掰出来看,果然是一枚杏核。某贝子到此时,真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忙又把金先生请来,斟酌病后调理的方药。过了半个月,居然慢慢地复了原,脸上气色也红润了,身上肌肉也生出来了。某贝子特备一千银子,作为谢礼,又请金先生在府宴会。席上闲谈起来,说先生的丸药真是仙丹,何妨将它公之于世,普济众生,岂不是无量的功德。金先生道:“这药很不容易配,须经许多手续,方能成功。医生已经上了年纪,偶然配一点,就觉着很吃累,要配的太多了,实在没有这大的精神气力。”某贝子道:“先生有几位世兄,何妨将法子传给他们,你老先生在旁边监督一点,也就行了,何用自己上手呢?”金先生道:“爷说得很有道理。医生两个小孩子,大的已经送到药店去学生意。虽然笨一点,倒是很老实的,将来教给他配药倒还对付着,不至有什么舛错。唯独第二的小儿,天性怪僻,念书很聪明,只是终日逃学,不肯去念,专好在孩子队里充大王。什么刺枪使棒,跳高跑远,甚至摔跤打架,好勇斗狠,他是无一不好,医生也管不了他,只好随他终日胡闹。”某贝子道:“先生倒不要这样说。你看越淘气的,将来一定出色不群。最好顺他的性儿,倒不可过于拘束。”金先生点头称是。自此以后,果然遵照某贝子的话,配药出卖,定名为七宝丹,专治小儿各种时症,非常灵验。
哪知道这一卖药,竟自招出了很大是非。原来同巷住的有一家破落户,姓陈行八,名叫陈宜,大家只管他叫陈八。本是汉军旗人,也吃着一分钱粮,只是不务正业,终日提笼架鸟,随着一群土棍地痞,各处胡闹。他这一天在门前站着,看见金先生门口立着不少人买药。他心里一动,从此便注上了意。第二天向金家女仆打听,说每日能卖出六七十包,准能得一百数十吊大钱。陈八听见这个信,便起了不良之心,暗暗托付女仆,当金先生配药时候,你可从旁查看,全是些什么。若值金先生高兴之时,你便胡乱打听,这样是什么,那样是什么。如能完全将药料方法打听明白了,来报与我知道,我情愿送你二十两银子。女仆听见有二十两银子的来头,立刻满口愿承,必能做到。果然费了两个月的工夫,居然全探听明白了。本来一边有心,一边无意,又因金先生心地忠实,从不疑惑旁人有坏心,所以女仆得告成功。陈八得了这个方子,真给了她二十两银子。自己也照样配起来,遇着亲友家小孩子有病,拿了去试验,若是实症,果然也有些效验。只是药力太猛了一点,总没有金家的药来得柔和。后来打听,才知道人家用巴豆,是要炼成霜的,经过好几次炮制,方才入药,他陈家是用生巴豆,当然没有人家的柔和了。可是炼霜的法子,无论花多少钱,再也买不出来,只好将就着用生巴豆。他也挑幌子,撒传单,大吹大擂地卖起七宝丹来。金先生见了,不免十分诧异,说他们为何也同我卖一样的药呢?托人买了一包,仔细化分,果然同自家的原料一样。这可怪了,是谁传出去的呢?后来想到女仆身上,把她开发了。自己越想越生气,那时候又没有专利的法规,只得忍在肚里。偏偏这陈八饶偷了人家的方药,反倒大造谣言,硬说金家卖的是假药。金先生知道了,便过去同他理论。哪知陈八蛮不讲理,反倒大骂金先生偷了他家祖传的方子。经四邻出来解劝,将金先生劝回家中。金先生本是一位忠厚长者,怎禁得同土棍怄气,从此得了一场夹气伤寒,竟自呜呼哀哉了。临终之时,拉着二公子金戋的手说道:“你娘同你哥哥,全是老实人,自然不敢同陈家对抗。你的年纪小,倒是有胆量,有志气。要知道,我这病全是被陈八气的,你要是我的肖子,我身后不拘早晚,必须替我出这一口怨气。”金戋这时才十五岁,听了他父亲的话,便毅然说道:“你老人家自管放心,三年以内,我必能替您出这一口气。”金先生点点头,说报仇不在迟早,只要你有这志向就好了。金先生说罢遗嘱,便下世去了。
从此金戋也不再去读书,却终日同摔跤的扑户在一处练习。那时候清廷有善扑营,养着几百名摔跤的扑户。这还是当年康熙皇帝,因为捕拿鳖拜,传留下的这个机关,历代相沿,直然成了皇帝驾前一种变相的护卫。吃钱粮的,足有五六百人,内中也有总队长,也有分队长,也有管理善扑营的王大臣。那些有名的扑户,全有千百斤气力,一见面便能把人抓起来,摔出几丈远去。凭你多好的武术,自见了扑户,便没有用武之地。在彼时最有名的,有两个扑户头儿,全都是旗人,一个叫大祥子,一个叫二祥子。大祥子身高七尺六寸,二祥子却身高四尺二寸。两个人站在一处,二祥子的头,正顶着大祥子的肚腹。大祥子不但他本人身量高,连他那一队的扑户,身量全在七尺上下;二祥子不但他本人身量矮,连他教的那一队扑户,身量没有过五尺的。高的是真高,矮的是真矮,有时候彼此对手摔起来,那高的只要被矮的贴到身上,便得全躺下。别看身量矮,却真是力大无穷。那时候,恰赶上光绪皇帝亲政。他很好看摔跤的,如果摔得好,当时赏金银锞子,赏绸缎尺头,每月还多加钱粮。他这一提倡,善扑营又多出了不少的人才。金戋心里,是抱着一种复仇的大志,所以也投在大祥子名下,学习摔跤。所有十几岁二十来岁有名的扑户,经他竭力联络,全结为拜盟兄弟。是年金戋已十七岁了,他两年来智深勇沉,不动一点声色。陈八看他弟兄两个全是小孩子,益发肆无忌惮,变着方法欺负人家。他自从冒牌卖药之后,生意很是不错,仍自贪心不足,总想把金家挤出羊肠胡同,归他一家专利。他有两个儿子、两个侄子,全是饿狼一般的,打遍街,骂遍巷。他便派出这四个人来,分别在东西胡同口外,只看见有人到金家买药,他便过去阻拦,说金家卖的是假药,千万不要去买,买去小孩子吃了,定要发生危险。你到陈家去买,是真药,保管吃下去立刻就能好。每天这样被他搅散的,总有几十号买卖。金戋却仍然沉住了气,不同他理论。哪知陈八父子,误认金家是怕他们呢,索性得一步赶一步。这一天早晨,竟公然把金家卖药的招牌也摘去了。金老太太知道了,气得只是哭。金大少白瞪着眼,却想不出主意来。唯独二少金戋,在旁边嘻嘻地笑,说娘同哥哥净哭会子,管什么事呢?我保管不出三天,叫陈家把招牌给咱送回,还得好好地挂上,磕头赔礼。老太太道:“你一个小孩子家,哪里有这大本事?不要再闯祸吧。”金戋道:“娘不用多管,到时候您自然知道。”金戋到外边访看盟兄弟,全安置好了。然后预备了一份候教的帖,派人送至陈家。帖上写的是:定于某日,在城南陶然亭,杯茗候教。下款落的是:金戋拜订。陈八看了,不觉微微一笑,对他子侄说道:“你们看,小孩子也露出头来了。他请咱爷们做什么,莫不是央求咱们,以后别掐他家的嗓子?常言说有三不让,这是产业,丝毫也不能让啊。”他侄子陈二在一旁冷笑道:“叔叔先不要说大话吧。你想他如果是哀求,什么地方不能请客,却偏偏要上陶然亭?谁不知陶然亭是一个决斗的所在。他既约会在那里,我们要不去,便是怕了他,以后在这条街上不能再创光棍了;要贸然去,倘或吃了苦头,跟头栽得更大。依我说,咱们事前得有一种预备,才去得呢。”陈八笑道:“对付一个小孩子,还用什么预备,你也太小心了。谁不知咱们陈家五虎,明天爷儿五个一齐上,吓也把他吓回去了!”
第二天午后三点多,陈八领着两个侄子两个儿子,一直奔陶然亭。离亭子还有十来步,金戋便迎出来,满面赔笑道:“真不失信,请里面坐吧。”陈八只点点头,便领着那四个小虎昂然而入。举目观看,见亭子里面也并未陈列酒席,只有十来个少年,一律丁字步排班站立。金戋见他们进来,立刻把脸一沉,大声喝道:“陈八!你可知道我今天约你来的意思吗?”陈八哈哈大笑,说八太爷要是怕你,今天还不来呢。金戋不待他说完,如风一般地过去,便是一个大嘴巴,骂道:“你向谁充太爷!今天太爷得现出原形来给我看看!”陈八突然被打,爷儿五个便一齐扑向金戋。那边几个少年也一拥而上。说也真怪,一照面,扑通扑通,全都摔在地上,挣扎不起。少年拍掌笑道:“你们创光棍,横行霸道,我当有多大本事,原来是一众脓包。快起来!咱们一个对一个的,再分个上下高低。”陈八的两个儿子小五小六,还不服气,挣扎起来,饿虎扑食,又奔过去。却被内中两个少年,一手抓住胳膊,一手抄腿,从亭子里边扔到亭子外边,足有四五丈远,吭的一声,嘴吃屎趴在地上。再想挣扎起来,实在有些不易了。金戋这才转过脸来,向陈八大开谈判,说:“陈八!咱们住了十年街坊,彼此并无嫌隙。前年你用不道德手段,窃取我秘方,配药牟利。我父亲宽宏大度,并不曾同你计较,你反倒造谣生事,污搅我家名誉,还把我父亲气病,因而致命。你要稍微有人心的,此后就应当偃旗息鼓,不再出头捣乱了。哪知你贪心不足,竟敢明目张胆,阻止人家卖药,又公然把我家招牌窃去。究竟你存的是什么心?少爷今天也想开了,横竖到了势不两立之时,我豁出一命,抵你家五命,这是再便宜不过的事。我容你十分钟工夫,自己先算计算计,要如何便如何,我要眨一眨眼睛,便不是金家的小孙后代!”金戋说这话时,真是声色俱厉,怒发冲冠,把两只眼睛钉在陈八面上。他的眼光中透出一种杀气,十分怕人。陈八哪敢同他对眼光,就这一瞬间的目战,他先就失败了。常言说得好,光棍不吃眼前亏。陈八本是多年的老光棍,做梦也不会梦到,今天竟会栽到这十七岁的孩子身上。这时如再嘴硬,看金戋的神气,说到便能做得到。眼睁睁拿五条命换他一条命,实在有些不合算。但要输嘴赔不是,面子上又实在难看。到底是老江湖,真能抹稀泥,只见他盘膝坐在地上,朝金戋笑道:“金二少,这一点小事,你怎么认起真来?咱们本是十年的好街坊,承你府上谅情,容我卖药度命,我感激还来不及,哪有与你们作对的理?你千万别听外间的闲言碎语,给咱两家挑拨。”金戋道:“你这话差了。现在我家的招牌,全被你窃去了,怎么说是有人挑拨呢?”陈八道:“这件事等我回去调查调查,或者是我那不肖子侄做出来的,也说不定,横竖我陈八决不能做那样事。你自管放心,我回去一定教训他们,将你家的招牌原物送还,我并且亲自登门赔礼。你总可以消了这口气儿了。”金戋道:“我原是一个小孩子,你是有年纪的人,我在你面前,决不愿过为已甚。照你方才所说,果能做到,咱两家仍然是好街坊,以前的事,便算一笔勾销。不过有一件事我不放心,倘然你回到家去,把方才的话全都抹了,不算数儿,岂不还是一场饥荒吗?”陈八哈哈大笑,说:“你这太多虑了。我五十岁的人,要在你十几岁人的面前撒谎调皮,说了不算,以后我还能在市面上混吗?再说这亭子里还有你十几位朋友,面面相观,他们便是最好见证。我如果言不应典,请他们哥儿几位只管寻上我的门,兴问罪之师。我难道栽一回,还愿意栽二回吗?”陈八说到这里,那几位青年便挺身说道:“金二弟,你自请放心,我们几个人情愿给他作保。他三天如不到你家送招牌赔礼去,我们哥儿几个自有对待他的法子。”金戋说:“既然这样,我冲着你们几位,以前的事,一概不说了。咱们是不打不成相知,今天我还要找补着请吃饭,咱们一同到观音寺惠丰堂,大家尽量地喝一回。不扰我的,便是看不起我。”大家一齐说,叨扰叨扰。连陈家爷儿五个,也不好意思说不去,一同从陶然亭出来。那时候还没有人力车,只好安步当车。好在陈家少弟兄,也全是练家子,要不然,方才一摔,早就摔得不能迈步了。大家在惠丰堂吃了一回饭,尽欢而散。次日清晨,金家一开大门,便见卖药的招牌已经高高悬起。紧跟着陈八拿着自己的片子过来拜会金戋,当面请安赔礼。从此以后,两家彼此相安,再也不发生口角了。这便是金戋十七岁上一段历史。从此,大家全知道他是一位少年英俊。凡街面上有什么不平的事,全来寻他,他便挺身出来做鲁仲连,排难解纷,很替人家息了不少纷争,大有汉时朱家郭解之风。后来仓漕两面,看他是一条好汉,便约他出来帮忙。其间奇闻逸事很多,作书的也不能详细追述,不过略举他少年一事,好表明他的为人。后来全粮折价,仓漕的事,是完全取消了。
这位先生在家里闲着无事。恰赶上有人组织《京都日报》,便想起金戋来。论他的脾气性格,做报界的事,真是恰当其才。于是恳切地请他出来,做《京都日报》社经理。他自入馆以后,振刷精神,整顿一切。后来,又聘定了田念壬充总编辑,专管理第一张新闻社说各种稿件,对于北京城地方利弊,很恳切地发了几篇言论,因此一鸣惊人,九城全知道《京都日报》是北京第一个敢说话的报。这时候京都报社,真是人才济济。第二张小说杂俎的编辑,也是北京城中一位风流名士。此人姓余名两吾,号剑胆。本是一位世家公子,从小时专好书画诗词,写一手米海岳的字,直然可以乱真。画翎毛花卉专学二南,直合恽南田钱南园为一手。这还不算稀罕,此外皮黄昆弋,品竹调丝,无一不会,无一不精。有时候高了兴,便粉墨登场,要闭上眼听,直然同谭叫天一鼻孔出气。因此北京社会没有不知道余剑胆的。金戋将他约来,充任小说编辑,于是《京都日报》益发出色。内中还有一位帮着做社评的姓纯名立,字卓先,乃是一个蒙古旗人。此人本不是读书人,幼小时候,专同北京的无赖地痞在一处厮混。后来营谋着,当了一名看街的蹲兵。那时候,北京城没有警察,管地面的,自九门提督而下,还有五路巡城御史,分南北东西中。每一名御史管辖着几百座官厅,每一个官厅里边,有一个老爷,还有几个看街的兵丁。所以巡城御史,又叫作街道厅。一个大厅辖着几百个小厅。小厅外号又叫作堆子,言其那办公的厅署,不过是一座十堆而已。似这样的官厅,九城里外,是一个挨着一个,同现在的警察派出所,是一般无二。那厅里的兵,平日在大街上,只寻一处背静的墙根,便蹲下不动,所以外号叫蹲兵,也可以叫作蹲岗。那纯卓先便是此中出身的翘楚。后来怎么会发迹了呢?因为彼时的九门提督,恰是敬亲王。他还兼着民政部尚书,对于海外革命排满的运动,十分关心,想要派一两个精明强干的旗人,假扮作留学东洋,好侦察革命的内幕。偏偏旗人都胆小,谁也不敢去,恐怕泄露机关,被革命党害了。有这纯卓先挺身愿往,敬王十分欢喜,立时赏他五品职衔,给了一千两银子,作为留学费用,又额外赏了五百安家。纯卓先去了一年半。冒称姓李名植,宇卓夫,在东京警监学校上学,终日同革命党交游。凡是内中的秘密,被他探去了一大半,随时给北京来快信,向敬王报告一切。后来因为事机不密,把一封告密的信落在革命党手里,大家这才知道他是天字第一号的汉奸。于是撒传单,开会议,要想