是有一百个纯卓先,也拘不住我们的言论自由。何况他面子总也算赞成革命,我们便装糊涂,算是跟他表同情。至于他心里怎么样,谁管他呢!”戈二大笑道:“三哥说话,真痛快!咱们明天倒得气一气那个汉奸,倒看他有什么法子制服我们,我们静候着他吧。”果然从第二天,《京都日报》的言论,一天比一天激烈,直然变成了一种革命报。这时候正值清廷危急,宣统下了一道上谕,是征求民意,到底是赞成君主立宪,还是赞成民主共和?自有了这一道旨意,《京都日报》更抓住理了,便天天把民主共和的真谛切实发挥。所有北京商民,人人手里拿着一份《京都日报》,点头咂嘴的,说果然说得痛快,看起来,君主是万万要不得了。这时候《京都日报》,由五千一天便增到八千。第二天印一万两千,不到晌午,便全抢光了。后来的出到十个铜子一份,还没地方买去。一个星期的工夫,直销到一万七八千份。北京城的舆论,完全变过来,连几岁的小孩子,全大骂皇帝不是东西,我们必须改成民国,人人都可以自由平等。茶馆酒肆中的议论,较比前一个星期,完全翻转过来。这全是《京都日报》的力量。金、田、余三人,又亲自到街上调查一番,眼见收着这大的效果,心里自然是非常高兴。回至馆中,大家又研究一番。戈二说:“商民各界,总算被咱们的报完全化过来了。到底当道并不重视民意,大家纵然赞成共和,也怕发生不了什么大效力。要打算发生效力,非把军界说动了不可。”秋蝉笑道:“这事容易得很。今天晚上,我便狠狠地发一篇言论,保管明天登出去,能使北京城的军人一律赞成共和。”他说了这话,当天夜间,果然聚精会神地作了一篇白话演说,第二天登在《京都日报》上。当日便沸沸扬扬的,轰动了九城,全说南苑的队伍要变,要包围北京,强迫着清廷下逊位诏书。
这个风声传出去,当时便惊动了在军界的一个旗人。此人姓联名星,号叫云亭,是满洲镶红旗人。曾在日本士官学校卒过业,回国来投效禁卫军,辅公便拔他做了一名连长。联星才二十几岁,正在少年英发,因感辅公知遇之恩,在军中不辞劳苦,训练士卒。当年曾随冯国华到武汉,与民党对垒。他自己带着一连人,情愿打前锋,同华自强见过一仗,居然把华自强的学生兵打得望影而逃。依他的主意还想乘胜前进,哪知冯国华暗地得了项子城的密电,只许严守阵地,不许向前再进一步,因此战事就停顿了。后来项子城又把冯国华调回,联星也随着回来。他心里憋着老大不忿,以为禁卫军如果再向前进一步,不难将革命军一律平灭,为何无缘无故地又调回来,这不是功败垂成吗?一肚子牢骚,却又无处发泄,便终日拿看报消遣。他最注意的,便是《京都日报》同《国风新闻》。每日早晨,必先把这两个报看过了,然后才净面漱口吃点心。这一天,看见《京都日报》又对军界大发议论,不觉跳起来喊道:“坏了坏了!这一样,皇室的地位可要保不住了!”他草草地净漱已毕,便从南苑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拉到东四牌楼五条胡同龙宅。你道这龙宅是谁家?便是从前架着铁木贤,同汉人作对的龙子春。此时他已升了兵部给事中,在军谘处还兼着一份参议。只因铁木贤不在京城,他的阴谋诡计,也收敛多了。及至项子城来京,他益发韬光匿彩,恐怕项子城记挂前嫌,要他的性命。因此,他连都察院全不敢去了,终日坐在家里,约几个票友,大唱二黄。好在他家里锣鼓丝弦,无不齐备,这一群票友又都兼会文场,从早饭后便唱起来,直唱到日落西山。他预备一顿晚饭,吃过之后,仍然大唱特唱,一直唱到二三更天方才散局。天天这样,吵得四邻不安。地面上因为他是一位都老爷,也不好出头干涉。这一天早饭后,才打头通儿,打过去便开戏,唱的是《忠保国》,才唱了不几句,联星一步闯进来。大家见了他,全喊道:“好了好了!李娘娘来了!”原来联星也好此道,他唱小嗓儿,很有时小福的风味,因此众人喊着李娘娘到了,硬要派他坐下唱戏。联星跺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